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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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凤台其实已经快忘记蒋桐了。

    十年前狼狈分手后,他抹除了生活中有关蒋桐的一切痕迹:他留给他的中文课笔记,他送他的钢笔,帮他整理的大学招生资料,去北京的往返机票,偷跑出宴会时穿的礼服外套……

    连那把帕格尼尼也被他锁进保险库不见天日。一看到它,他就会想起自己站在舞台中心,满心洋溢爱慕与温柔拉响琴弦的瞬间,想起深夜电话,想起他与蒋桐沐浴光拥抱亲吻。

    这是多么甜美……多么屈辱的回忆。

    大学中没了家庭约束,肖凤台忙着上课,参加社团活动,和新朋友们纵情声色,起初是为了填满生活中所有能够想念蒋桐的空隙,渐渐竟然尝到了乐趣。生活是一些人的残酷竞技场,是狭囚笼,是无间地狱。而对于一个富有且英俊的青年,生活是一场仿佛永不结束的盛大派对,处处是鲜花美酒,笑语欢声。他在新世界中徜徉,目眩神迷,少年时的惨痛回忆开始褪色了。温香软玉在怀,微醺中偶尔回忆起从前,肖凤台甚至感到可笑。自己怎么会被那样一个普普通通的懦弱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今时今日,蒋桐连自荐枕席的机会都不会有。

    怀着阴暗不可言的念头,他主动勾搭过一个大陆来的博士生——完全是蒋桐的翻版。可怜人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上,死心塌地做他的床伴,直到毕业时被他单方面一脚踹开。

    举起酒杯,祝博士今后前途一帆风顺时,肖凤台看着对方因震惊而一片空白的脸,心中划过残忍的快意。

    他觉得自己终于走出来了。

    度过肆意妄为的大学时光,肖凤台先被安排入家族控股的金融集团工作。他从基层做起,渐渐积累了人脉与资源,从父亲那里要来一笔本金单干。肖家的产业庞大繁杂,肖凤台与父亲达成共识,正式进入家族企业之前,他应当在外积累一些成绩,否则公司中派系繁杂,他空降进入,恐怕难以服众。

    他早已不再是因为事就负起出走的孩子。尝过财富带来的快乐,他很愿意肩负起相应的责任。

    年岁渐长,肖凤台的朋友圈中已经开始有人构建家庭。其中最出人意料的应当是tiffany。她进了大学性情大变,竟然果真和david走到一起,两人毕业结婚,还生了好几个孩子。

    每次去david家做客,好友总要拿这事奚落他:“我要追tiffany你还嘲笑我,看看现在谁是孤家寡人。”

    肖凤台笑笑不置可否。他不是不婚主义者,只是还没做好建立家庭的准备。也许再过几年,他会考虑安定下来,找个门当户对的女人生儿育女。

    蒋桐就这样毫无预料地出现在他面前。

    居然还有了孩子。

    坐在车里一路前往餐厅,肖凤台望着窗外一言不发。原来他从来没忘记过,十年前的快乐,争吵,伤痛,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纷杂的回忆在心里翻腾,太多了,多到他无法承受也无法消化。他害怕自己开口就会失控。

    蒋蓁的模样只一眼就已经烙在他脑子里——以最严苛的态度来看,那也是个漂亮的孩子。眼形和嘴都像蒋桐,有一种超乎年龄的沉静。肖凤台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想象出无数父子两人嬉戏的温馨画面。

    不是父子两人,是一家三口。

    十年没见,蒋桐已经有了六岁半的儿子,所以他们分手一年不到,蒋桐就开始了下段感情。

    蒋蓁很明显是混血儿,孩子的母亲是外国人?是蒋桐在美国读博时认识的?

    对了,学费还是肖家赞助的。

    分别前,蒋桐以卑微的平静的姿态祝他前途似锦,他们天生就是不一样的人。肖凤台先是恨他,渐渐地也试图理解他。他甚至设身处地同情过他。

    都是借口。

    只有他一个人深陷过。

    那些回忆——那些亲吻,触碰,他以为刻骨铭心的快乐都是假的。

    他多慌张啊。根本就是承认了。

    夜色渐深,肖凤台在车窗上看到自己模糊的倒影。他无意识地冲着窗外笑了一下。

    他要变本加厉地讨回来。

    有意或无意,肖凤台选择的餐厅与十年前新加坡那一间布局类似。两人在二层靠窗的位置落座。蒋桐背对楼梯口,有一瞬间恍惚。

    每当遇到工作瓶颈,他就会回新加坡。坐在那间餐厅靠窗背对楼梯口的位置上,那一天的情景,那一刻的心情就会再次降临在他身上。

    一无所有,一筹莫展,命运与爱情都被卡在他人手中。笑着向肖凤台戳穿自己所有的谎言,笑着面对他所有的控诉,蒋桐在微笑的镇定的外壳包裹下全身心祈求着从天而降一颗陨石,让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蒸发成为灰烬。

    然而他活下来了。既然他活下来了,就永远不会让自己再次落入被人肆意拿捏的境地。没有比这更好的激励。

    他兀自出神,肖凤台已经点完菜,还叫了一瓶好年份的红酒。侍者替两人斟酒,他向蒋桐举杯:“蒋老师,十年不见了。你过得好吗?”

