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第一百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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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四章

    “我有事要告诉你。”

    夜风湛然,吹得红杉气须如水藻般游晃。

    在沈昼叶话音落地的那一瞬间,他们旁边有几个新生在拍篮球,似乎是准备去球场打一场,而篮球正好砸在了陈啸之的身上。

    沈昼叶的坦白被打断,而一无所知的陈啸之笑了起来,将球给他们扔了回去,那几个新生见他个子高,动作敏捷,便邀这不像教授的flty一起打球。

    陈啸之爽朗一笑道:“rry,'wtgrlfrend。”

    着还让了一下,露出他身后的昼叶。

    那些新生了然一笑,不打扰正约会的情侣,抱着球互相推搡着走了。

    陈啸之目送着他们离开,又转过来,笑道:“你吧。”

    “”

    沈昼叶看着他,卡了壳。

    痛苦又灿烂的过往在沈昼叶喉间转了一圈,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可是终于化为了喉头的缄默。

    下次吧,沈昼叶想,下次一定告诉他。

    怎么老是这样?上次想告诉他真相的时候车爆了胎,这次人被球砸,就好像有人存心不想让陈啸之知道似的

    而且两次都是陈啸之倒霉。

    沈昼叶一摇头,将那些无根无据的推测甩出去,遂望着陈啸之笑道:“他们会知道你其实是老师吗?”

    陈啸之看看那群新兵蛋子的背影,半晌得意道:“他们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他们刚刚经过了一个毕业论文发在prl上的人——沈昼叶我看上去年轻吧?”

    沈昼叶严谨地答道:“问出这句话就明你老了。”

    陈啸之:“”

    这对男女朋友牵着沉默着往前走了一会儿,在走到灯火通明的路口时,男朋友和善开口:“沈昼叶,我刚刚忍住了掐死你的心。”

    女朋友谦和地回答:“我也经常要忍一下的。”

    然后他们拉过了马路。

    “但是年轻真好啊,”沈昼叶有点憧憬地道:“我看着他们都有点想回去念大学了,这么热烈又年轻,十七八岁。”

    “只有你是十七岁上的大学,沈昼叶。”陈啸之漫不经心地:“——我比你晚一年。”

    沈昼叶认真地:“嗯。”

    陈啸之抬起眼,找碴地看着她道:“你不知道吧?”

    沈昼叶一愣:“唔?”

    那一瞬间,沈昼叶突然意识到他们对话,有一种错乱的感觉。

    在沈昼叶的观念中——虽不愿承认,但陈啸之地位仅次于她的父母血亲,与她的人生密不可分,尤其是复合后。他们的人生几乎是从一开始就缠绕在一起,像是为彼此而生。

    但是,她如今却在和青梅竹马的恋人交流最基本的人生经历。

    ——那空白的十年。

    “”

    暮色渐暗,牵着她的的陈啸之慢吞吞地:“我就不问你为什么和我分了,我怕我知道了要抽你。”

    沈昼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她刚哼完,就被陈啸之一把捏住鼻尖儿,使劲拧了拧。

    沈昼叶:“???”

    “哼什么哼,就你对我一无所知——”陈啸揪着沈昼叶的鼻尖儿恨恨道:“不准看他们了,心我打你。”

    沈昼叶被捏的鼻音都出来了:“??凭什么?”

    陈啸之没回答,只是发狠地揪了下沈昼叶的鼻尖儿,像是拧孩似的,将阿十揪得都懵了——沈昼叶懵懵地觉得觉得陈啸之是真的在发狠。可是他一点儿都没舍得用力。

    然后陈啸之一松,牵起了沈昼叶的指,赌气似的将她的指握在了心。

    沈昼叶:“”

    长风如云涌来,东天一轮麦穗样的月亮。

    静默又一次在他们中间流淌,而在他们穿过物理栋外的长街时候,陈啸之忽而打破了那片缄默。

    “沈昼叶,”陈啸之带着不甘心问:“——你有没有后悔过?”

    沈昼叶:“”

    ——你和我分,有没有后悔过?

