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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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煦的阳光之下, 是一片如同棉花般柔软的厚实云层,在照耀下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沈明渊就躺在这样的绵软云层之上, 晒着太阳, 看着眼前飘过一个又一个的美食。

    透明的鲜美生鱼片、晃动带着弹性的汤羹、饱满多汁的果肉、香脆可口内带汁水的酥肉……

    直到,旁边的人终于没能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明渊……你的梦境, 还真是,嗯, 很特别。”

    话的人身着一袭白衣,外罩一层薄纱更衬得翩然若仙, 青丝如瀑垂在背后,因未经特意的理而添了几分闲适。若是不看那些飘来飘去的食物,他的身影倒是与这般天上的风景更能融到一处去, 仿佛不是第一日站在这里,而是已经在这云层之上伫立了千万年。

    他本该是被人遥遥远望的这样一幅画, 举手抬足都带着一股游刃有余的优雅安静, 而这份安静, 却猝不及防地被他没能忍住的笑声破了, 画卷没了,成了活生生的、有善也有恶的一个人。

    在他还仅仅身为凡人、尚未化作世界意志的一部分时,是有名字的,姓贺名洵。

    贺洵笑了两声, 周身的气息骤然活了过来,可与躺在一边晒太阳的那位相比, 还是规矩得多了。

    沈明渊也不恼他,随手就抓住了正好飘到眼前的糖含进嘴里,这才懒洋洋地坐起身来,无奈道,“我也不是故意让它变成这样的,好不容易睡个觉做个梦,还想着控制一切的话也太累了,当然是要让它随便些。”

    “得不错。”

    贺洵面上的笑意还未褪尽,“同样是任由梦境随意发展,你的梦境……与我的相比却有着天壤之别。”

    沈明渊在嘴里咬着糖果,眼神暗了暗,想起了不久前匆匆一瞥中窥见的那个,独属于贺洵的梦境。

    他原本是算到贺洵的梦境里一探究竟的,谁知这一次,刚刚进去就被发现了,而后就被踢了出来,就连踢他的这位本尊也跟着来到了他自己的梦境,这才成了如今的情况。

    虽然只来得及瞥上一眼,贺洵的梦境也足以给他留下最深刻的印象,也正是因为如此,沈明渊虽不习惯梦里有别人的神识,但也只是不习惯,就算是被这样明目张胆的笑话了,丝毫没生出要把人赶回去的意思。

    聂辛的梦境曾经是重复着某个场景,立足于沈家别邸,天气也随着梦境主人的心境变化,如今已经彻底的雨过天晴,不再重复噩梦。

    秦焕之的梦境,本是一个定格了时间的世界,将他困在那一天的夜里,如今那里的时间也继续流转了。

    沈明渊的梦境很不固定,但也大同异,比如今晚,便是这样一个适合晒太阳又不缺吃喝的好地方,他觉得自己来到了天堂,所以梦里也是天堂的模样。

    在此之前,他也猜测过贺洵的梦会是什么样。

    这样一个执着于求道和大义的人,又是最冷静、理智的一个,哪怕城府再深、诡计再多,在外也是个谪仙般的做派样子,那将天下人放在第一位的追求并无作伪。贺洵曾是‘天枢尺’,沈明渊顺着这个思路想着,如今世间太平,窥天镜什么的也没了太大隐患,加上贺洵的性子,梦境的情况应当也不会太糟。