    蒋桐还没回答,肖凤台一拍额头:“我这问题太傻。不好能坐在这里吗?”

    “从感情骗子到知名大学教授,蒋老师这十年,必然是心想事成,前途似锦的十年。”

    他瞥了一眼手机:“啊,还有个这么大的儿子,看来蒋老师身体也不错。”

    “——是我配不上你”

    “祝你身体健康,前程似锦,心想事成。”

    十年前最后一面,他和他都还记得。

    肖凤台抿一口红酒,从杯沿抬眼看蒋桐。他的笑容浮在脸上,眼中是冷漠的空白。

    意料之中,蒋桐没被他激怒:“这几年还算过得去,只是和肖总不能比。”

    “蒋老师谦虚了”肖凤台嘴角抬了抬,向蒋桐举起高脚杯:“一日为师,终生为师。我敬蒋老师一杯。”

    “敬蒋老师拿得起放得下,为我辈楷模。”

    酒杯相碰,叮一声轻响。是好酒,蒋桐心想。酒液入口醇厚顺滑,暖意在五脏六腑渗开。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他第二次与肖凤台喝酒。

    第一次是在北京,肖凤台不期而至,他带他去地摊上吃烧烤,开了便宜的罐装啤酒。肖凤台喝了一口就皱起眉头,又怕他看不起他,梗着脖子把寡淡清苦的冰啤一饮而尽。

    “你呢”蒋桐问肖凤台:“你过得好吗”

    对面人哈哈一笑:“你觉得呢?”

    蒋桐正想话,身边拂过一阵笑语伴着香风,两名浓妆的长发丽人向他们逶迤走来,一屁股在桌边坐下。美人大衣一脱,紧身短裙勾勒出身体玲珑线条,往来食客与侍者都忍不住扭头看。

    肖凤台与她们亲热拥抱:“等你们这么久才来。”

    瓜子脸鹿眼的美女撅着嘴撒娇:“我们也想快点,路上堵车了嘛。”

    另一个五官更浓艳的美人笑着碰肖凤台,拿嘴努努蒋桐:“keh,不给我们介绍一下?”

    肖凤台看到蒋桐措手不及的神色,感到一阵报复的快意:“我来介绍一下,蒋桐,刚从美国回来的大教授。我在新加坡认识的朋友,以后就常驻北京了。”

    他一手揽一个美人:“我左手边的美人叫daisy,右手边的叫宝。北京城没有这二位进不去的场子,蒋桐你以后有什么吃喝玩乐的事尽管找她们。”

    御姐Daisy冲蒋桐点点头就落坐了,宝轻轻捶肖凤台的胸膛,鹿眼睁圆了,十二分娇嗔可爱:“你把我们姐俩得跟黑社会老大似的,把蒋老师吓跑了怎么办。”

    她扭过头,冲肖凤台极妩媚地一笑:“蒋老师,您别听keh瞎。咱们先加个微信——你住哪里?明天晚上我有个局,一起来玩?”

    肖凤台笑着推她肩膀:“你收敛一点,人家蒋博士都是有孩子的人了,”

    “有孩子怎么了”宝满不在乎翻白眼:“蒋老师,你结婚了吗?”

    “你还越越没谱了。”肖凤台作势要宝的头,却情不自禁偷望着蒋桐。他没意识到,自己的呼吸突然放轻了。

    然而蒋桐一刻都没有犹豫。

    “我儿子的妈妈在美国。”他淡淡道。

    骨灰埋在美国新泽西州一所教堂里。

    宝脸色垮下来,失望地叹一口气。肖凤台敲她的头,玩闹着数落她:“听见没有。别拿对我那套糊弄人家,果然踢铁板了吧。蒋老师是正经人。”

    宝飞给他一个挑衅并挑逗的眼风:“你就不正经了?”

    肖凤台落座,亲自给两位美人斟酒,头也不抬:“你呢?”

    饭桌上多了两位如花似玉的美人,气氛瞬间热络起来。只是daisy,宝与肖凤台三人相熟,聊着聊着便不自觉将蒋桐排除在外。宝有意逗着蒋桐话,却发现肖凤台并无配合的意思。

    姐妹两人很快察觉出不对,互相看一眼,异口同声离席补妆。剩下蒋桐与肖凤台干坐着瞪眼。

    两人沉默了一刻,蒋桐终于发声:“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肖凤台扬眉:“别走啊蒋老师。我有正经事要跟你谈的。”

    “华毓的钱你不想要了?”