    浓成一团的黑夜里,陈啸之问完也没期待答案,只带着她穿过花圃,路过冬天前最后一簇月季花。而他们身前,异国的月坠落于地。

    “,”沈昼叶看着天上月答道:“后悔过。”

    陈啸之一僵。

    ——那是他从未期待过的回答。

    沈昼叶笑了下,道:“不过我平时生活也太忙了,高中我全力准备竞赛,你放弃就放弃的名额我必须拼尽全力去争取,所以大多数时候我都想不起你来。”

    陈啸之听了这句话却没恼,只是看着沈昼叶。

    沈昼叶眉眼微微一弯,莞尔道:“可是有时候还是会的。”

    陈啸之看着她。

    “好多年了高二那年我去曼谷的时候,登之前,一个国家队的学长在前面给女朋友打电话。”沈昼叶:“他女朋友好像快考试了,估计也就是雅思托福一类的,焦虑得要命。飞都快起飞了,他觉得上飞就得关,不能和女朋友打电话,就拖着行李箱走在最后面”

    陈啸之嗯了一声。

    沈昼叶笑了下,低声:“我还记得那学长通话时的一句话他你不用怕,考不好也没关系,总还有下一次,我会陪你一起克服难关。”

    “那个学长是湖北人,平时跟我们话爱用方言,”沈昼叶笑道:“通话也用了武汉话,很好笑的。”

    陈啸之抿起了唇。

    “但是我总忘不掉他和她女朋友通话的样子”沈昼叶道:“我那时候特别紧张,因为我知道这是我可能最后一次会了,谁戳我我都能哭出来带队老师我没问题,但是我总怕我关键时候掉链子。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嘛。”

    “,”沈昼叶笑了下:“我那时候真的有点想你。”

    陈啸之声音都发了抖:“你——你哪怕哪怕给我哪怕”

    “我想,”沈昼叶莞尔一笑,打断他道:“我想,你如果在的话,绝对不会让我在那地方哭出来。”

    陈啸之眼眶霎时红了,颤抖着别开了脸。

    沈昼叶感到鼻尖疼痛,像是泪水盈入眼眶的前兆。

    “”

    她想起自己在那一班飞往曼谷的飞上,藏在毯子里头偷偷啜泣。飞上的毯子带着一股阳光味儿,松软温暖,她的泪水滚进去的时候却十分孤独。

    “我大多数时候是不后悔的,”二十五岁的沈昼叶笑了笑道:“可是有时候我控制不住自己,你别嘲笑我。”

    陈啸之没话,只是握紧了沈昼叶的。

    沈昼叶跟着陈啸之跑了两步,笑道:“——实话本科的时候我也有过。我早上排不到农园的饭,其实我早上很想喝香菇鸡汤的但是我起不早,每次去都卖完了。”

    陈啸之没看她,却拉着她加快了步伐。

    长街凉风吹过,树叶簌簌作响,沈昼叶外套被吹了起来。她跟着陈啸之跑了两步,温暖笑道:“我们班上有个男生每天都排队给女朋友买早饭,有的朋友可以喝熬得浓浓的鸡汤,有的朋友只能啃超市买的隔夜面包”

    “我那时候也挺想你的,”

    陈啸之:“”

    沈昼叶跟着他跑进楼里,与他十指相扣,开玩笑道:“不过事实证——”

    下一秒,陈啸之一把将女孩儿按在了门后。

    陈教授粗鲁地握着姑娘家的腕,迫使她抬起头,看着自己泛起血丝的眼睛。

    秋夜笼罩异国疆土,门下有风穿过,落叶簌簌作响。

    被按在门上的女孩儿:“?”

    她的卷发有点乱了,陈啸之想,眼瞳黑白分明,无辜而浪漫,眼里是熵增无序的宇宙,唇却成为了万叶绽放的春。

    “不就是个早饭,”陈啸之把沈昼叶按在空间里,刻薄嘲道:“就这他妈也值得你念叨这么久?以后每天包你早饭不就行了?有话不会直,非得拐弯抹角。”

    姑娘家被曲解,气得脸都鼓了,怼他:“我根本不是这意思,陈啸之你能不能听我把话——”

    陈啸之连听的打算都没有,蛮横无理地亲吻自己怀中的姑娘。

    风与花一同入秋,物理楼前姑娘与他呼吸交缠,卷卷绕绕的黑发抵在玻璃门上。

    陈啸之扣着她的细腰,秋夜与呼吸一同覆盖上来。许久后唇分,他凝视沈昼叶眼里的水光。

    “不能。”

    他摩挲着沈昼叶如花瓣的口唇,很凶地道:

    “垃圾沈昼叶,你不配我听完。”

    “”

    沈昼叶好奇地问:“我一直很想问,陈啸之,口嗨好玩吗?”

