第48章
眼前有人影在晃。
华仪微动眼睫, 慢慢睁开眼, 视线聚焦的一刹那, 眼底便落入一个人的身影。
华湛一夜未眠,眼下偏黑,见她醒了, 忙唤道:“皇姐!”
站在不远处的成亲王闻声转身,目光停留在华仪身上。
华仪转动眼睛,身子动了动, 撑着床榻坐起。
一边的宫女忙拿过挂在架上的大氅,小心翼翼地给女帝披上,华仪慢慢抬眼,见是真儿。
真儿动作轻柔, 替她把衣领里的长发拢出, 便垂眼立在了一边。
华仪收回目光,着向成亲王,淡淡颔首道:“皇叔。”
成亲王看着她,唇角下压,眼神深晦莫名,给人淡淡的压迫感。
女帝淡然回视, 许久, 才听成亲王问道:“陛下去见萧太尉了?”
“是。”她坦然承认。
殿中气氛微微凝滞。
华湛看看华仪,又看看成亲王, 迟疑着插嘴道:“皇叔,皇姐才刚醒, 有什么话想说,不如稍后再议……”
“不必。”华仪打断他,语气难探喜怒,“正好,朕也有事问一问皇叔,阿湛,你先出去。”
华湛踌躇一刻,深深地看了一眼华仪,终究还是大步出去。
华湛方一出去,成亲王便开口道:“陛下知道了?”
“看来若非萧太尉,皇叔当真打算瞒着朕。”华仪抬眼,眼底血色微浓,讽刺道:“看来,皇叔也是觉得此事见不得人?”
成亲王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叹道:“这是上一辈的恩怨了,与陛下无关。”
“与朕无关?”华仪陡然生怒,攥着床褥的手一紧,怒道:“帝位名不副实,朕如坐针毡!皇叔还敢说,与朕无关?”
成亲王表情僵硬一刻。
华仪冷冷看着他,眼底血色更浓。
她道沉玉如前世一般,不过只是偏执所致,却不曾想,是这个世道逼他谋反。
为奴那些年,被赐毒酒,隐姓埋名,苟且偷生……
后来,唯一护着他的皇后也薨逝了。
当年她若不偶然撞见被人打骂凌辱的他,他又会怎样?
华仪深吸一口气,微平怒意,道:“所以,皇叔之前不动沉玉,不过是顾忌他的身份。如今疯狂打压,也不过是怕他卷土重来。”
成亲王心底惊悚,下唇嗡动,“臣……也是为了保陛下的地位……”
“朕怕什么!”
成亲王在这一声怒叱下,终于俯身跪了下来。
华仪冷眼审视着他跪伏的身影,含怒道:“朕做这个帝王,早就腻了!他虽身处牢狱,外面却仍有忠心旧臣,一旦他们将此事昭告天下,皇叔,朕那时自顾不暇,又能护你吗?”
成亲王心惊胆战,抬头道:“陛下!此事若当真被揭发,您让先帝在天之灵又当如何?后世又当如何口诛笔伐?”
华仪狠狠闭眼,随即睁开,道:“你们好自为之吧,朕不会站在你们这一边。沉玉……朕也欠了他。”
“陛下!”
“退下罢。”华仪抬手,唤宫人入内,淡淡道:“送成王殿下出宫。”
宫人上前扶起成亲王,强硬地逼他出殿,成王欲言又止,看了看华仪,心底彻底沉了下去,长叹一声,甩袖出去。
华仪静静坐着,一言不发,人似已成了木头。
在牢中一口心血呕出后,心口仍在隐隐作痛。
华仪浑身瘫软下来,倚着床栏,侧眼看着不远处的紫金貔貅小炉。
那时,沉玉就站在那里,为她添了安神香,背影清隽,让她心安。
他复又转身,唇角噙笑,慢步来到她身边,温柔地把她带入怀中。
她的额头轻低着他的肩,他的手指带着冰凉的触感,缓缓划过她锁骨、脸颊,他在她鬓边耳语,声音带着磁性,时不时轻笑一声。
华仪闭上眼,仿佛感觉到,身边坐着那人,温柔热切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原来,从前世开始,她所谓的他的谋反,都不过是理所当然。
他本该拥有帝位,却被人迫害,反而帮她巩固皇权。
甚至到了最后,他都没有告诉她他的身世。
为什么不告诉?
她大概明白,他也明白,她这样的人,靠帝位的骄傲支撑着自己,一旦知晓真相,又该怎么面对自己?
