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一两年后,甚至很多年后,陈燕西很难回忆起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事情留下模糊的轮廓,只记得风声人声与浪声。所有声音齐齐撞击他的耳膜,留下有节奏的回响。
再后来,陈燕西记得下雨了。
雨很大,嘈嘈切切不足形容。似漫天风雨下西楼般,从天边牵了一条帘子过来。
又或许那天雨很,否则应该立即停止比赛,而不是持续到下午四点。
细碎雨丝冲淡他手心的血迹,陈燕西淡定地在湿衣上蹭干净,朝着迎面而来的医护人员笑了笑。
这时他才发觉喉部撕裂般,火辣辣的痛。
陈燕西想,事。挤压伤而已。
喉部挤压伤在潜水中挺常见,或是他在下潜时,流大而不顺利,或是用力过猛去做耳压平衡。
按理避免挤压伤并不容易,但是可以做到。在尝试从肺部调气后,应立刻转身开始升水。
陈燕西讲不明白,那时他在深海几十米面对周遭一片灰蓝,自己想了些什么。可能是人就有求胜心理,可能当时并没意识到喉部异常,也可能深蓝大海对他的引诱过于强大。
那海里忽如有人吹灭蜡烛,然后一切暗淡,一切消失,一切都变得不那么重要。
陈燕西认为自己可以,所以他抬头看了一眼。顺着看似无尽头的绳索,去量还有多少米触底。
问题就出在这里。
直到他升水完毕,在水面完成三部曲时,陈燕西并没察觉哪里不对。再后来,是咳出的鲜血警告他:你越界,你逞能,你开始追逐数字了。
其实在海里抬头那一瞬,陈燕西仿佛置身银河。他离开阳光,似一滴水珠落入深渊,他慢慢滑向黑暗的心脏。
陈燕西始终相信,唯有在鬼门关走过一趟,才会大彻大悟。
风刮得狠,雨下得急。陈燕西回到休息区,医生带着团队给他查看伤情。
那时陈燕西还在想,如果直播画面被切掉,或许金何坤看不见。如果他看不见,就不会担心。如果他不担心,自己多少还有可以解释的余地。
但要怎么解释。
陈燕西一筹莫展,他喉部疼痛,不出话。帆船摇晃着,耳边嘈杂。
有些事,或许终生也等不到一个解释。
因为有的人不会再回来了。
比如沈一柟。
陈燕西听到噩耗时,刚从医疗室出来。陆洁站在甲板上,工作人员乱作一团。陈燕西看见有人把沈一柟从橡皮艇上抬下,有人围了上去,有人高呼他的名字。
当时的场景,陈燕西也已记不太清。他始终站在外围,浑身冰凉。他像是压根不认识躺在地上的人,突然觉得一切好陌生。
陆洁与王鹤等三位女士,哭得泣不成声。陆洁久久地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脸庞。眼泪从指缝里渗出,根本止不住。
钟林未如遭雷击,一脸迷茫地原地转。他在想该如何通知沈一柟的家人,该怎么安慰同伴。
而他最担心的陈燕西,沈一柟的师兄,此时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任由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推搡。
钟林未毕竟年长,眼里似倒了一瓶红墨水。他拍拍陈燕西的肩膀,努力控制声音,“陈,别、别太难过。”
“这是意外,是一场意外。”
“柟他太追求深度了.....他太......”
陈燕西却忽然一动,似身体里所有关节通,短路电线重新接通电流。他有些僵硬地走两步,接着疯狂扑向人群。
他伸手拉开围在沈一柟周边的人,跌到又爬起。想话,又不出。
陈燕西的喉部太痛了,几乎能再次咳血。他的声音太,风声雨声、闹哄哄的人群声,让他的呼喊宛如蚍蜉撼树。
“你们让开,你们让开!”
“我是他师兄!你们让开!”
医疗人员将他往外推,陈燕西再一遍遍扑过去。他眼神有些空洞,手也在抖。陆洁叫着他的名字,要他镇静一点。
陈燕西哑着嗓子,声嘶力竭,“你们让开!你们挤到他了!”
“你们让我看看他!”
