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A+A-

    和永平吃饭的事,蒋桐嘱咐李倩倩对团队严格保密,btk27与cd30的研发都处于关键阶段,此时动摇军心属于自找死路。然而一口气加班到深夜,张远亲切笃定的微笑仍在他脑海中盘旋不散。

    张远的offer太诱人——钱是一方面,李倩倩没有听懂,他却准确收获了她的暗示。路巍在永平恐怕没他想的得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果蒋桐愿意,路巍将会为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还有永平的资源。接受了投资,他再也不用忍受宋嘉琪与方圆无休无止的明争暗斗,不用一家家亲自拜访投资机构的大门。他们会排着队来找他。蒋桐怀疑除了李倩倩,他的下属中没人会拒绝这个offer,毕竟永平入局后,他们手里的期权价值将不止翻倍。

    然而他拒绝了。为了一点不清道不明的危险的预感,为了自己也许愚蠢的理想主义,拒绝了一条可能通向皆大欢喜的道路。

    这是大学毕业后几乎没有出现过的状况——蒋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重大的秘密,危险的困惑,无法宣之于口,只有在心里不断发酵。蒋桐敲击键盘的速度越来越慢,等他回过神,才发现手机通讯软件上,肖凤台缩的头像正对他微笑。

    总是这样,他苦笑。身体永远比心灵更诚实。

    肖凤台什么呢?蒋桐事不关己地想,站在华毓的立场,来自永平的要约简直求之不得。归国生物新秀联手国内老牌药厂,交易达成之后,华清在一级市场的价值可想而知。

    他绝不能向肖凤台透露一点风声。

    十二点一过,大楼中央控制系统自动关灯,蒋桐坐在静默的黑暗中。进入屏保状态的电脑屏幕发出幽幽蓝光,照亮他面前的一块区域。然而亮度严重不足,像是风雨中一盏的煤气灯,随时会噗一声熄灭。

    蒋桐突然感到孤独。

    他自认人缘不错。导师,大学朋友,实验室师兄师姐,他的学生,公司下属……极少有人讨厌他。他永远那么和气,勤奋,不仅做事可靠,而且古道热肠,乐于助人。他习惯了倾听他人的困惑和烦恼,做别人的灯塔与指南针。大四那一年是他人生的谷底,在那以后,他把自己的软弱与犹豫与孤独用加倍的努力牢牢掩藏起来。在他人信赖仰望的目光中,他从中得到一种掺杂刺痛的快感。时间流逝,渐渐的有时连他自己都会相信,他是一个完人,他不会困惑,生活中充满未知,但他意志坚定,自信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然而此时此刻,在黑暗中,在沉默中,孤独如同海潮,渐渐翻涌,将他没顶。蒋桐突然觉得自己对于他人只是一个功能性角色,一个游戏中遇到困难就点开寻求锦囊妙计的npc。他手机中储存的联系人遍布各个时区,他们亲切地叫他师兄,教授,老板,哥们儿。可如果他向他们袒露自己此刻的想法——用不着出最核心的秘密,哪怕只是他的困惑,彷徨,一点阴暗的念头,他在他们心中的形象就会整个崩塌。

    除了一个人。他人生中最丑陋时刻的见证者,只有他目睹过他的虚弱,他伪善外壳下不堪入目的欲望。蒋桐福至心灵,他突然明白了为何自己一次又一次地不由自主,为什么至今和肖凤台继续着可笑的肉体关系。只有在肖凤台面前,他无法伪装,也无力伪装。在他们你来我往的唇枪舌剑,在昔日学生锐利的眼神中,在身体交缠灵肉合一的瞬间,蒋桐感到来自灵魂深处的松弛。

    蒋桐苦涩地笑了。他知道,自己在肖凤台心里的形象有多么失败。他是感情骗子,伪善者,半途而废的Gold digger……然而有什么关系呢?凌驾于这一切之上,他确信肖凤台心中,他蒋桐是一个有血有肉,真实而完整的人。

    在犹豫战胜冲动之前,蒋桐迅速开微信,向肖凤台一股脑发了好几条消息。他把手机砰地塞进抽屉里,听见嗡嗡的闷响,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他越界了。蒋桐对此心知肚明,并做好了被肖凤台嘲讽然后拒绝的心理准备。然而在这一刻,他感到自己别无选择。

    他发疯一般地想要见他。

    事后回想,肖凤台和蒋桐都不太记得那出音乐剧演了什么。

    困惑与“他为什么想和我见面”,震惊于“他竟然答应了”。两人在最后一刻都怀疑对方不会出现,又在犹豫不决中踩线到达音乐厅,看到对方出现的一刻,彼此脸上浮现出不约而同的意料之外。好在音乐厅足够黑,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锣鼓喧天歌舞升平,足以掩盖他们剧烈的心跳,和不时偷望对方的眼神。

    音乐剧结束时还出现一个插曲。两人前排坐一对情侣,男方事先联系剧团为女孩送上惊喜,英俊舞台剧男演员捧着大束玫瑰送到女孩座位上,黑暗中两人的座位被光圈锁定,玫瑰顶端一颗钻戒熠熠生辉。灯光大亮,女孩哭着我愿意,全场掌声雷动。无数只手机对准他们,蒋桐和肖凤台不得不尽量弯下腰,免得喧宾夺主,破坏镜头和谐。

    虽然为他人带来了不便,但年轻情侣的幸福浓烈到几乎有实体,令人不由为之动容。也许是受到这股神秘力量的感召,蒋桐与肖凤台戏罢没有直奔酒店,而是钻进剧院附近一家酒吧。

    酒吧外观简陋,内里别有冬天。美国二三十年代装修风格,灯光昏暗暧昧,留声机里放着爵士乐唱片。大提琴弦音淙淙,一对对男女围绕桌私语,如交颈鸳鸯。一边上翘的嘴唇,手指轻点,在对方胳膊赤裸皮肤上画圈,表情与身型模糊在晕黄阴影中,昏暗,慢性而肉感的刺激。

    肖凤台叫了一杯日本威士忌,入口轻抿,眉毛挑起:“相当不错——比我想得要好。”

    “这是你计划的一部分?”酒意如温水,渐渐漫上胸口,他端着酒杯向周围虚画一圈:“先是音乐剧,然后是这地方……你还有什么招数预备着?”