    他以为自己会看到冰天雪地,看到天枢院,大不了还能看到窥天镜,再不济,看到贺洵一切计划成功后、得到窥天镜和一切的幻象,也是情理之中。

    可他一脚埋进去,却是来到了一片永夜的炼狱。

    鞋子噗嗤一声踩进了柔软温热的泥坑,沈明渊抬脚一看,那泥坑却是红黑色的,泥不是泥,是血肉组成的碎末。

    一望无际的天敌之间,是不见日月的昏暗,空无一人,却遍地尸块,到处都散发着清甜的血腥气,唯一的白色,是孤零零一人站在这天地间、手执水鞭的白衣男子。

    这一抹白色仿佛自带光晕,纤尘不染,在一片死寂的黑暗中夺目非常,他很快就发现了沈明渊的闯入,不急不缓地、一步步朝着沈明渊走来。

    正是贺洵。

    仔细一看,那水鞭上还沾染着黑色的血迹,仿佛刚刚才经历了一场恶斗。

    那些被他留下了脚印的土地,就这样凭空地生出干干净净的冰雪来,点点滴滴地扩散开来,似要将这血腥的地面都净化。

    只是那些白雪刚蔓延出去没多远,就撞见了什么可怕的屏障般停了下来,随着远处一个的黑色身影站起身来,贺洵猛地抓住了沈明渊的手腕。

    “走!”

    就这样慌不择路地逃了出来。

    一到了沈明渊的梦境,贺洵便收起了水鞭,周身的紧张气息也骤然散去,变得放松而闲适起来。

    贺洵已经很久没在梦中见到过这样明媚的色彩了,沈明渊的梦境就像是一个真正的仙境,是孩子的图画本里会出现的世界。

    梦境会将人的一切情绪放大,也会让人难以控制自己的言行,于是他就这样笑了出来。

    沈明渊躺了会儿总算缓过神来,抬头问他,“刚才离开的匆忙,你梦里是不是还有一个孩子?”

    虽是梦境而已,但到底不是寻常人的寻常梦,对他们来,这很可能预示着本人的精神状态,梦里再不起眼的东西,都可能有着特别的意义。

    贺洵似笑非笑地看了过去,反问他,“你看见了?”

    听上去是对那个‘孩子’的存在习以为常,一直就是知道的。

    “他那么,把他就那样丢下,不太好吧。”

    沈明渊离开时,也只是看到原创那个黑影,身材看上去的确是孩子没错,贺洵又对此很了解,看样子那孩的确与贺洵有些关联。

    按照常理推断,要么是记忆中曾经认识的孩子,对贺洵有着特别的意义,要么就是时候的贺洵。

    不管是哪个,就此放任不管,都让沈明渊觉得不太好,也许会因此让贺洵的精神状态变得更糟。

    他正担忧着要如何应对比较好,贺洵却出声断了他的思考,“别再去了。”

    沈明渊投去个疑惑的眼神,贺洵继续解释道,“我的梦境,你别再想着进去了。那里太危险,不适合你。”

    他见沈明渊面上仍带着些犹豫,便俯身半跪在人身前,膝盖正好压在沈明渊的外衫下摆,动作轻柔,却未给人后退躲闪的选择,就这样带着笑意扣着明渊的脖颈,凑了过去。

    “我自己可以解决,明渊如果担心的话,时不时在这里招待我就好了。”

    唇瓣距离人的肌肤不过半寸距离,却始终没有吻下去,只以温热的气流拂过面颊,指腹也在后颈轻柔地安抚着,而后顺着发丝滑下。

    “你……”

    就像是被一束光晃了一下,沈明渊眨了眨眼,在人重新拉开距离后缓缓开口,“如果你不喜欢,我不会再进去偷看。”

    毕竟,梦境什么的,也算是一个人很隐秘的东西了,若是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也不能强求。

    而后他便看到了贺洵的水鞭,被收拢在腰间,只露出一个角,上面还沾染着他在贺洵的梦中看到过的黑色血迹。

    血迹……?

    违和感忽然升起,沈明渊没有多想便伸出手,朝着贺洵的腰间摸去,想要确认那上面的血迹是否是真的。

    这里分明是他自己的梦境,这些白云、阳光,都是属于他的,就算贺洵能进来,但只存在于贺洵梦境里的东西,按理是带不进来的,而血液……分明是属于贺洵的梦境,就像那些在地面堆积的血肉碎块一样。

    除非,在贺洵的潜意识里,这些血不是梦里的东西,而是属于他自己的。

    只是手指尚未碰到鞭尾,便被一把握住了,贺洵轻轻一拉,便将人带入怀中,调笑道,“明渊这么主动,是算从现在就开始‘招待’我了么?”

    沈明渊:……!!