直播画面没有断,即使现在切播其他,这个消息也会如长了翅膀般飞往世界各地。金何坤一直守在屏幕前,手机停留在预订机票的页面上。
不断有消息弹出,不断有电话入,疯了那般。
金何坤眼睛发红,布满血丝。他盯着陈燕西如飞蛾,又如羽翼破败的飞鸟般,一次次撞击包围圈,想要去到沈一柟身边。
陈燕西已讲不出话,他甚至要动手人。一遍遍,一遍遍朝那里摸索而去。
可他并不想怎样,也不是去呼唤沈一柟的名字。
陈燕西只用撕裂的喉咙轻声:“国旗,国旗。”
旁人听了很久才听清——
“柟胸前的国旗脏了。”
“你们帮他擦擦。”
那上面全是血,求你们帮他擦一擦。
从出水开始,潜水员死死捂住沈一柟的嘴巴。他们叫着他的名字,没有任何回应。鲜血顺着下巴淌入大海,裁判上前用嘴给他往里吹气。
“急救!急救人员!”
“呼叫直升机!tamade赶紧叫急救队员来!”
陈燕西从头到尾精神恍惚,他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后来陆洁告诉他,沈一柟下潜时速度太快,“他是飞下去的。”
飞下去。
这是原话。
四十米,五十米,六十米.....直到触底。他甚至成功摘牌返回,那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深度。陆洁等人第一次看见米数时,甚至有几分惊讶。
这无异于豪赌。
“上升几十秒后,他不动了。”
“声呐监测显示他一动不动,大家开始紧张,以为他遇到不好的事。当时浪大又有风,海面上什么也看不见。”
“大约停顿十秒,裁判知道他一定出事。然后潜水员都去找他。”
找到了。幸好找到了。
陈燕西站在太平间的房门外,怔怔看着脚尖。他想,柟是要当爸爸的人了。他想,我还是没有将他保护好。
比赛依然要继续。队内其他运动员返回赛场,留陈燕西一人在这里。
他站在门外,想给沈一柟的女友拨个语音电话。
应该要什么,对不起?还是节哀顺变。
这时候任何语言都苍白无力,他或许内心早有预料,柟这辈子肯定会在潜水上栽一跟头。但没想到这么快,这么彻底,此生再无机会悔改。
陈燕西胸口极痛,眼睛干涩得要命,喉咙也疼。他拨通电话时,那头瞬间接通。
两人先是沉默许久,陈燕西哑哑地“喂”一声,:“我是陈燕西。”
那边女生嚎啕大哭,不知能不能用撕心裂肺来形容,但那感觉明显比这个词语更惨痛。词语太贫瘠,人的痛苦有时是无法用言辞描述。
能讲出来的,都不算痛苦。
女生哭着,哭得声音都嘶哑。陈燕西慢慢着,声音也嘶哑。
“你别、别哭了。”
“我们下周带他回国。”
“我们......”
然后呢。
陈燕西反复讲这几句,先前编排好的安慰,一句都派不上用场。他想咧嘴笑一个,想轻松点,想跟她,他去了他该去的地方。
他其实不该在这里。
不该在这狭的房间里。
他属于碧海蓝天。
陈燕西不出,女友断续哭着,几乎是嘶吼着质问:“为什么你从来不考虑我!”
“为什么潜水那么痛苦你还要去!”
“为什么你就不愿回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啊!”
“这究竟是为什么!”
陈燕西心想,是啊。为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去潜水,潜水是什么。
他答不上。
女生控诉,似隔着阴阳两界质问沈一柟。
陈燕西忽然觉得这也是金何坤的心声,或许一次又一次放纵他,给他自由的背后。
金何坤也曾在某个深夜里,对着虚无的黑暗询问,陈燕西你为什么从来不曾考虑我。
这究竟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
陈燕西哑了嗓子,话声音很很。他额头抵着墙壁,孤零零站在过道里。他以头撞击着,一次又一次。
“对不起,我不知道。”
然后啊,他的眼泪就是下来了。
陈燕西以为自己不会哭。他没预料到。
国内,凌五点半。
金何坤的手机差点被爆。他出神地盯着电脑屏幕,直播已结束。烟灰缸里堆积如山,手间还夹着一根。
飞机票终究没有预定。金何坤心口堵得发慌,他从盛怒,到担忧,到心疼,再到现在不知所措,前后不过一时。
他无意伸手摸了摸左胸,心脏还在跳。
没事。
唐浓那边已经炸了。范宇正在电话安慰陈明夫妇,“我们今晚就买票,比赛结束前过去看他。”
“阿姨叔叔,你们别担心别担心。阿燕三十岁的人,他知道怎么处理。”
“会好的,会好的。”
“真的会好吗。”
傅云星来电话,到第一百个时,金何坤终于接了。傅大师是被唐浓叫醒的,朋友之间情有亲疏,或许傅云星才能联系上金何坤。
“我不知道。”
金何坤揉了揉酸胀的眼睛,他忽然觉得陈燕西太过遥远。
他们完全是不同世界的两个人。
傅云星刚睡醒,声音低沉,“那你回去找他吗。”
良久,金何坤轻声:“不去。”
“我不会去了。”
陈燕西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自己相通。他身上已背负太多“阴影”,沉重地令他喘不过气。金何坤知道陈燕西不需要任何人帮助,这是个坎,他们失去了潜水的真正意义。
也可能陈燕西至今已不明白潜水是什么。
傅云星叹息,“真想好了不去?”
