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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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码头讨生活的人, 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 都有一两样傍身的技能。

    陈二狗身形瘦, 为人沉默,年少时就混迹码头,心思沉稳老练,最善于跟人和盯梢。

    跟一个妙龄女子, 尤其是在大雨的天气,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难度。

    而且, 一路跟的很悠闲。

    前面的姑娘看起来二十岁上下, 不施脂粉, 头发也似是没有花心思过, 随意的编在耳后。

    却是他这些年, 见过最好看的姑娘。

    跟花楼那些姑娘的好看不一样, 眼前这个……二狗看着前面的姑娘进了一家银楼,躲在屋檐底下, 想了半天想出个词来。

    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姑娘。

    怪不得顾大少知道人不见了, 连夜召了漕运所有当家的,如此兴师动众的寻找她。

    大雨天气下, 拖着半湿的襦裙, 也不影响她买东西的兴致。

    一路进了几个店,可能是没有看中的, 这位姑娘最后进了家布行,只买了些布料出来。

    二狗一直尾随在她身后,从大街来到巷, 越走越偏……

    巷子只有两个人,变得愈发难跟,他摸了一把脸上的水,眼前人就消失了。

    前面没有,后面也没有,他立在原地僵住了。

    ——他把人跟丢了。

    三月天,他却如坠冰窖,这趟差在他手里砸了,回去的话,受罚还是轻的,怕是连船行都待不下去了。

    “喂,哥——”

    带着笑意的女声从头顶穿来,二狗愣了一下,顺着声音的方向抬起头。

    穿着翠绿色裙子的姑娘,坐在墙头,手拿油纸伞,垂着头看着他。

    “你都跟我一路了,有什么事么?”

    二狗沉默着,没有话。

    “你们船行家大业大,难道最近生意不景气,准备家劫舍挣点营收?”

    二狗依旧沉默。

    “没想道,你们掌柜的看着笑面相迎,背地里却干着这种营私,两面三刀,恶毒……”

    二狗头一梗,当即反驳:“你血口喷人,要不是你逃出——”

    余初笑了下,转过身,从另外墙头的另外一边跳下。

    她看着自己泥泞一身的裙子,随意的拧出一把水来,隔着墙继续道:“你回去跟顾大少,春日新茶刚上,正是品茶的好时候,明日上午,我在城东廖记茶楼,想和他聊上一聊。”

    她之前在顾府,因为“身份”的原因,别的不好听,这顾家家世渊源,丫头银杏每天能滔滔不绝上个把时辰。

    从人口布局到亲戚关系,从老爷有几房姨娘到分支有几个公子,事无巨细,各种科普。

    余初归纳下,提取了有用的信息:

    这顾家老太爷曾是先帝的伴读,和先帝一起长大,性格沉稳的甚至有些木讷,反而深受先帝信任。

    入仕后先后担任过渝州判官、江南刺史、左谏议大夫……后入户部,一直兢兢业业的替先帝看钱包。

    而到了顾文澜父亲,继承了渊源的家学,从不参与党政,铁杆保皇派。

    头顶一个忠字,谁正统听谁,将太子一路扶上马,居功甚伟,牺牲巨大。

    顾文澜的父亲牺牲到什么程度呢,堂堂朝廷三品大员,杏林头号才子,为了给太子铺路,娶了大名鼎鼎的富商陆家嫡女为正妻,光陪嫁就有百万两白银之巨。

    都给太子招兵买马用了。

    后太子继位后,顾文澜的父亲官拜二品,任漕司转运使,总领漕运。

    虽然顾文澜的母亲去世了,但是他的母族陆家,最大的营生就是贩卖官盐,旗下的船行不计其数。

    换句话,漕运这一块,目前真的姓顾。

    **

    次日,余初起了个大早。

    多要了一碗豆浆,多啃了个鸡蛋。

    这正经会客需要正式些。

    换上了一身淑女标配的衣服,请了梳头婆子给自己梳了个精致好看的发型。

    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隔壁,可能要给新客人入住,店二正在收拾东西。

    廖记茶楼理她住的客栈不远,拐条街就到了,余初撑着把油纸伞,在细雨中步行。

    刚看见茶楼,就看见熟悉的一道身影不顾还下着的雨,跑而来:“姐。”

    余初将伞移了移,遮住了她半边身,笑道:“桃,近来可好。”

    桃红着眼睛,只顾点头。

    到了大门前,第二道人影就跑了过来,他人个子不够,腿也没有全好利索,门槛跨过来还需要仆人牵着。

    几乎是跌跌撞撞来到余初的面前,一张开双臂就抱住了余初的大腿。

    余初将伞递给一边的桃,俯身抱起豆丁,剥了个奶糖塞进他的嘴里,一本正经:“文青啊,你最近有没有好好吃饭呀,抱着怎么轻了。”

    顾文青抓着余初的袖子:“爹都我胖了。”