    “我不是!”

    这个贺洵!

    自从复活后,这人便好似摘了面具,什么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全都与天枢尺的身份一起丢弃了,变得一日比一日口无遮拦起来。要先前至少还会在外人面前有所顾忌,心情颇好地扮演仙人君子,哪怕在他面前也要作出温柔克制的样子,如今……如今却……

    不,应该,眼前的这个贺洵,因是在梦里,更是比现实中变本加厉地恶劣了。

    沈明渊深吸一口气,努力镇定下来把自己从人身上扒开,脸色无法控制地染上绯红,摁着贺洵的肩膀一本正经道,“别转移话题,你鞭子上的血迹是怎么回事?你的识海受伤了吗?”

    就连到了别人的梦境里,血迹都未消失,便能明与血迹有关的伤口不单单是幻象这么简单,而是直接落在了识海之上,未及神魂,却也带了几分凶险。

    贺洵见这招没能起作用,便松开手,坐在一旁轻笑,做出张开双臂的姿势,“我没有受伤。明渊信不过的话,自己来检查便是。”

    笑得真真是有恃无恐,像是料定了沈明渊不会脸皮厚到能当场亲手为他宽衣解带,寻找伤口。

    沈明渊正气着,贺洵又很是体贴道,“啊,我忘了,明渊可能不好意思这样做。当真在意的话,我自己来证明也可以。”

    “不用了。”沈明渊见他真要脱,连忙制止了,谁知道真脱了以后会不会有更大的坑等着自己,万一自己没控制好,害得普通的美梦又变那啥的梦就不好办了。

    沈明渊皱着眉头,“贺洵,是你信不过我吧。”

    所以不肯让自己看梦境,也不肯告知里面都有什么,连血迹的来源也这样瞒着。

    贺洵没有回答,不置可否。

    “如果你真的伤到了,还不让我插手,一直任由它恶化下去的话……”

    “我知道。”贺洵断道,嘴角的笑意淡了些,“我出了问题的话,其它几人也会受牵连,对么?”

    沈明渊心中莫名的一悸,下意识地否认,“不是……”

    “你放心,我不会牵连到任何人的。”贺洵补充道,“包括你。”

    话音落地,贺洵的身影便忽然消散了,沈明渊伸手去抓,只抓到一缕青烟。

    醒了?还是回到自己的梦境中去了?

    沈明渊站在原地,茫茫然地发了一会儿呆,不安的直觉越发强烈。

    什么自己解决,什么叫不牵连任何人?贺洵到底要做什么?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都没法阻止这个人,更无法帮助到他。

    最后将业赶走的时候是,世界平衡被乱、补天的时候也是,等到他终于耗尽气力、将五人的神魂拉回来的时候也是。

    沈明渊到那时才发现,是贺洵早早的安排好了一切,在补天后让时间逆转,并算到了他会费尽心思复活几人,于是多动了些手脚,抹去了他们五人曾经存在过的所有痕迹。

    也正是因为这世上已经‘不存在’他们五个人,沈明渊才得以在复活后只损失了一个窥天镜,神魂却被五人及时留下,没有立刻回归于天地之间。

    即便是天道,也不能随意乱世间的平衡。

    就像是一个已经被填满的箱子,只剩下最后一个空位,他们选择将这空位留给沈明渊,沈明渊若是复活几人,便只能再将自己的空位让出,而后消散,成为这‘箱子’的一部分。他是天道,这箱子中本就没有他的位子,如此一来,也只是物归原主。

    空位一旦让出,便不能再回去。否则便会将不大的空间撑坏,如当初那样被生生撕裂出一个缺口,重复补天的悲剧。

    最终,沈明渊却还是被拉回去了。只因贺洵提前料到了会有这一出,早早将空位改写,抹去了上面的归属名,清空了里面不必要的‘杂物’。

    五个人变成了一个,以这片大陆的名字重新命名,成为元一散人,顺利地瞒天过海,将原本无解的难题以近乎作弊的方式化解。

    ‘箱子’仍是‘超载’的,同时又不是‘超载’的,世界意志以自己在世间的‘存在’为代价,换来了天道化身的‘存在’。

    力量、认同、存在,本是他们最重要的三个部分,因存在而能够认同自己的身份,从而觉醒力量,三者缺一不可,如今存在被抹消,力量只剩五分之一,换得沈明渊的继续停留,这样的解决方法几乎是钻了整个世界的空子,却又叫人不得不惊叹其另辟蹊径的思路实在高明。