    蒋桐的目光隐藏在阴影中:“我没有计划。

    肖凤台单手支颐,半真半假地笑道:“蒋老师,你比十年前有意思多了。”

    “叫我出来有什么事?”

    酒液缓缓流过喉咙,蒋桐却感到一阵口干舌燥。

    “没什么事……”他低声道:“就是突然想见见你。”

    肖凤台失笑:“听着怪肉麻的,一点都不像你。咱们要是第一次见,我会以为你想追我。”

    “不然呢?”男人放下酒杯,沉沉地笑了。他笑起来的样子令肖凤台觉得陌生:“你以为是为什么?”

    肖凤台心里咯噔一声。

    蒋桐喝醉了。他下意识握紧酒杯,在心里重复,蒋桐一定喝醉了。

    这个醉鬼明早醒来一定会为今天的所作所为羞愧到原地蒸发。但那是十二个时之后的事了。此时此刻,蒋桐目光灼灼,盯住肖凤台不放。他不得不冷哼一声,以轻蔑神色掩饰内心的无措。

    “该我问你才对。给我个足够有力的理由。我的私人时间有限,不想浪费在你身上。”

    他还嫌不够,继续补充道:“如果你刚刚确实在跟我调情——祈祷上帝你没傻到这个份上——我必须得,你的技术烂透了,烂到家了。”

    蒋桐只是笑,仿佛肖凤台刚刚讲了个特别精彩的笑话似的。让服务生送杯冰水泼他脸上算了。肖凤台在心中焦虑地胡思乱想。这混蛋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怎么能……怎么能……归根结底,他们根本不该在酒店之外的地方同时出现!万一被人看到,一切就都完了!

    他不能再待下去了。肖凤台放弃和醉鬼沟通,拾起放在圆凳上的外套和钱包手机,一声不吭起身离开。他不能陪着他发疯。已经十年了,蒋桐就算没有长进,他可已经今非昔比,再也不是当年不知天高地厚的白痴叛逆少年。

    他向前迈一步,就再也动弹不得。蒋桐拉住了他的手。

    一阵灵魂深处的战栗传至全身,肖凤台背对着蒋桐,庆幸酒吧光线如此之昏暗。没人注意到角落中的他们。他静默无语,只有胸膛剧烈起伏,蒋桐的手滚烫,像是喝进去的伏特加化成游走全身的液体火焰。他紧紧扣住肖凤台的手指,用力之大,令他几乎能感觉到骨缝摩擦的酸痛。

    “放手”肖凤台低声道:“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以后除非必须场合,我们别再见面了。”

    蒋桐没松手。与此相反,他一步步走近了他。肖凤台浑身僵硬,感到耳后蒋桐的鼻息。湿热,急促,重重轻轻,他的心也和他跳得一样快吗?

    “十年前第一次见面,我就想干你。”蒋桐在他耳边低声道,语调中暗藏一种平静的凶狠,仿佛噙着血肉。

    “你又漂亮,又骄傲,讨厌谁喜欢谁赤裸裸摆在脸上,懒得掩饰一分一毫。你动动手指,就有一万种羞辱我的方式。我们第一次见面是立秋节气,六点三十,太阳落了一半。我坐在椅子上,你站在书桌边,不到十步距离,可我心里清楚,我一辈子也够不着你。”

    “你当年真傻,我有什么可喜欢的?你爱过的那些……那些幻象,都是我装出来的,因为我喜欢看你崇拜我的样子,我有快感,你懂吗?快感!”

    “你奶奶没错,你父亲没错,你的家人英明神武,只有你——你直到最后一刻才看透我。没错,我虚伪,软弱,自私,贪婪,我想要的东西多极了。我要把自己的名字刻在科学史上,可我不要做以身殉道的悲惨科学家。我要名利双收,让人敬仰崇拜。再也没有人会看不起我,再也没有人能随便拨弄我的命运!”

    “肖凤台,你不好奇吗?你不好奇这十年我怎么过的?你从来都没问过,我想你根本不关心。可我今天就要告诉你,这十年我没有一天忘记过你。”

    他低笑一声:“我怎么敢忘。十年前那几个月,你一辈子的阴影,是我人生中最甜蜜的瞬间!你是天上的星星月亮,金玉堆出来的人形,我一辈子在泥地里滚也捞不着一点边沿。怎么就阴差阳错——”

    他的话没有完,肖凤台转过身,以加倍的凶狠和热情,深深吻住了他。

    两人几乎缺氧才喘息着分开,然而额头相抵,几缕散乱的刘海彼此纠缠。若有若无之间,肖凤台的唇贴着蒋桐的脸颊,他们离得太近,意识迷离,身体化为一体,是他的声音,借用他的声带共振。

    “今晚的话已经得够多了”肖凤台喃喃。

    “给你一个机会向我证明,你的这些话都是真的。”

    他的声音变得很轻,浸在无数人的大笑,吵闹,调情,酒液倾洒的嘈杂中,轻得几乎像是一声叹息。

    “别再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