    “不信。”余初抱着人踏进大门,叹了口气,伸出手来,捏了捏顾文青的脸:“脸上肉也没有多呀,把肚子挺起来,我戳戳看看肉有没有多。”

    顾文青脸一红,捂着肚子,呐呐着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做什么又逗他。”

    顾文澜今日一身鸦青色的长衫,银线滚边,衣摆和袖口都绣着暗竹,称的他气质舒朗开阔。

    他伸手将自己幼弟抱回,自己抱着往前面走:“我问了掌柜,你没有预定位置,就擅自定了个包间,往这边走。”

    “多谢。”

    他领着路,态度平和。

    既没有想象中的怒意,也没有特意拉开距离的疏离,而是仿佛还在长平,他没有绑了她回顾府,她也没有连夜跟个“戏子”出逃。

    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顺着楼梯一直上了二楼,一行丫鬟厮都自觉的站在了门外,包厢里只有余初和抱着孩子的顾文澜。

    等二上了茶,顾文澜已经把自家弟弟给哄睡了:“文青知道今日要见你,开心了许久,一晚上都没有睡好。”

    “你个哥哥,又当爹又当妈的,也不容易。”

    “长兄如父,理应如此。”

    “我记得文青已经开蒙了,今日出来,不影响他的课业吗?”

    “他的年岁,一日一两个时辰足够了,再多也嚼不烂,所以每日只上半天私学。”

    ……

    两人从文青聊起,开头还算融洽。

    余初和顾文澜聊了文青后,紧接着就是太极,从茶文化料到点心……终究还是甘拜下风。

    世家公子沉淀出的气度和耐心,她估计就是再练个几十年,也比不了。

    索性,自己切入了主题。

    “我这次找你,有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来谈和的。”余初组织了下语言,“我不知道封肃跟了什么话,达成什么协议的,不过他那人,天生操心的命,一副老妈子心,恨不得把所有事都抗在自己肩上。”

    顾文澜想起那个男人尖锐狠戾的样子,觉得余初可能有什么误解。

    “他一直把我当妹妹看,可能也是半个闺女,就好像你对文青一样。”

    “我这些,不是跟你证明他有多么瞎操心,而是想,他对我的好我一直都明白。”

    “接下来才是谈和的理由。”

    余初笑了一下:“你是关不住我的。”

    ——这个理由,的确十分有服力。

    顾文澜深深的看了余初一眼,然后垂着头,半捂着脸,低声笑了起来。

    笑够了,顾文澜叹了口气:“封先生,我敲晕你也好,绑走也好,就是拖也要拖你回去关着,看个一年半载了,如果没有问题,他到时候回来接你。”

    余初点头,这的确像是肃美人出来的话。

    “不过,最后他,如果关不住你,就尽力助你。让我跟你一句话——”

    “他等你回家。”

    余初抱着茶杯,半低着头,没有话。

    外面缠绵的细雨,裹着细风,从帘子钻了进来。

    掀起余初的刘海,露出了她一双眼睛,眼底平静无波。

    明明面无表情,顾文澜却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她下一秒,像是会哭出来。

    沉默了一会儿,余初再开口,声音平静:“这第二件事,我想跟顾公子听个消息,在正月十七后的几天里,漕运河道可否船运走大批病人……”

    ***

    廖记的茶源广,这明前的茶叶那边刚下茶园,这里已经可以端上桌品尝了。

    今日无数客人都是奔着新茶而来,翟家两兄弟也不例外。

    翟翎赤从楼上包间下来,三月凉天,手拿一把折扇,摇头晃脑的点评道:“今年霍山芽味道寡淡了些,没有往年的醇厚呀。”

    “邱云春倒还不错,回味悠长。”

    跟着后方的翟翎羽眉毛都没有抬一下,心下想着,有空把这子扔进大营住上个把月,就是粗茶都能端碗喝干。

    翟翎赤不知道自家哥哥的算,点评道一半,视线被门外准备离开的马车给吸引了。

    车倒是一般,而是车架前那两匹马,比他哥去年送他的那匹看着还要好些。

    他一抖折扇,转头对一旁二:“这是哪家?”

    二侧过头,压低了声音:“顾家。”

    “哦,怪不得——”翟翎赤是去过顾府的,知道他们府里的光景,他敛了眸子,脑海里下意识的闪过那张模糊的,有些惊慌失措的脸。

    等顾府的马车消失在了视线里,翟翎赤才走到门前,自家大哥的亲兵刚好牵了一辆马车过来。

    他视线里看到什么,连忙往左侧站了两步,看着像是给身后的兄长让路,右脚却默不作声的踩在了一张纸片上。

    翟翎羽率先上了马车,回过头有些奇怪的看了一身后蹲在地上发呆的弟弟:“怎么了?”

    “没事。”

    翟翎赤回过神来,手里紧紧抓着一张糖纸:“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