    直到贺洵,也就是当时的元一,对沈明渊解释了这一切的过程和原理,沈明渊才恍然大悟。

    可他很快又察觉到了不对。

    “你是,当时天地平衡被乱,天空会出现那个裂口,不是因为业离开了,而是因为……”

    贺洵解释道,“业的离开对这个世界来,应当与你的死亡同时发生,可是你没有死。身体没有死,自然也就不会回归于天地,成为真正的天道。所以平衡才会被乱,世界才会因无法撑在你我加在一起的巨大力量而出现裂口。”

    沈明渊睁大眼睛,一把抓住他,“你是,你是……”

    话到了嘴边,却因太过哽咽而声线沙哑,几乎无法将后面的话完整出。

    “你是,那时候,我原本可以阻止一切的,你们原本是不必死的,只要我不再是沈明渊,只要我及时死了、或者由我来补天,就可以……”

    “不可以。”

    贺洵伸手,想要触碰他的脸颊,却因沈明渊刚刚将五人复活,尚且是神魂状态,而什么也没有碰到,他的声线是柔和的,此时却少见地带了些强硬的意味,“你不可以死。”

    “……抱歉。”沈明渊怔愣了一瞬,而后低下头来,稍微冷静了些,“我那时候不知道你要做什么,又为何这样做,更不知道如何阻止。”

    “如果你阻止了,我做的一切都会失去意义,成为徒劳一场空。”贺洵深深地盯着他,不知是不是因用着元一的面容,而看上去更加难以捉摸,纷杂的情绪都被挡在一双眸子里,再不流露更多痕迹,

    “若是你死了、成为天道不再回来就能解决问题,我又何必做到这个地步,他们又何必到了最后一刻都做出与我相同的选择。”

    沈明渊一惊,“他们……他们都知道……”

    “他们恨我,厌恶我,无法认同我,巴不得我魂飞魄散。”他笑了,只属于贺洵的神情出现在元一的脸上,隐隐生出了几分邪气,“可关系到你的时候,他们无法拒绝,只能与我合作,甚至到现在,被迫与我共用同一副身躯。”

    “明渊,我赢了,事实证明我是对的。这就是我的方式,你活着,我和他们也都活着,难道还有哪里不够好吗?”

    沈明渊摇摇头,想要点什么,却又无从起。

    “就算是你那备受敬重的哥哥,也会做出与我相同的选择。”贺洵垂目望着他,轻轻着,“换了他们中的任何人,都会如此,代价再大也没关系,自己的存在也好,生命也好,让世界都跟着冒险也好,哪怕你可能会在醒来后再也不能复活我们也好……明渊,我们是一样的。”

    ‘我们’?

    是指元一身体里的这些个‘我们’,还是指……

    沈明渊闭了闭眼,忽然感到无法反驳。

    在找不到他们的时候,他也是拿自己再也不能为人作为代价,哪怕毁了窥天镜,引起世间动荡,也要让他们回来,要让他们重新复活。

    是啊,是一样的,疯狂,不计代价,孤注一掷。

    “可是……”

    沈明渊下意识揉了揉眼睛,而后想起自己还是神魂,而神魂是没有眼泪的,

    “可是,贺洵,你不该瞒着我,不该独自决定、安排好一切,然后就这样放任我像个傻子一样地……你怎么能?”

    而后,元一便闭了闭眼,周身的气质陡然改变。

    他没能继续下去,贺洵的意识被其它人压制了,回到了身体深处。

    ……

    沈明渊深吸一口气,结束了回想,睁开双眼。四周仍是阳光和煦,他来到云层的边缘,低头看去。

    云层之上是他的梦境,云层下面也是。广袤的元一大陆上,正上演着他来到这世界后发生的一幕幕过往。沈明渊静静看着,如同看着漫长的电影,却始终没有跳下去,来到那些记忆之中。

    天堂……吗?

