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不明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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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新坐到看台上的江渝像是被什么束住了手脚, 手上的温度不是自己的, 唇上的也不是。

    在等待这些温度平静褪下的时候, 江渝坐着,没有抬头。

    尽管内心已经十分清楚明白凌焰的心思,也明白他所有话里的含义,但江渝还是用了很长时间才让自己的视线重新找到、定格在准备参加最后四乘一百混合泳接力、正在起跳台前预备的凌焰身上。

    真的是......

    江渝找不到合适的表情——或者, 他习以为常的人生还没有教给他合适的表情来应对。

    他显得迷茫又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此刻为止,此前的人生像是白活了。

    那些他烂熟于心、熟练运用的道理和手腕,在凌焰身上,完全行不通。

    自己“理亏”也是真的——但要是换任何一个人,根本就不会像凌焰那样,将自己的“理亏”堂而皇之地揪出来,然后, 明晃晃地码在自己面前。

    ——他接触的所有人中,有谁会问他土豆炖牛肉好不好吃?!

    江渝想, 如果在学术研究领域,他与凌焰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研究课题——对话根本不可能——双方也不会产生要对话的冲动。毕竟各自的理论和方法都已自成体系, 大家心知肚明,即使对话,是不会产生想要的结果的。

    现在就像是,一方突然对自己的科研领域产生了无比浓厚的兴趣, 非要挤进来看个究竟。看个究竟还不,非要他手把手一起陪着看个究竟——江渝头疼不已。

    发令声响起,周遭又是一阵激动兴奋。

    江渝靠着椅背不作声地注视凌焰, 慢慢又想:那个比喻实在不对,这种情况也就只有谈恋爱能解释得了了。

    再一步步往回想,他就想起了曾芹的话。

    “你有喜欢的人了。”

    有喜欢的人这件事,比接受凌焰要与他谈恋爱这一点,似乎更加匪夷所思。

    喜欢这种情绪,对于目前的江渝来,真的很奢侈。

    倒不是他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只是他太疲惫,身与心都承担不了这一名为“喜欢”的感情。

    凌焰问他,土豆炖牛肉好不好吃。

    当然好吃。

    但这与喜欢一个人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某种程度上,江渝觉得凌焰骂得很对。

    他真的挺渣的。

    江渝移下视线,默默扶额苦笑。

    手机突然震动,江渝拿出来看,然后起身出去接电话。

    是吴叔。

    “江渝,这几天怎么样?”

    吴叔语气轻松,了些家常:“你妈妈昨天给曾芹去了电话,两个人讲了蛮久,也大概知道你们之间的事了,你妈妈也理解你。你现在住老房子那吧?方便吗?要不过段日子还是回家来住吧。”

    江渝从兜里摸出烟盒,拣了支烟,慢慢在指间捻着,“我没事,你们放心,我住得......挺好的”。

    江渝不得不承认,因为凌焰,这段日子,他过得确实随心所欲了些。

    “我那么喜欢你,你难道一点点都没感觉到?”

    话那人的面容清晰得像是就在眼前。

    也是过于迟钝了。

    江渝咬上烟苦笑,摸出火机点了烟。

    那边吴叔提起后天周一见面的事。

    “......具体的还是见面谈吧。评议会你实在不想参加,我可以替你去。”

    江渝没有话,抽了几口烟。

    身后突然一阵破天响的震耳欲聋。好像是出比赛结果了。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赢。自己又食言了,没有看比赛。估计待会又要生气。生气起来还不讲理,也不通。

    江渝破天荒地走神了,有些无奈,到时见着了解释一两句吧......

    “——那就这样?”吴叔其实准备挂电话了。

    “我去吧”。

    江渝蹙眉吐出一口浑浊烟白。

    不知道是不是烟草带来的醒神感,还是别的什么发挥了类似于振奋的作用,江渝蓦地长舒一口气。这几天积压在心底的繁杂思虑顷刻间变得不那么沉重——临到头了,再怎么样,也得走一遭不是。

    年轻的畏缩不前,倒让老的担惊受怕。

    这不是他想要的。

    “啊——”

    “吴叔,我去吧。”

    挂了电话的江渝忍不住想,总不会比凌焰这家伙还要难对付吧。

    这几天头疼的次数,都够得上研究所一年的头疼量了。

    念及此,不由垂眸微笑。

    在外面抽完了一支烟,江渝才进了训练馆。

    进去了才发现,原本满满一场馆熙攘芜杂的人群,一瞬间消失得只剩下零星几个人,空旷得能听到自己脚步的回声。

    江渝觉得这个晚上太魔幻了,眼下又是什么情况?

    一路走下阶梯,前排有几位站在一起低声交谈的同学,江渝上前问道:“请问这里不是在举行比赛吗?怎么现在——结束得这么快?”

    那凌焰呢?

    冲刚才那架势,结束又没看到自己,这下是炸得懒得理他了?

    江渝气质温雅,言谈举止彬彬有礼,又是在学校,学生见了自动认为是老师,闻言声道:“老师您不知道?凌焰学长把二队的陈教练了!就比赛结束后几分钟的事。陈教练被得站都站不起来,救护车都来了!”

    江渝完全没想到,心里一惊,这急转直下的剧情他不太跟得上,不由紧跟着问道:“那凌焰呢?他人呢?”

