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废黜
昭阳宫。
“娘娘,洛府的人不经过丞相大人的允许,洛姐不能随意出府。”派去洛府的宫人没接到初晴,回宫后向幕贵妃如实禀道。
“洛大人也太不识抬举了。”岑心愤愤不平的。
幕贵妃让那几个覆命的宫人全部退下,大殿里只有她和心腹岑心。她看着远处,黑沉的眸底飘出一丝丝迷离的雾霭。
“如果请他女儿入宫的人是皇后,洛府的人还会阻拦么?”她自嘲一笑,“他只是不识本宫的抬举罢了。”
岑心刚才的气话不过是当着那些奴才面的,此时看到主子这样的神情,心里一阵难过,轻声宽慰道;“洛大人在朝上为了给张柯求情,还驳斥了镇国公,心里还是向着娘娘的。”
“是这样么?”幕贵妃起身走下凤座,镶着金丝云图的大红外衫长曳于地,划过白色玉阶,窸窣有声,落寞无尽。
沉默良久,她缓缓开口;“今天是早朝的日子,你现在就去金銮殿外等着,等他下朝后,让他来这里一趟。”
岑心应了一声;“是。”然后默默退了下去。
昭阳宫的院子里栽了几株红枫,似锦秋阳下,枫叶飘逸如云。
洛鸿明随岑心来到昭阳宫,看到立于红枫下的女子,云袖随披帛被风吹起,大红色的外衫与如云的红枫几乎融为一体。如玉的面容衬得越发璀璨生辉,眸光相触,仿佛望穿了前世今生,那徐徐的风,仿佛在一瞬间变成无奈苍凉的叹息,充斥在天地之间……
瞬间的失神并没有夺取他的理智,他俯身下拜;“臣洛鸿明拜见贵妃。”
十年光阴,此时漫过头顶,如雪崩般,轰然坍塌。
慕妃站在原地,目光从他的身上掠过,他还是从前的样子,她不愿多看,因为那段令她怀念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
“大人免礼。”她的声音淡淡,眼底涌出的波澜,迅速沉寂下去。
洛鸿明起身后,她再次开口,像是很随意的问;“有一个问题,本宫一直想知道,当初你求陛下将你调离京城,可是因为不愿见到她?”
洛鸿明眉心微蹙,一句“不愿见她”,如利剑穿心。而眼前女子的问话,他又不得不答,低沉的声音里带着沙哑;“臣为此悔恨至今。”
当年,洛鸿明是京城里人尽皆知的薄情人。新婚几个月申请外调,后来洛夫人生下一女,他只回京看望过妻女一次,短短几日后再度离开。当时的尚书省丞相告老还乡,皇帝提过让他继任相位,他为了远离京城,连相位都拒绝了。过了一年,赵氏病死,他再度返回京城,皇帝一直没找到比他更合适的人,尚书省的丞相之位一直空缺着。洛鸿明处理完家事后,终于不再请求外调,继任了丞相之位,从此留在京中。
过了一年的守期,洛鸿明可以再度续弦,因为是京城里出名的美男子,又出身于显赫世家,虽传闻他对发妻冷漠,仍然不乏名门闺秀倾慕于他,不少名门世家争着与他联姻。但他却一直未娶,亦不纳妾,膝下只有一个女儿。甚至还有更荒唐的传言,洛丞相越发不近女色,只好男风……
他是真的,在用这种方式悼念亡妻。没有人知道,他过去对妻子的疏离,源于一段怎样不堪的隐情。
幕贵妃看着他的眼睛,“本宫只是让你看清了她们的算计,你不恨卫家,却恨起本宫来了。”
“臣只恨自己。”他淡淡道:“臣只希望初晴可以安乐无忧的度过一生,别像她的母亲一样,沦为权力之争的棋子。”
“棋子?”慕贵妃冷笑一声,提醒道:“她是卫家的棋子,可不是本宫的棋子。”
他平静的;“太子与卫家并非同心,皇后与您也并非同类。”
幕贵妃面色微变,目光在瞬间变得如刀子般凌厉,“并非同类?你以为她是什么善人,不过是没见过她的手段罢了。”
她想将皇后和太后对她的算计告诉他,他眼中的疏离像冰一样镇在她的心上。她微微顿住,只听他淡然;“这些年,臣从未与贵妃和定北侯为难过,无论现在还是将来,臣都会牢记为臣之本,不会违背自己本心,还请贵妃放过女。”
“好一个为臣之本,”她深吸一口气,突然对他嫣然一笑,媚眼如丝,“陛下命镇国公出兵协助本宫的兄长夺回嵩山,可见对镇国公还是重视的。不过皇后的父亲,大人还是别攀附为好。”她的目光幽沉,淡淡的笑意里藏着让人看不透的玄奥。
以后的十几天,初请一直呆在府里,皇帝寿辰那天,她也没随父亲进宫赴宴。
到了黄昏,落日的余晖慢慢向西收拢。初晴在花园里和黑虎玩球,她把球丢出去,黑虎再捡回来。她的脑海中不时浮出那天在昭阳宫容珏为她表演舞狮的一幕幕,真是好玩极了,心想他今天当着众人表演,会不会比那天更生动有趣呢?他的父皇一定很喜欢吧。
这样想着,她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时黑虎叼着球跑过来,将球扔到她的脚下。黑虎每次都是这样,捡起球后从不放到她的手里,只是扔到她脚边的地上让她自己去捡。她弯腰捡起求球,身子逆着光,抬头,突然看到天际有黑色的烟雾翻动。
她怔了怔。
这黑烟就像从烟囱里升起的浓烟,却又和她看过的从烟囱里升起的烟有些不同。大片黑色的烟雾像云一样在天上铺展开,随风变幻,和夕阳的光形成强烈的对比。
她拉着赵嬷嬷,指着黑烟蔓延的方向,问:“嬷嬷你看,那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烟呢?”