    一连许多天,沈明渊都没再进入贺洵的梦境。

    直到某个阴沉沉的下午,他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巧的法器,法器很是精致,使用时也不需要太多灵力,因作用太过鸡肋而被搁置在沈家的角落里存灰。

    这样一个东西,却给沈明渊带来了意外之喜。

    法器的作用,是能够助人窥探他人梦境。

    不是进入梦境,而是在清醒的时候,将熟睡之人的梦境投射在他的眼前,让他在不惊扰的前提下得以窥视。

    毫无疑问,沈明渊犹豫了没多久,就下定决心,偷偷用在了元一身上,并锁定了贺洵的梦境。

    皮影戏一般的画面出现在了洁白的墙壁上,而画面的中心,正是贺洵。

    即便只是画面而已,沈明渊却仿佛置身其中,一吸气就能嗅见其中的血腥气。

    一如他当初匆匆一瞥的那般,贺洵的梦境看起来阴森恐怖,不见日月星辰,只有黑茫茫的一片,地面遍布着血肉与尸骨,而他的脚下则不断生出试图净化一切的冰雪。

    贺洵抽出长鞭,在这样的环境下无休止地与某个黑影斗着,鞭子挥舞得太快,留下一道道残影,并时不时抽出深可见骨的伤口。

    沈明渊仔细看去,想要分辨那黑影的身份,发觉那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的男孩。

    男孩也拿着一条鞭子,双目赤红,面目因伤口太多而显得狰狞非常,宛如恶鬼,他浑身裹着黑褐色的长衣,头发规规矩矩地盘在脑后,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不畏生死那般不断向前冲着,疯了一般地攻击着眼前一身白衣的贺洵。

    仔细看去,男孩的衣衫已经紧紧黏在身上,看起来很是沉重,在吸取了饱满的水分后仍滴滴答答地向下落着深黑的血水。

    可他毕竟只是个孩子,战斗的意识再强,再有毅力,也不过身为成年男子、又修为甚高的贺洵。

    很快,水鞭就一次又一次地抽在男孩的身上,撕下一条条的皮肉,甩飞一道道淋漓血水。

    发展到后面,已经不像是在战斗了,而是单方面的虐杀。

    男孩很快就死了,贺洵的水鞭沾满血迹,力道堪比最锋利的刀刃,将男孩的尸骨粉碎,化作地面那无数滩血肉残渣的一部分。

    贺洵继续向前行走着,没了男孩的存在,他很快就将近乎一半的土地化作冰原。

    可惜好景不长,很快,遥远的天际边缘就走来了第二个孩子的身影。

    身形、步伐、衣着,都与刚刚死去的那个男孩一致。

    沈明渊定睛看去,终于看清了这个男孩的面容,以及男孩的脸上那写满恶意与癫狂之色的笑容。

    那是一张哪怕还未长开,也看得出是绝色的五官,眉眼可入画,皮肤白皙,十指纤长,是最适合弹琴的一双手。

    男孩与贺洵见了面,一言不发就了起来。

    沈明渊深吸一口气,险些要看不下去,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只觉得心脏砰砰直跳,霎时间出了一身的冷汗。

    那个孩子……

    那孩子,与贺洵长得一模一样!不是时候的贺洵,还能是什么?

    为何贺洵的梦境之中,遍地都是血肉碎块……沈明渊忽然就想明白了其中原因。

    怪不得贺洵不让他进去,怪不得贺洵哪怕到了别人的梦境,水鞭上的血迹仍然残留着,怪不得他坚持自己解决……

    这,就是他的解决方法吗?