    陈啸之更凶地:“谁他妈口嗨了?”

    他完就将沈昼叶的牢牢地握在了中,带着她上楼——斯坦福的物理楼有些老旧,一楼楼梯包边翘起一块,踩上去滑滑的。

    “明天我去找后勤,”陈啸之示意沈昼叶走另一侧,细心道:“破楼,心点儿别摔了。”

    沈昼叶顺从地跳上那层楼梯。

    “那时候真好啊。”

    沈昼叶声音轻得像鸿毛。

    那些本属于他们的年少气盛的年岁,本该属于他们的清晨。本被十五岁的他们所承诺的,拥挤明亮的教室,大地尽头初升朝阳,宿舍下细散青烟——于二十五岁的他们而言,终于成为了无法回返的过往。

    对沈昼叶而言,承认后悔分有一种输了的意味,仿佛在对他‘其实我更爱你’,输了情侣间漫长的博弈。

    可是在加州的深夜里,沈昼叶仍然声:“可是我们错过了。”

    陈啸之:“”

    “我每次想起来,”沈昼叶声音细若蚊呐,避开陈啸之的眼神。

    “都会有种很酸很疼的感觉。”

    陈啸之没有回答。

    他只是用力握紧了沈昼叶的,摩挲着女孩指尖细茧,然后与她扣紧十指。

    风刮尽秋夜的云,南方群星隐入月后。

    东天一轮朝日,长庚星并入晨昏,大地金红。

    红杉树林间冷风吹过,沈昼叶踏着露水向利兰农场的方向慢跑。

    晨光里她套着件保暖的连帽衫,穿着跑鞋,微卷头发一扎,现出白皙纤长的脖颈,看上去聪慧伶俐,耳朵里塞了耳,蹲下来系鞋带。

    沈昼叶现在是那栋楼里起床最早的人。人心里有了挂念便难以入睡,有了必行之事就愿意迎接黎明——她系完鞋带,朝着红杉林的方向跑去。

    可能这就是切不断的缘分,沈昼叶忍不住笑着想。无论怎么样都是在大学里漂泊可能这就是大学教职工子女的宿命吧。时候住得非常近,晚上经常去学校找爸爸,后来还偶尔会跟去上课,长大了,换了环境也没能离开。

    现在连男朋友都一副要在大学里待到退休的模样。

    老教职工子女顿时陷入迷茫,感觉自己陷入了大学的泥淖怪圈,这辈子都无法挣脱了。

    她边慢跑边迷迷糊糊思考和陈啸之分找个奶狗的可能性,奶狗可能都喜欢大姐姐,自己没有半分御姐气质

    而且就算找了奶狗也不一定来电命运让她吊在这棵树上。

    可能会有人觉得她有病,可是沈昼叶却觉得不坏。

    女孩子一脑子有的没的,将往兜里一揣,稀里糊涂地走回了办公室。

    物理栋,窗畔树影婆娑,金光洒落地砖。有通宵做实验的人揉着微长的头发,皱巴巴的白大褂,胡子拉碴且沧桑地拿着口杯从洗间里出来——实验狗见到沈昼叶,和她友好地打了个招呼。

    沈昼叶与对方微笑着点头致意,然后推开了陈啸之办公室的门。

    陈啸之的办公室里往日一股咖啡味,夹杂点他给沈昼叶带的吃饭味道,总体苦而涩,十分提神,又不怎么有人味儿。

    可是那天早晨,那办公室里的鸡汤的香味都要满溢出来了,那是一种连骨头都炖得发酥的鲜香,佐以少许提味的黑胡椒,一闻就知道炖了多久。

    沈昼叶讶然,扯下耳问:“你还真做了鸡汤?炖了多久?”

    陈啸之拧开保温桶盖,漠然道:“速冻。”

    沈昼叶将耳塞进充电盒,愣愣地问他:“超市里有速冻披萨,原来还有速冻鸡汤?”