他行事强势霸道,却又在这些事情上面,温柔得让她心生悲凉。
华仪思绪沉浮,不知何时又睡了过去,也不知醒时是什么时辰。
她起身,唤一边守候的真儿服侍她更衣,便传了自己的一名暗卫。
这些暗卫对她仍是忠心耿耿,当初沉玉被她封为指挥使,他们无法违令,加之她一直不醒,倒是一直处于被动。
如今沉玉下狱,华仪便提早擢拔了另一名资历更长的暗卫顶替此职。
那人一身深蓝锦衣,半跪于地,正听女帝细细吩咐一些事宜。
殿门和窗子皆紧闭,殿中只有两人,谁也不知晓他们说了什么。
随后不久,暗卫指挥使大步出去,出了宫门后骑上马,匆匆离开京城。
逾三日,朝中呼声越发激烈,哗变将领越发坐不住,开始制造骚乱,时不时激怒一下朝廷,以示威胁。
对此,朝中御史差点用折子淹没了御书房,女帝却不闻不问,将此事压下不提,直到发生了一件大事。
萧太尉昔日下属,边境老将徐束文亲赴京中大理寺前,击鼓鸣冤。
大理寺卿当即吃了一惊,接下状纸一看大惊,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劲,忙下令暂时收押徐将军,封锁消息,并入宫秘密觐见女帝。
女帝却当日却生成病了,不见任何人,急得大理寺卿冷汗直流,直觉马上就要出事。
随后不久,边境哗变将士听闻徐将军被扣押的消息,终于操戈反了朝廷,一举夺下三城,高插旗帜,并发洋洋洒洒檄文一篇,一时震动天下!
……昔成懿太子文武优足,礼贤下士,固天之主。然后太子病,不幸卒,先帝始得发掘旁系为君。先帝在位恬波,本以无罪,然而,天下皆蔽也。先帝时乃不信之室,与今之成亲王、平南王,及诸臣并作孽,欲得高位,故隐成懿太子尚在腹之孤,使先帝立为太子,仍在小皇子出后,害虐用之,并杀太子侧妃以灭口……
……先帝于卫中,愎谏自用,杜绝言路,子嗣单薄,至使女子为帝,霍乱天下,诚谬!历观古事,无道之臣,贪酷激烈,利权不折也,不如今用事者流!天下莫敢抗君,畏生死而不敢言者,于星尚多……
……今成懿太子孤华昱,化名沉玉,德才兼备,有太子风仪。其今而为女帝因挟,自负骂名,并被收执于囹圄,而今宗室之人,豺狼野心,潜包祸谋,乃欲因世不知,谋杀皇子,孤弱正统,灭我等忠直之人,瞒天过海……
这回,满朝文武真的乱了慌了,焦头烂额的京兆尹飞速封锁百姓的消息渠道,却眼睁睁看着檄文内容传至天下人耳中,京中御史们瞠目结舌,一时居然成了哑巴,汴陵郡王被这消息冲击得久久回不过神来,军机处的卫陟陡然知晓此事,失控地狠拍桌案,吓坏了一干资历更老的武官。
所有人,知情的,不知情的,檄文当事人,无关者,全都吓傻了。
随后,百官闹腾起来,这回直接逼到了元泰殿,女帝更改早朝时间,折日朝会,会见大臣。
华仪这日画了精致的妆容,冠冕之后的容颜明艳精致,美目含威,玄袍上的银丝龙纹威仪端庄,坐于高高的皇座之上,便让下方原本心底七上八下的百官微微沉下了心,不再质疑她为帝的资格。
先不论檄文所言是真是假,是真又如何,这天下是留给活人的。
成懿既亡,后来者自然居上。
正统又如何?
而今这天下帝权,可不是在正统手上。
可是,女帝又该如何对文武百官交代此事?
是断然否定,杀了沉玉,还是直接承认,或是迂回行事?
华仪坐在上方,目光似是不经意般扫过朝臣之列。
华湛神情惶然,正仰头又急又怕地看着她,卫陟一直垂着头,脸上神情莫测。
成亲王一如既往地威严从容,可仍有一丝心悸。
余下众臣一言不发,目光游移不定,可见心底也在暗暗筹谋算计。
她心底一片平静,忽然就想到前世的最后一次朝会,那些预备反她的臣子仍不动声色,沉玉垂袖站在最前,对她不动声色地颔首一笑。
剑眉入鬓,黑眸清亮,像一束清风,把她清晨的不耐烦躁悉数吹散了开。
后来即便是水火滔天,她也不曾怀疑过,沉玉对她的笑有何虚假之处。
华仪想到此,不由牵了牵唇角,面对着沉闷压抑的朝堂,仍不觉一丝惧怕。
她扬了扬袖,道:“传沉玉。”
百官闻声皆惊,侍卫快速传达命令下去,随后不久,一人的身影渐渐在门口出现。
脚步声渐起。
百官皆惊,纷纷转头看过去。
风动袖摆,天青锦袍微染尘埃,可那一个人却步态从容,冷漠而安然,不染纤尘。
剑眉入鬓,墨瞳冰凉,眼角泪痣惑人。
华仪静静看着他,放在膝上的手紧了松,松了紧。
沉玉始终低垂着眼睑,到了近前,才忽然抬眼,望入她的眼中。
他微掀薄唇,轻轻一笑,也不行礼,低声道:“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