    无休止的杀戮,让整个世界沦为血海。

    怪不得,贺洵自己不会牵连其他人。是,他的确不会牵连了。他杀过太多的人,害过太多的人,恶意却是向内而生的,就算到了最后,也不过是自取灭亡。

    第二天,沈明渊看到了神情自然而平静的贺洵。

    不知从何时开始,五个人开始轮流以自己的面容出现在他的面前,拥有元一这个身体一天一夜的控制权,每七天之中,只有两天是元一这个肉身的面容,五人共享。

    而这一天,正好轮到了贺洵。

    晴朗的白日里,沈明渊怎么看,也无法从贺洵的脸上找到那些噩梦遗留的痕迹。

    于此相反,白天里的贺洵看起来比以往更加好相处了,再也没出现出格的举动,依然是温柔体贴的,却多了一分疏远和克制,仿佛沈明渊于他而言,只是个至交好友。

    在那两天只有元一的日子里,贺洵也鲜少出现,往往只能见到其它四人的人格。

    若非看到了那样的梦境,沈明渊也许会乐得轻松,巴不得保持些距离,少一个折腾自己的人。知道了一切之后再去看待贺洵的转变,却无法再平静。

    沈明渊忍不住地想到,贺洵的这份克制,也许是在为某种离别而做准备。

    终于,窥天镜彻底修补完毕了。

    沈明渊站在一如往昔的藏机阁,兀自站在窥天镜前沉思许久,忽然间就觉得错了。

    是他弄错了,大错特错,从一开始就错着,一直错到了现在。

    其他人的HE是心愿得满,是避免了黑化与绝望的结局,是终于解开心结。而贺洵,他却是不同的。

    沈明渊轻轻抚过窥天镜的镜面,不明白自己怎么到了今日才想明白。

    贺洵的心愿曾经是毁掉窥天镜,穷尽一生不过是追求一个道字,竭尽全力成为世间的仁善之辈,抛弃私心,也舍弃私情,结果的正义与正确大过一切。

    他曾经以为,终于修为登顶,觉醒了世界意志的贺洵,这个将身为天道的自己救下的贺洵,本该已经心满意足,哪怕不是独占,也远远好过于原著中的结局。

    他错了。

    在贺洵将业错认成真正的天道,却选择了背叛天道的那一刻起,贺洵的结局就已经改写。

    沈明渊转身离开,朝着元一所在的地方飞奔过去,喊出了贺洵的名字。

    元一微微蹙眉,转过身来,脸上带着明显的不满,“明渊,我没听错吧,你想见贺洵?”

    沈明渊顿了一顿,很快反应过来此时的元一怕是正被秦门主的人格占着,一下就有点心虚,“嗯……有点事情找他。”

    元一,也就是秦门主,微微叹了口气,无奈地闭了闭眼,将贺洵唤了出来,再睁眼时,元一的周身气质已经改变,目光沉静地望着眼前的人。

    “我以为你不会想见到我。”

    贺洵一边这样着,一边将喜怒都藏得不露痕迹,“找我来是有什么事?”

    沈明渊手指一动,瞬时甩出一道灵力,如石子落水般投入贺洵的识海,瞬息间生根发芽。

    感觉到多出来的禁制,贺洵的脸色变了,严肃道,“你做了什么?”

    “做了我一直想做的事。”沈明渊见他恼怒了,也不躲闪,坦白道,“贺洵,我偷看了你的梦境。这个禁制……会限制你的一些行动。”

    “什么意思。”

    “直到我亲手解除禁制为止,你都无法再做出自伤的行为。”

    一阵风卷着残叶拂过,贺洵站在原地,沉默了半晌,似在思考这个禁制带来的影响。他并未在现实中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这个禁制若是足够强大,倒是能影响他在梦境中的举动,在他无数次屠杀自己的阴暗面时被制止。

    自伤,这就是沈明渊对他梦境中作为的定义。他摇头,压下心底的躁动,“你不明白,沈明渊,你不该看的。”

    他直视着沈明渊的双眼,眸色暗沉,“你不该看、也不该去的……这很危险。”

    沈明渊叹了口气,取出自己的佩剑,“走吧,贺洵,我们一场。”

    “你疯了吗。”

    沈明渊却没有再与他口头争辩下去,而是拔剑出鞘后直接向外面的空地走去,“如果我输了,就不再插手你的事。”

    他没有回头去看,径直走着,没出几步果不其然听到了贺洵跟上来的脚步声。

    “明渊,这样太胡闹了……我们应该讲道理,而不是靠武力来做决定,不是吗?”