    蒋桐面无表情:“请问肖总到底有什么要谈的?”

    “我可以只要董事会一个席位,投资额不变,其他条款不变,但我有一个条件。”

    “蒋老师答应的话,明天钱就能到账。”

    蒋桐望着他的眼睛,烛火的微光映在肖凤台眼中。那么亮,像是狐狸的眼神,狼的眼神。

    “我想尝尝在蒋老师上面是什么滋味。”

    蒋桐端起酒杯,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好啊。”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

    蒋桐居然会同意,肖凤台有一点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时移势易,他原以为蒋桐既然不再是当年一穷二白的学生,腰杆多少也会更硬朗。没想到他不但死性不改,连当初那点青涩的矜持也没有了。

    也好,他想。自己这么多年难以忘怀,多多少少也有初历情事的成分在。经过今晚一雪前耻,与蒋桐的这段烂账就能彻底翻页了。

    既然定主意,他就不再与蒋桐玩那些弯弯绕绕的把戏。Daisy与宝回来后,肖凤台在她们耳边不知了些什么,两姊妹花干脆利落地穿衣拎包走人,临走时还分别加了蒋桐微信,热情约蒋桐有机会再聚。

    “你喜欢哪一个?”她们走后,肖凤台问:“我看宝对你很有意思。”

    蒋桐没理他,扬手招侍应生,再叫了一瓶红酒。

    肖凤台之前只与蒋桐喝过一次酒——如果啤酒也能算酒的话。果然人不可貌相,蒋桐长得老实文气,三杯倒的标准长相,竟然是个海量的。

    肖凤台自诩久经沙场,无论如何比蒋桐强。然而等蒋桐脸上终于显现出醉态,他也有几分微醺了。

    还好。走出餐厅冷风一吹,肖凤台心里松一口气,自己还能走直线。

    今晚可是要干大事的。他越想越觉得有趣,甚至久违地兴奋起来。机会难得,万一喝多了临时败下阵来,那就太可惜了。

    酒店套房是现成的,离餐厅不远。两人裹着一身酒气穿过大堂,相熟的员工向肖凤台微笑示意,肖凤台点点头,显然是此地常客了。

    蒋桐跟在他身后,将一切尽收眼底,一言不发。

    肖凤台率先刷卡进门,他把房卡随手扔在桌上。一声闷响,门在他身后关上。他听见蒋桐扭上门锁的声音,头也不回,扯松领带到冰柜找水喝。

    “你先去洗澡。”他边走边道:“一身酒气臭死了——”

    “了”字没有完,一阵大力袭来。肖凤台喝多了酒,头脑昏沉加下盘不稳,天旋地转之后,他发现自己被蒋桐抓着双手按在墙上。男人的力气大到出乎意料,他一时之间竟然挣脱不开。

    滚烫的鼻息喷在他脸侧,蒋桐面无表情,只有胸膛剧烈起伏。他们离得那么近,肖凤台在他的幽深瞳孔中看得到自己的倒影。

    他惊怒交加,张口要叫,眼前一暗,蒋桐深深吻住了他。

    愤怒,错愕,意外,无数纷杂的念头被没顶的情欲所掩盖。肖凤台已经太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蒋桐的技术不算绝佳,他只是强烈地渴求着肖凤台,像渴求水,渴求空气,像他的生命寄托在肖凤台的舌尖。肖凤台被吻得手脚发麻,身上阵阵过电似的刺激。他放弃抵抗,背靠墙壁,一条长腿摸索着贴近蒋桐,情不自禁在他身上摩挲。

    身体接触瞬间,蒋桐像发冷似地了个寒战,突然将两人拉开距离。肖凤台还没反应过来,手臂一痛,竟被蒋桐反拧着背过身去。

    疼痛令他清醒,这时候再不清楚发生什么就是智障了。“你疯了!”肖凤台拼命挣扎:“放开我!你不要钱了!”

    蒋桐回应他以一股贯向墙壁的大力。肖凤台被死死按在墙上,墙壁冰冷,身后股间滚烫灼热。冰火之间,蒋桐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你不该跟我谈这种交易。”

    “你忘了,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虽然过程中咒骂,疼痛,汗水与泪水统统超标,到底还是一夜旖旎。蒋桐喝多了酒,又花力气制服身高体力今非昔比的学生,累得一觉睡到中午。醒来头痛欲裂,身边不出所料空空如也。

    昨夜种种如一场乱梦。蒋桐呻吟一声,挣扎着下床想先喝杯水醒神,却在桌上发现一份文件。

    已经草拟完毕的合同,条款齐备,肖凤台的名字签得龙飞凤舞,上盖华毓公章。合同上放着一张房卡,房卡上贴着一张便签。

    “Nice job”

    下面跟着一串电话号码。

    这算什么?x资吗?

    他提笔在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