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他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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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林巉死的第十一个年头。

    元山真君身陨妖界,三界震动,但师门重山派却是异乎寻常地宁静。

    重山派不言语,其余门派也不敢多言。

    只有风阁的祝风让人送来一壶好酒,他什么都没,严泊亦是什么都没回,只是将那酒尽数倒在了凌霜峰。

    凌霜峰更冷了。

    妖殿也更冷了。

    宋振抬头看着正殿外那颤巍巍探出墙的一枝桃花,才恍然发觉,已经开春了。

    他转头看向紧闭的正殿大门,一旁的侍从见他一直不动,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宋执事,您不进去吗?”

    宋振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算了。”

    “可重山派的人……”

    宋振往外走道:“好生招待着,一会儿送走就是了。”

    这已经不知道是重山派人来的第几次了,可每一次复玄都没现身见他们。

    他们是来接回林巉尸身的。

    宋振还记得十一年前,复玄抱着林巉走下明山的场景。复玄一身伤痕,怀里浑身是血的林巉早已气绝,他似七魄散六,犹如一只游离孤魂,只慢慢抱着林巉回了妖殿。

    身后徒留蜿蜒半山的血色足印。

    他将自己锁在正殿半月,不顾自己重伤,日日用自己灵力养着林巉的身体,再不眠不休地为林巉凿出一个玄冰棺来保存尸身。

    当半月后,宋振因为担心他的安危,强行闯进正殿时,正看见复玄一人静静坐在血迹斑斑的玄冰棺前,他双目赤红又无神,只垂眼看着棺中的林巉,那双手早已是血肉模糊。

    “尊主……”宋振开口欲言,却恰看见复玄抬起眼,那双眼中透着赤色的慎意,宋振下意识地住了口。

    “不要吵到他。”

    “让他睡。”复玄因太久没话,嗓音极其嘶哑。

    他伸手,想要摸摸林巉的脸,但看到自己手上干涸的血迹,又立马收回了手。

    “他睡够了,就会醒了。”

    他靠在冰冷的棺上,犹似自言自语道。

    他的林巉只是睡着了,待他睡够了,就会醒过来的。

    那日宋振在正殿中从正午待到子时,复玄都未抬头看他一眼,在宋振走出正殿时,宋振回头看了一眼。

    巍峨的正殿在月色的映照下显得冰冷而死寂,犹如一座更大的棺木,将复玄一并与林巉关在了里面。

    外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

    宋振路过那枝桃花时,看见还有些澄澈的露珠残留在桃花瓣上,更显得其可怜可爱。

    “宋执事喜欢这枝桃花?”一旁跟着的侍从见宋振看那株桃花看了两次,不由得出声问道。

    “不喜欢。”宋振摇了摇头:“只是想着这春意什么时候才能来。”

    “这……”那侍从看着院中已初显的生机道:“春意不是已经来了吗?”

    宋振迈步向外走去,一声轻语散在他的身后。

    “还远着呢。”