    话音落地,长剑已经灌注了充沛灵力,沈明渊一剑刺来,直逼面门,“贺洵,把你的水鞭拿出来。”

    贺洵身形灵敏,不断躲闪、以防带攻着,似乎并不愿意动真格的,眉心眼角都带了些许忧色,“明渊,别这样。”

    直到无形的剑风划过,一缕发丝在半空被削落,锐利的攻势不给人以喘息余地,一招紧接着一招袭来。

    此时再不出手,别结果如何,要是逼得身体里其它几人冒出来,要跟他抢这控制权才是最麻烦的。

    终于被逼到角落,一道水色闪过,长鞭拔出。

    双方都是刚复活不久的身体,也是身份有别于凡人而灵力充沛,转瞬间便过了上百招,仍然没有停歇的趋势。

    一就是一个下午,越到后面,贺洵便越是放开手脚,不再顾虑良多。

    两人得是酣畅淋漓,被这动静引来的沈氏父母却是愁眉苦脸,不知儿子和儿婿这是闹得哪一出,直到沈母终于灵机一动,将晚饭做好的饭菜都端了出来,让香味儿尽可能地飘出去。

    不多时,沈明渊就抽出空来在那桌子四周放了个罩子护着,再过一会儿,又一掌劈裂了几道装饰的矮墙。

    胜负未分,倒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个平手来。

    贺洵与他在屋顶的两端站定了,“平手也算是出结果了,这局算我败了。”

    沈明渊被那香气引得咽了口口水,笑道,“你看,其实也没有多危险,你伤不到我的。”

    危险没关系,我会用实际证明我不畏惧这些威胁,你现在伤不到我,在梦中也伤不到我。

    所以,没什么好顾虑、好害怕的。

    沈明渊来到他身旁,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了些悄悄话。

    而后便跳下房檐,开开心心地和爹娘坐下,直接让仆人就地摆好椅子碗筷,急忙着去吃饭了,仿佛真的饿坏了。

    好在沈母本就溺爱自己这个儿子,到这时候也不讲究那些规矩了,沈家哪里的景色都好,在外面吃晚饭也算是助兴了,没责怪什么。贺洵也来到桌旁,为自己方才的鲁莽行为赔礼道歉,自罚三杯。

    对于这场斗的解释,沈明渊以切磋武艺充当了借口,顺便还夸了一通元一,自己修为如此突飞猛进也是托了他的福。

    贺洵看着他,也不管沈明渊了什么,都一缕承认了。

    他完全可以在沈明渊发现之前,就偷偷自行抹去识海上的禁制,这并非难事,也可以否定沈明渊这场单方面的赌约,趁机加强防范,让沈明渊想进也进不来他的梦境。

    思来想去,最终却还是什么也没做。

    再次见面,已是熟睡的梦境之中,仍是那熟悉的一方天地,仍是遍布每一个角落的血海肉泥。

    贺洵站在原地,在那孩子朝着自己一步步走来的时候岿然不动,因为禁制的存在,他无法再对这个孩子的身影出手。

    而这个以男孩形象出现的身影,也不再能对自己发起攻击。

    贺洵不再看他,视线转动,看向男孩的身侧。

    “明渊。”

    沈明渊一手牵着那个男孩,朝他笑了笑,“放松点,不会有事的。”

    贺洵望着他,手指紧紧攥着,指甲在手心留下深深的印子,“我的危险,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沈明渊面上并无困惑或是惊讶的神色,空着的另一手朝他伸了过来,“我知道,这里虽然看起来很可怕,但你和这个孩子都不会攻击我,你的危险,指的是另一个层面上的,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误会。”

    伸过来的手掌白皙修长,像是从未被昏暗带着血色的光线污染,引诱着他抬手握住,不再松开。

    贺洵盯着他的手,幅度的摇头,即便是这个动作,也耗费了他巨大的意志力——这是梦里,没有人能在梦中也做到绝对的冷静和克制,“你明明知道我想做什么。”