    英明神武的陈博士眼皮都没眨一下,盛了一碗姓沈的蠢蛋眼馋了七八年的、砂锅炖煮,汤色澄清鲜美、肉酥骨软的清晨鸡汤,面无表情地扯了第二个谎:

    “华人超市。”

    “喔。”

    沈昼叶点点头,从陈教授里接过了碗。

    风哗地吹来,办公室里,沈昼叶有些冷地裹紧了外套。

    暮光中枝叶鎏金,十月秋风凉且软,沈昼叶盯着pd翻页,张臻抱着课本回来——她去蹭了个的讲座,回来时裹着薄卫衣,不住打哆嗦。

    “加州冷得太快了,”张臻哆里哆嗦道:“跟冬天似的,北京应该还能穿短袖的你在干什么?”

    沈昼叶唔了一声,道:“查etd。”

    张臻去接热水,随口问:“论据没问题了?”

    “我感觉问题不太大,”沈昼叶专注地看着屏幕:“也跟他讨论了下我们都觉得这课题有充分的可行性。”

    张臻搅拌着速溶咖啡,调侃道:“换了个方向精神面貌都不一样了。”

    “是吧,”沈昼叶笑着抬起头道:“可是这个太难证了,我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张臻:“延毕狗。”

    沈昼叶:“你不也是?”

    俩人哈哈笑了起来,张臻凑过去看沈昼叶屏幕上的论文,那简直又是天书一般的东西。

    “我真是退化了,”张臻划拉了两下屏幕感慨道:“做了几年试验,如果再把我塞回去做理论,我马上退学回去考教师编。”

    沈昼叶大笑:“别了哈哈哈哈——”

    “笑什么笑,我都怀疑我考编制都考不上,”张臻严谨道:“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省教师编这么热门,我有些高中同学都他妈考三四年了还在考可能这就是我省的浪漫吧。”

    沈昼叶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不考教师编的山东女孩?”

    张臻想都不想地接道:“朋克。”

    两个人哈哈大笑。

    “做实验做的这些东西都还给老师了”张臻感慨道:“可是想想,这才是我们最开始接触的物理,是人类认知的水面下的自然科学。”

    沈昼叶耳朵敏锐地一竖:“柏拉图?”

    “——理想国,”张臻莞尔笑道:“洞穴。”

    理想国的洞穴,即那写于两千余年前的书中最著名的洞穴之喻。指一群囚徒自幼被囚于地穴之中,所能认知的不过是面前的岩壁与镣铐,对外界的广袤一无所知——他们就是我们大多数人,他们所看到地穴的就是我们所见到的世界,逼仄,窄,是从水面里探出头的冰山一角。

    而水面下,名为万物的巨冰贯通万里。

    沈昼叶笑了起来:“大一通识课。”

    ——那是这群物院少年人的,青春回忆。

    张臻:“是啊,强逼着学呢,哲学真讨厌,学得我头都大了还好老宋不搞理论,我真的不行理论都是给变态的。”

    “可是,”张臻道:“我一直觉得那就是你应该在的地方。”

    沈昼叶看着与她一同,曾为少年的张臻。

    “不过pd真好用,比打印出来看简单多了,”张臻划拉了一下那屏幕,若有所思地:“下个月发了补助我也去看看。”

    沈昼叶:“挺香的。”

    “香是香,可是真贵啊,好在老宋给补贴还是比较慷慨”

    “咱们院里补贴多能多到哪去哈哈哈哈”

    她们开心地聊着天,天色渐晚。

    etd——方法,十分难找。

    所谓研究方法,一般是靠阅读文献得来——尤其是那些热门的领域,只要找几篇类似的文章,大体地扒一下他们的试验方法与参数,就能照葫芦画瓢地做个差不多。这也是一般研究生研一入学就开始狂读文献的原因,导师一般会告诉这群狗屁不懂的新生文献中的重中之重就是方法和结论,而文献中的方法部分甚至比结论模块还重要。

    研究方法的设计,是科研所有环节中,最难的一部分。

    对一部分人来可能是最简单的,只消在知谷歌学术上扒几篇依葫芦画瓢——可是对于前沿的人而言,每个实验都需自己设计。

    沈昼叶和陈啸之做得太过前沿,连参考资料都少,更不用提可供他们参考的实验了。

    几乎是踽踽独行。

    加州之秋,海风凛冽。沈昼叶心事重重,裹着微厚的外套坐在陈啸之的副驾驶上,夕阳之中,伯克利的钟塔倒映在她的眼里。

    她又与陈啸之一起,来和这里的专家布莱森教授聊天。一下午的时间忽闪而过,别进展,连本有的方案都在头脑风暴中被毙了。

    ‘这个方法缺乏特异性,’陈啸之拧着眉头沉思道:‘没有办法把这些因素排除’