    好像大家对于凌焰去哪里并不是很关心,另一位同学叽叽喳喳插了句:“何止陈教练,西路学长也被了,我看他出来的时候都捂着鼻子,衣服上也是血......”

    “凌焰学长真牛逼啊!就是不知道这些人怎么得罪这位了。西路学长和他老是不对盘,大家都知道。陈教练又是怎么回事?听他家里挺有钱的?这事对凌学长来,摆平不是事吧?”

    “何止有钱——”边上一位同学轻笑,指了指他们背后的泳池和设备,“看见没,都是凌家赞助的!金榆知道吗?就是市价——”

    “请问,你们有谁知道凌焰去哪了吗?”

    江渝站在距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和刚才一样的距离,没有丝毫变化,但话音刚落,所有人都被江渝没什么表情的神色震得一愣。

    江渝气质温雅不假,可严肃起来,眼底的冷厉让人难以招架。

    学生们规矩了不少,八卦心思战战兢兢,声道:“好像被曾教练带走了?保安也来了,其余的我们真不知道。”

    “多谢。”

    江渝拿出手机给曾芹电话,一边继续下台阶,几步后回头,对着那帮神情各异的同学淡淡道:“不明缘由的事情不要想当然地猜测中伤。免得最后毕业了,连人都不会做。”

    曾芹告知江渝他们还在学校保卫处,陈宇成去了医院,具体伤情还得等检查结果。

    江渝赶到保卫处的时候,曾芹坐在长廊的椅子上正和什么人着电话,语气焦急。左右两边各一扇关闭着的门,见他过来,曾芹略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你怎么来了?”

    曾芹焦头烂额,下一秒又想到什么,“为了凌焰?”

    江渝点头,透过左边的窗户,他看到坐在屋子里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凌焰。右边里的那位应该就是刚才学生口中的“西路学长”。

    光线昏暗,他看不清凌焰的表情。

    曾芹叹了口气,捏着手机发愁道:“他这次闯大祸了。我都不知道什么情况——这孩子太冲动,架架,居然到教练头上!联赛铁定去不成了,等陈教练醒来还不知道有什么法呢......我现在——”

    “你别急,问清楚再。”

    江渝走到门口,想要推门进去。

    “你还是别进去了,让他冷静冷静。刚才队医来了他都没让别人碰他,搞不好连你也揍一顿。凌焰下手重,你没看见陈教练的样子,凌焰就是把他往死里揍。”

    曾芹一把拉住江渝。

    江渝忽然有些想笑,一手扭开了门把,拍了拍曾芹的手背,“没事,我看看他”。

    屋子里有股隐隐的血腥味,江渝刚进去就皱起了眉。

    凌焰不知道在想什么,神情显得有些无动于衷,眉宇依旧锋利如刀,眼神垂落在地上。从衣服凌乱的褶皱和沾染的血迹,可以察觉此前的激烈与凶狠。此时他靠着墙壁纹丝不动,双手搁在身前,肩膀前倾,也不关心进来的人是谁,只是听到动静的一刻眼神骤然狠厉,低低吐出一句:“滚开。”

    其实走路的声音是熟悉的。

    下一秒,凌焰就知道是谁来了。

    他抬头迎着室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凝视着背光朝他走来的江渝。

    凌焰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他生硬撇开脸,想到这人三番五次的言行不一,其他的情绪顾不上,又气又难过一下全堵在了嗓子口:“不爱看比赛就别看。反正我再也不比赛了。”

    江渝简直哭笑不得。

    他真的搞不懂凌焰,这个时候该比赛的事情吗?还是该他缺席的事情?

    虽然他也挺心虚的。

    江渝走到凌焰面前蹲下,他看到了凌焰手背上的伤口,握着凌焰的手腕拿到面前看了看,伤得还不轻,江渝叹气:“怎么不包扎呢?人不对,伤害自己也是不对的。”

    凌焰没理他,想要把手抽回去。

    江渝沉了语气,抬头注视任性的凌焰,开口不容拒绝:“要不要包扎。”

    凌焰还是不想理他,但是不再想要抽回手了,嘴里犟得很:“关你什么事?你回去睡觉好了,睡到明天十一二点都没人管你。你现在管我干什么?”

    经历了之前一遭强势告白,江渝发现,此刻只要自己略略多想些,其实凌焰的心思很好猜。

    “你这个样子,不就是想让我管吗。”

    江渝默默掐着凌焰手腕穴位,凝神感受心跳,忽然笑觑他。

    凌焰抬头望着笑起来的江渝,不是很明白。

    心跳摸够了,江渝低下头细致查看凌焰手腕的伤势,嘴角依然挂着淡淡的笑意,轻声道:“没不看你比赛。我继父给我电话了,我不好不接。场馆里太闹,我接电话听不清。”

    江渝的声音絮絮,是只有两个人才能听清的音量。

    屋子外有走来走去的脚步声,还有铁门撞开又合上的刺耳。

    凌焰一瞬不瞬地盯着江渝低垂的朦胧眉眼,心底里因愤怒和恨意激起的桀骜逆鳞被这三两句话来回抚平、摩挲。

    江渝见凌焰不吭声,刚要抬头,便觉肩上一重。

    凌焰头抵上江渝肩膀,整个身子别扭地弯曲,开口委屈又撒娇,声哀求:“那你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