    沈明渊保持着伸手的动作,耐心等待他的回应,广袤的土地上,贺洵的一端有冰雪在蔓延,而另一半的土地,却始终只有红黑色的血肉,形成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将贺洵与他,与那个男孩隔开。

    他当然知道贺洵想做什么,在他进入这个梦境,找到这个男孩,并握住他的手掌时,那些独属于贺洵的恶念便一股脑地传递到了他的脑海。

    不,也许不应当是恶念,而是自幼便被贺洵压抑、压制在心底深处的一切念头,那些被‘理智’的一面所否定、视为无用或错误的念想,都藏在这个男孩的身体里。

    他以为贺洵没有得到窥天镜,他以为在自己的竭力阻止下,贺洵避开了入魔黑化的BE结局,一切已经好转。实际的贺洵却早已从内里开始崩塌了,从放弃天道的那一刻起便是这样,而表面上的平静无事只是假象,是他夜夜在梦中鞭笞、拒绝、试图毁灭一切私念的结果。

    一旦走了极端,便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可贺洵需要的从来不是他以为的那个HE,他想要看到的,也不是一个日日挣扎、压抑着自我,从而营造出一个仁善君子假象的贺洵。

    “你想要除去他,那就先接受他。”沈明渊这样着,“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也知道这些所谓的恶念是什么样了,我已经确定过了,它们伤不到我。贺洵,你已经努力得太久,现在……是时候放过自己了。”

    不是天枢尺应有的样子没关系,不是表明上看上去的那般正直仁善也没关系,心中藏了再多不该有的念头也没关系。

    沈明渊最终还是握住了他的手,将贺洵的,与这个幼年贺洵的手掌拉到一处,看着他们彼此融合,最终只剩下一个身影。

    成年的贺洵站在原地,双眸染上了浓重的欲色,紧紧锁住了眼前的人,“我想要你。”

    “还有呢?”

    “我想将你抓住,关起来,放在只有我能看到、碰到的地方,然后杀死所有看过你、碰过你的人。”

    沈明渊笑了,并未因此而被吓到,“以你自己的名义?不再是为了天下大义?”

    “为我自己。”

    实际上,贺洵也这样出手,只是在他行动的一瞬间,眼前的沈明渊便身形一闪,逃出了他的梦境。

    他自然是追了上去,彻底与入魔后的恶念融合的结果,便是他再也找不到克制自己的理由,也许以前会忍、会因种种原因放弃……如今,却绝不放手了。

    沈明渊的梦境里仍是一片晴天,贺洵刚刚迈入,便发觉了脚下的陷阱机关,连忙高高跃起躲过。

    “从现在起,我会在必要的时候阻止你,在你彻底恢复之前。”沈明渊在不远处着,接连化解了贺洵袭来的动作,“恢复自由的感觉不错吧。”

    如同心头的巨石落地,如同身上遍布尖刺的枷锁终于破碎松散,如同窒息了数十年,终于在有生之年深吸了第一口新鲜空气。

    这便是他的感觉。

    贺洵深深凝视着他,嘴角的笑意化开,朝着沈明渊一步步走去,

    “从今天起,你沈明渊消失的那一天,就是我化作恶鬼做尽错事,拉着整个世界同归于尽的时候。”

    “我不会让这天到来的。”

    作者有话要:

    哎……一口气放出来了。

    贺洵这个人设,怎么呢,比较复杂……所以番外也有点长,对他而言的HE和其他几个攻都不太一样。结局不是愉快的告白然后在一起了,而是比较趋近于披着羊皮的恶鬼与释放恶鬼并将其拴住的神这样的关系……不知道我写清楚没有。

    最初的贺洵,在放任黑化的自己伤害所有人,与不计代价地压制自己避免恶果之间,选择了后者,而后者会让他走向灭亡,于是明逼着他选了前者,并承诺自己会代替他避免不可挽回的伤害,让他放心地黑化。

    恩,事后可能会再修一修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