    沈昼叶上微信一响。

    是魏莱问她近期有没有转,能不能顺利毕业——她好像一直都不能接受沈昼叶都会延毕的事实。

    沈昼叶慢吞吞,不情不愿地回复魏莱:“没有进展哦。”

    “草,”魏莱素质且礼貌地道:“陈啸之不是很牛逼吗,他干什么吃的,连我老婆这种天才儿童都能给搞延毕建议提头来见老子嗷。”

    沈昼叶想到陈啸之提头去见魏莱的一幕,爽得要命,立刻打消了冲她解释陈啸之牛逼是他的事儿,我垃圾是我的事儿的念头。

    沈昼叶同情地:“他真不是人。”

    魏莱:“谁不是呢,他现在在干嘛?”

    沈昼叶愣了下,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沉思过头,如今孤身一人坐在副驾驶上,而陈啸之不知所踪。

    ——跑哪去了?

    沈昼叶心虚,知道自己又无视了陈啸之一次,连他人没了都没发现。

    下一秒主驾驶座门一开,秋日长风呼地灌入,沈昼叶冻得一个哆嗦。

    她搓着自己的胳膊,黄昏大风中,陈啸之裹着外套,提着两杯热腾腾的咖啡,钻进主驾驶。

    “那杯加奶的是你的,”引擎声响起,陈啸之平和道:“给你去了,免得晚上睡不着。”

    然后陈啸之将自己的外套脱了,递给沈昼叶。

    那动作非常自然,他自己可能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沈昼叶抱着他的外套取暖,就像那年冬天的教室一样——陈啸之的体温熨帖而温柔。

    少年时的爱人仍保留着年少时的习惯,一别经年,自此白云苍狗,光阴荏苒,少年飞奔成长。可在他们又一次走到一起时,一切都不曾改变。

    沈昼叶想起他之前买咖啡的臭模样,温温和和地问:“这次不给我加浓缩了?”

    陈啸之眉头一竖:“闭嘴,那是热可可。”

    他口吐芬芳完又觉得不太好意思,结果沈昼叶没憋住笑——俩人笑了起来。

    然后陈啸之娴熟地给沈昼叶整理了下安全带,发动了汽车。

    “你觉得这次有什么收获么?”沈昼叶捧着热可可问:“我本来觉得我有几个可行的方案,应该能够通过这些方法排除掉那几个很烦人的谱线但是布莱森教授那个现象之后,我自己就把它给否定掉了。”

    陈啸之看了她一眼。

    那一刹那红日沉入金门大桥,湾海波澜壮阔,落日万里。

    “收获”陈啸之在暮色中散漫道:“如果互相否定完了也算收获的话,有的。回去我们又要从头开始。”

    沈昼叶点了点头。

    不挫败是假的——只是那种怅然的感觉很难表达,它意味着努力的全部白费。

    两个人一路十分安静,姑娘家静静抱着陈啸之的外套取暖,陈啸之则一声不响地驾驶,他们思考着同一个问题。

    远峰层叠,繁星如水,孤独的车辆疾驰在加州一号公路上。

    沈昼叶忽而开口道:“陈啸之,你觉得所谓的突破是什么?”

    陈啸之看她一眼:“嗯?”

    “我在想,”沈昼叶犹豫着:“生活在两千多年前的祖先如何意识到他们站在一个巨大的圆球上?如何意识到我们并非宇宙的中心?如何发现头顶的苍穹仍有这么多秘密?”

    陈啸之:“?”