赵嬷嬷一时间惊讶的不出一个字,她认得出这是在城楼上燃起的烽火,难道,城外在仗?
“这,奴婢也不知道。”她支支吾吾的搪塞过去。
就在这一日,卫徽率十万大军攻京城,却中了埋伏,军中又有部将倒戈。经过几个时辰的激战,卫徽最终被部将所杀,卫家军最终全军覆没。
皇帝震怒,为了彻底根除卫氏的势力不惜血洗朝堂。一夜之间,卫氏满门被杀,皇后与太子都被废。所有参与谋反的将领一律处死,凡是与卫徽有过往来的朝臣或被贬官,或被革职流放。
次日,一群官兵闯入洛府,声称奉命将皇后派到洛府的人处死。初晴眼见和自己朝夕相伴的赵嬷嬷被官兵强行带走,她吓得哭了出来,不停的恳求官兵放了赵嬷嬷。
“这是陛下的意思,姐别为难卑职们。”一名官兵心中不忍,开导她道;“您的父亲生死未卜,您就别为这种无关紧要的人操心了。”
一句话,如突然炸开的闷雷,初晴泪如雨下,抽噎着问;“我爹爹……爹爹他怎么了?”
这么的孩子,能听懂什么呢?官兵没有多言,反手将她推开。
初晴后退几步,只觉得天地都在旋转,一串串泪珠挂在脸上,她却再也哭不出声来,只剩下嗓子里的哽咽。
官兵只是奉命处死皇后的人,并没有查抄洛府,执行完皇命就离开了。而此时的洛鸿明已经被皇帝收押入狱。洛鸿明的夫人是卫徽的养女,名字已经写入卫氏族谱。他自然也受到了卫徽谋反案的牵连,皇帝念在他几年前在江东治水有功,只是暂时将他关入大牢,没有明确发落。
皇帝以雷霆手腕铲除了卫氏党羽,一场血雨腥风的清洗很快平息。一个月后,皇帝立贵妃幕氏为后,整个宫廷又沉浸在喜庆中。
新后册立的第二天,一顶华丽的轿子停在昭阳宫门外,宫人拉开娇帘,女孩拉着黑虎从轿中走出。一名宫人从她手中牵过黑虎,黑虎似乎预感到主人要离开它,立即“汪汪” 叫了起来,初晴摸摸它的头,“黑虎听话,我一会就回来。”
她随宫人走入宫殿,见到端坐在凤座上的美丽女子,她规矩的屈膝下拜。“拜见……”只吐出两个字,后面的称呼就像哽在了嗓子里。她深吸一口气,终于出了一句完整的话;“拜见皇后娘娘。”
岑女官亲自将她扶起来,幕皇后看着她,温声道;“初晴,你父亲要到岭南做官,你可愿意和他一起去岭南?”
初晴不知道岭南在什么地方,却明白这番话意味着她很快会见到父亲。“我要和爹爹在一起。”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又心翼翼地问;“皇后娘娘,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爹爹?”
皇后见她眼圈红肿,比起一个月前瘦了一圈,而她的话,仿佛又在这个孩子空洞的眼里燃起一簇簇光亮,这样悲喜交织的神情,难过后的惊喜,也带着逾越年龄的沉重。
洛鸿明的命是保住了,却被贬到了岭南,可能过几年后皇帝还会召他回京重新重用,也有可能他在有生之年都要呆在岭南。
皇后叹了口气,她不喜欢这个孩子的母亲,可她毕竟也是母亲,看到这个孩子年纪就要承受这些变故,心里又怎会不牵扯?然而,正如她不能把握洛鸿明的命运,纵然心中不忍,却又能如何?
“今晚你就能见到他了。”皇后完,就让宫人带初晴离开了。
容珏牵着黑虎站在树下,看见初晴从大殿走出,喜出望外,叫了一声:“初晴!”一边向她招手。
初晴走过去,容珏拉了拉她的袖子,问:“母后对你什么了?”
初晴;“我要离开京城了,我爹爹要去岭南,我也要跟他一起去。”
“岭南?”容珏的脸色变了变,“我听那里很苦的,你别走,我去求父皇,让他允许你留在洛府。”
初晴茫然地看着他,“可是我爹爹要去岭南啊。”
听她提起洛鸿明,容珏有些黯然,“我不能求父皇将洛大人留下来,朝中的事父皇不会依我。不过你和洛大人不一样,你只是孩,留不留下来都不重要啊。”
初晴摇了摇头,“可是爹爹不在京城,我一个人留下来也没意思啊。”她坚定地:“爹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容珏激动地;“谁没意思了,你还能继续养黑虎,还能时常入宫和我玩,我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初晴还是摇了摇头。黑虎轻轻咬着她的裙子,仿佛在乞求她别走,容珏摸摸黑虎的头,像个大人一样,笑着;“看到没有,黑虎也舍不得你呢。”
初晴看着黑虎,又看了一眼容珏,鼻子一酸,眼睛里又有泪珠在转。
她舍不得黑虎,也舍不得容珏这个好朋友,可对她来,爹爹才是世上最亲,最重要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