    ……

    正殿中,复玄处理好了案上堆积的文帖,顾不得休息,便起身走到内室,开了封锁灵阵,进了密室之中。

    与略显昏暗的外殿不同,密室四周烛光通明,将室内的每一寸都照得通亮,犹如在这密室中不能存在一丝一毫的黑暗。但烛火虽明,却给人一种强行温暖的冰凉。

    密室中央放着一座冰棺。

    复玄脱了繁琐的外袍,坐到了棺旁。

    冰棺中,林巉依旧静静地躺着,他闭着双目,眉宇沉静,仿佛只是在沉睡。

    复玄摸了摸他的脸,如旧的冰冷至极。

    一股股精纯的灵力通过复玄的指尖没入林巉的眉心。

    这十一年来,复玄都是如此为林巉保存着身体,哪怕每日要耗费巨大的灵力,他依旧一日未落。

    可无论他如何努力,都只是暂缓这具躯体的消散速度而已。

    神魄散后,躯体空无,自然也留不了多久。

    复玄却整整将其强留了十一年。

    可林巉身体的溃散之意也一日胜过一日。

    总有一天,他会失去林巉。

    想到此处,复玄右额角的心魔纹瞬间愈发殷红起来,那心魔纹蔓延至他的眼角,衬着他一双死寂沉沉的眼,隐隐显出一种即将失控的疯狂。

    他的心魔纹早已藏不住了。

    这十一年他探寻过无数复生之法,甚至以命换命之法,可无一有用。

    恐慌日日夜夜地伴随着他,几乎快将他逼疯。

    复玄轻轻低头,额间与林巉的额间抵在一起。

    “师父……”他轻声道。

    “今日我有好好修炼,也有好好批阅文书。”

    “这段时间那兔子烦人得很,我将它丢给宋振养了。”

    “院内开了株梨花,看着雪白干净得很,要不要我让人折几朵放到屋里来给你看看?”

    “重山派又来人了,他们想把你接回去。”

    “我不想……”

    “我不能让他们带走你,我不能让任何人带走你。”

    “你也好久都没回重山派了,可恕徒儿自私,不能让你回重山派,待你醒了,我再带你回重山派,可好?到时我亲自向师伯师叔们谢罪。”

    “妖殿里新来了个厨子,据最善做点心,花样也多,你不爱吃甜,我可让他做清淡些,改日带来让你尝尝。”

    “十一年了,我怎么做才能让你回来?师父,你告诉我。”

    这么多年来,他犹如时时都站在深渊旁,身后只轻轻连着一根如丝的线扯着他,那根线叫“林巉”,是他唯一的理智,也是他唯一的念想。

    人这一辈子,总要有个念想。无论是好的念想,还是坏的念想。

    “师父,这么多年了。”他摩挲着他冰冷的眉眼:“你从不肯回来见我,也从不肯入梦。”

    “你来一次我梦里吧,就来一次,让我好好看看你,哪怕就让我看你一眼。”

    “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是我愚钝,错把师父苦心当薄情,我知道师父想让我好好活下去。可是没了你,你让我怎么活?”

    复玄低着头,垂下的额发遮去了他的半张脸。

    “徒儿知错了。”

    一滴泪落入冰棺之中。

    “徒儿真的知错了。”

    “你就入我一次梦吧。”

    可棺内人依旧闭着眉目,不能言语,这密室内沉寂着,连带着烛火都染上些许足以让人窒息的静默。

    复玄靠在棺上,同样闭上双眼,他守着他的棺中人,外面的天色一丝也透不进这间屋子。

    他随着他一起沉眠,再睁眼时,眼中依旧是一片死寂。

    他的梦中还是如同以往一般,只有茫茫混沌暗色。

    “你还是那么狠心。”

    复玄看了看林巉,自弃般地笑了笑。

    他低头,在林巉眉心印下一吻。

    “不知睡了多久,若是久了,宋振怕是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我明日再来看你。”

    “……”

    这一觉睡得不止有些久,复玄出了密室,才发现已经天黑了。

    在殿外已经快等得急跳脚的宋振终于看见殿门缓缓开。

    “尊主。”见到复玄出来,宋振立马收了面上的急迫,行了一礼稳声道。

    “这是今日余下的文书。”宋振将手中厚厚一叠的折子双手递到了复玄面前。

    复玄只淡淡地看了一眼。

    “重山派的人何时走的?”

    “刚过午时便走了。”

    复玄没再问什么,伸手接过那一叠文书,转身便要进殿。

    “尊主。”宋振见状,忙出声喊道。

    复玄回身,眼中是数年不化的冷意。

    “您已十年没现身过了,外面最近有些流言……当然我已经处理过了,可族中长老也经常问起您的情况,您能不能出去……”

    “我还没死,也还没疯,让他们不用担心,无事莫扰。”

    沉重的殿门再次在宋振面前合拢,宋振站在夜色中,周遭起了朦朦的一层晚雾,他站了许久,似有所念地转头看向墙角的那株桃花。

    在寒意沉沉的夜雾中,那株桃花已经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