    “我可能表达不到位”沈昼叶茫然地摸着车窗玻璃:“但我们人类最初看到的也只有现象而已,比如一切都会向地面坠落,再比如我们的大地是平的,海的尽头空无一物,太阳绕着我们日升日落。”

    陈啸之嗯了一声,专注地看向她。

    沈昼叶耳根有些泛红,那是她话不自信时的表现,却仍坚持道:“陈啸之,你知道我们的先哲们——那些思想的巨人,就是通过现象去分析世界的。贤明如亚里士多德相信地球是宇宙的中心,第谷布拉赫虽是前所未有的观测者,天文学之父,却仍坚持地心的正确性”

    陈啸之将车在路边停下。

    大海冲刷堤坝,车灯燃亮,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示意沈昼叶。

    “玻——玻尔兹曼,”沈昼叶抱着他的外套不安道:“他否认了学界彼时的共识热质,热力学中含有的概率性至此广为人知”

    陈啸之:“是的,然后呢?”

    “我们现在知道这些是错的了,连孩都知道地球是个球。”沈昼叶无意识地揉着外套拉链:“——哪怕在我三四岁的时候,假如有人跟我地球是方的,四周是水,太阳和八大行星绕着地球旋转,我都会觉得他是个**。太阳系模型还挂在我头顶呢。”

    陈啸之静静看着她。

    “可是,”沈昼叶道:“如果我们生在那个年代,我们会怎么想?”

    陈啸之:“”

    “我们会看见太阳绕着我们日升月落,群星在破晓时分沉入地底,”沈昼叶道:“看见羽毛比铁球落地慢,热能会往冷处去。”

    沈昼叶:“这些现象全部来自我的经验。我怎么摆脱经验的泥淖?”

    陈啸之没有话,只是看着她。

    “生于两千余年前的我,怎么才能晓得我们生活在一颗娇庞大的球体上?”她问。

    那姑娘看着陈啸之,艰难地道:“两千年前的人怎么才能看着日升月落的金字塔,推算出地球围绕着太阳运行?怎么才能明白温度的变化来自分子的震颤,而非热质,更非火焰本身?”

    一簇灵感的火光一闪而过,陈啸之眉头微微皱起。

    可是那光太快了,他们二人根本来不及抓住,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我都是学物理出身的人”女孩愣怔道。

    陈啸之眉头皱着,捏紧纸杯,嗯了一声。

    窗外夜空茫茫,星前月下,沈昼叶看着洋流光点喃喃道:

    “现象是会隐瞒的,现有的规则也不一定是对的”

    沈昼叶觉得自己站在漫长幽暗的胡同里,不知前路何方。

    她研究生时期其实已体会过这样的茫然迷惑。那时的沈昼叶不知道这实验的结果会怎样,不知道能不能获得阳性结果,不知道这方法有没有效果——不知导师还愿支付多少经费,不知道能投几区的文章。

    ——可是那时的深刻的痛苦无措,竟是全然无法与此刻相比。

    这是人类不曾涉足过的领域,是知识岛海岸线外的深海,是宇宙间隐匿百亿年的谜团,是贯穿天地的黑暗。

    感到崩溃都是正常的。毕竟人本能地害怕如此空旷的未知。

    沈昼叶深呼口气。

    可是下一秒陈啸之凑过来,将一条男式围巾围在了沈昼叶的脖颈处,那围巾柔软熨帖,像是绕上来的一道炊烟。

    “下车走走,”姓陈的低哑地:“海风很舒服。”

    沈昼叶抬起头看向头顶繁星,那些繁星眨着眼,似是儿时的春夜。

    她想问那些星星,你们到底想告诉我什么,你们中到底有什么秘密?可是她还没问出来就觉得眼眶泛酸无措,难以启齿。

    陈啸之则顺着怀里沈昼叶的目光,看向通透苍穹。

    别看了,沈昼叶窒息地想,什么都没有,看个天就把自己给看哭了,你这种恶毒比还不得嘲笑我到五十岁别看。

    那夜万里无云,星星似花朵静默。

    然后,在车里紧靠着青梅的陈教授,轻轻揉了揉她泛红的眼眶,在黑夜里亲亲青梅的唇。

    “没事的,”他。

    沈昼叶很羞耻:“别”

    她话音未落,陈教授就大人似的告诉她:

    “一切有我。”

    然后不等沈昼叶回答,他又低下头,在公路畔轻轻蹭了蹭沈昼叶的额角。

    ——那是相伴的承诺。

    我将陪你走下去,而你也会陪我。好似那首聂鲁达的诗,又像是万千突破者的呐喊。

    人类智慧国度的殿堂外,他们走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试图点亮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