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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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凤台心里,蒋桐就跟个珍惜动物差不多。他花大力气,把蒋桐圈在自己够得到的地方,好奇蒋桐与众不同的毛色和习性,以一种自以为的科学态度观察他,试探他。

    赵夫人的话振聋发聩——原来在外人眼里,他不仅是在观察这头野兽,他还想吃他。

    可以吃吗?

    会好吃吗?

    肖凤台悄悄在桌下攥起双手,摸到手心里一层潮汗。

    他突然能清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赵夫人却将他沉吟的模样理解为少年热恋期的羞赧,随即产生另一种担忧。

    “你年纪还,这些事情也不要太上心了。”她告诫肖凤台:“想想你妈妈。”

    肖凤台双眸一黯:“我和她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我看像得很。”赵夫人摆摆手:“知道你不爱听,不爱听也得听。除了我这个讨嫌的老太太,现在没人会跟你这些话。”

    她眼中浮现出痛楚的神色,这位旧日名媛眉间的皱纹突然分外深刻清晰,令她显出这个年龄该有的憔悴与老态。

    “你妈妈的样子,我是一刻也忘不了。”

    “您想太多了。”肖凤台揽住老人瘦削单薄的身体,将头抵在赵夫人肩膀。如果蒋桐此刻在场,一定会怀疑自己出现幻觉——平日沉默冷淡的少年,竟会露出如此温顺乖巧的神情。

    “您不是一直催促我好好学习中文”他笑道:“我是和老师聊天呢,在英国街上看到些单词,就想问问他中文怎么。”

    “奶奶该夸我才是。”他故意做出委屈的神色,巴巴望着赵夫人,有几分彩衣娱亲的意思。

    赵夫人抚摸他的脸颊,老人的手再是保养得宜,也如枯叶一般布满综合斑驳的沟壑。

    太像了。她在心中叹息。长眉的弧度,眼角微笑时的褶皱,瞳仁的颜色,欲盖弥彰时反而格外坦白真诚的模样。仿佛死去女孩子的一片魂魄,被血脉所牵引着,飘飘荡荡地回到人间。

    那双眼睛,那双曾经一样灵动活泼,却在最后的时刻,变得浑浊,空洞,充满悲哀与痛悔的眼睛,像藏在少年人稚嫩清澈的目光背后,怯怯地望着她,提醒她曾经犯下的错误。

    赵夫人笑眯眯摇铃,呼唤仆人端肖凤台喜欢的茶点,将话题扯回到纳斯达克指数与肖凤台最近排练的曲子。时间是最磨人的钝刀子,她没力气再像几十年前一样,表现出外放的暴烈和严苛,却多出千百倍的耐心与冷酷。

    一时心软,她失去了自己的女儿。同样的错误,她不会再犯第二次。赵夫人望着外孙生气勃勃的面庞,胸有成竹。

    这一次,她会很心,非常心。

    肖凤台对祖母的盘算一无所知,只是沉浸在自己与蒋桐将何去何从的哲学思考中不能自拔——好像他一个人真能决定两个人的未来似的。英国回新加坡的长途飞机上,他开笔记本电脑做作业,不知不觉走神,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在屏幕上了一串蒋桐的名字。

    然而越是如此,他在蒋桐面前便越是冷静内敛,生怕露出丝毫的破绽。反倒是蒋桐,心中一片坦荡的惜才爱才之心,对肖凤台正如老农看自家种出来的菜瓜,越看越喜欢,态度也日益热络起来。

    只可怜肖凤台,心里原本就拿不定主意,每每下定决心不再胡思乱想,被他春风化雨地一关怀,那一点点的妄念,便又执着地从层层禁锢下钻出一个芽,开枝散叶,蓬勃生长。少年的心脏在反反复复的热胀冷缩中煎熬着,他在旁人眼里,便格外地冷淡,格外地沉默了。

    肖凤台的煎熬没有持续太久。这一日长笛声部超水平发挥,乐团提前结束排练。肖凤台和蒋桐原本约在大学旁的咖啡馆见面,他心血来潮,指挥司机将车停在校门口,慢慢地走去生物系实验楼接蒋桐。

    夕阳西下,白日令人心烦气躁的溽热渐渐消退。肖凤台在晚风中轻快地走着,盘算见了面与蒋桐谈些什么。不知道蒋桐的实验进展如何?上次聊起免疫治疗,他还没来得及给自己解释靶向药物的治疗原理。学校乐团指挥推荐他参加国际青少年艺术节提琴独奏组的比赛,如果他邀请蒋桐,蒋桐会来看吗?

    还是不要邀请他了。肖凤台陷入新一轮烦恼。如果在学校里遇到,难免要招呼。被朋友们看到了,他要怎样解释才好?

    他胡乱想了一路,不知不觉已走到实验楼边。肖凤台正准备抽出手机,便一眼看到蒋桐从实验楼中走出来。

    挽着一个清秀的姑娘。

    姑娘看上去和肖凤台差不多年龄,正是最水嫩青春的年纪。她亲昵地挂在蒋桐身上,丰盛顺滑的长长黑发便随着动作一晃一晃的。蒋桐了句什么,惹得她大笑起来,露出一口糯米白的牙齿。

    她上身穿一件黑色紧身背心,下身短短一条热裤,白生生的胳膊腿与大半个膀子曝露在外,曲线玲珑,不时引起路人回首。

    她笑得极富感染力,令蒋桐也跟着笑起来。他伸手轻拍少女的头,眼神温柔。

    校园中最不缺的便是才子佳人的故事。老套到了极点,却永远不乏演员与观众。

    肖凤台脑子嗡的一声,再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这一对伉俪面前。他挺直脊梁,目光炯炯,感觉自己是正义之神化身,只恨手中没有一把诛邪剑,可以在灵魂上处决蒋桐与他的姘头。

    女孩见到外人,收敛了无忧无虑的快乐神色,只是眨巴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上下量肖凤台。有意无意间,她将蒋桐挽得更紧。肖凤台越看越气,只恨眼神没有实体,不能将两人交叠的手臂穿出一个洞来。

    “你怎么来了?”蒋桐问他。他话时仍让女孩随便挎着,态度十分坦然轻松。

    “我怎么不能来。”肖凤台哑着嗓子反问,心中灌满咸苦的海水。

    他硬撑着抬杠,以掩饰自己的外强中干。蒋桐的问题平平淡淡,却一针见血——他凭什么站在他们面前?

    硬求着蒋桐上课的学生?

    不远不近的忘年交?

    还是脑子进水,每月厚脸皮给蒋桐送钱的金主?

    他不再犹豫了。却因此感到翻倍的伤心。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产生这样强烈,清晰,令他手指发麻,心跳加速的欲望。而刚刚看清这欲望,他便迎来了它的毁灭。

    “来就来了,一起去吧。”蒋桐被他顶撞得很习惯,温和道。他松开女孩的胳膊,在她耳边轻声嘱咐几句。女孩抿着嘴笑笑,便勒紧书包带,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蒋桐迈步向前,肖凤台沉默地跟在他身后。明明是在平地上走着,他却错觉脚下起起伏伏,仿佛正踩在翻涌的波浪上。

    “她是谁?”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蒋桐一愣:“啊?”

    “刚才那个女孩子”肖凤台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的新女友?”

    蒋桐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一言难尽。

    “我怎么可能找这么的女朋友”

    “这是我亲妹妹”他尴尬道:“最近学校组织新加坡交流活动,她住在我家,我带她看看实验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