“他不需要救赎,他也没那么脆弱。”
金何坤。
“我会在这儿等他回来。一直等下去。”
陈燕西记得去年初仙本那,按日子来讲算前年的旧年末,冬季。他安慰自己有些事如树皮,附在躯干上丑陋不堪。只有撕开旧皮,才能见到最真实的内里。
现在就是这个时刻。
沈一柟的遗体运送回国。中国队在此次世锦赛上铩羽而归。潜水圈里并没有责难,发文哀悼沈一柟时,纷纷安慰陈燕西。
这一切像是一场梦。
他至今没能醒来。
在葬礼上见到沈一柟的女友还有家人,父母悲痛地难以接受,拉着陈燕西一个劲地问:“你们是不是搞错了,这不是我们柟。”
“这不该是我们的柟啊。”
陈燕西却瞧着墓碑,照片里沈一柟笑得极为阳光。
多好的生命。
师父曾讲,怎就不懂得珍惜。
而他不该在这里,陈燕西始终坚持,沈一柟不该躺在这里。
那天阳光很好,无风无雨甚至都不是阴天。
葬礼结束时,陈燕西久久没有离去。他站在沈一柟的碑前,弯腰拎起一杯白酒,喝尽。
辛辣液体顺着喉管一路厮杀,毫不留情。路过受挤压伤的地方,疼痛得叫他额角生汗。
好在疼痛让人清醒。
陈燕西半蹲着,与照片平视。他有段时间没怎么开口话,一是受伤着疼,二是不知该讲些什么。
他出第一个音节时,喉咙如破风箱,音色有些奇怪。
很哑很沉。
“柟,师兄就想跟你话。以前我你不听,现在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听见了。”
“很早我就告诉你,不要太在意深度,数字啊排名啊,都不重要。潜水是快乐的,海洋是温柔的,你不应该跟她厮杀。你赢不了。”
“其实我现在反而很责怪自己,如果我能唠叨一点就好了。没有在你迷途时阻止,没有在我本可以拉住你时,选择犹豫。是我不对。”
“沈一柟,你能不能起来。”
“你再叫我一声师兄,行不行。”
早些年,陈燕西退出比赛时,是沈一柟追在他后边,一声声喊着:师兄,我不想你走。
师兄你回来!师兄,我要给你们带来荣耀。
沈一柟这话时,眼里有光。那种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最纯粹的渴望。他向来粘着陈燕西,跟屁虫一样。
永远满嘴胡话,永远自信向上,他:“师兄,我是要去拿冠军的。”
“我有个梦想,师兄。”
“我要把中国的国旗一次次插在蓝洞里。”
“我要让全世界看到我们,看到中国的潜水者。”
“师兄,我们在书写‘历史’。一部关于我们的潜水史。”
陈燕西不太记得,那天最后他有没有掉眼泪。应该是没有。
他走时很干脆,风卷动云流,奔往不知终点的前方。就好似这人生一样,看似平平无奇的一天,却发生着翻天覆地的改变。
有时你清楚,有时你不清楚。
经年一别你才发现,原来当时冥冥之中是有察觉的。
金何坤在半月后才接到陈燕西的电话,他没问对方在哪里,也没问对方受的伤是否痊愈,心情如何。
坤爷努力维持平静,沉沉地喊了一声,“陈燕西。”
“嗳,好久不见。”
陈燕西那边有飞机起飞的声音,金何坤听着不太清楚的播报,是国际航班。
“我这马上要走,所以有些话,想现在跟你一下。”
金何坤心跳加快,示意他继续。陈燕西得很慢,声音哑得变了味。
“我应该,要出去一趟,我保证是最后一趟,然后就回来。好像每次都是最后,你也该不信我。但我这次不得不去,不会太久。你等也好,不等也好,回来我都会找你。”
“坤儿,句实话。跟你谈恋爱,真他妈是我最纠结的一次。其间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肯定’再‘否定’再‘肯定’,以前我从不这样,因为我从没爱。”
“我太自由,也自由习惯了,总会有顾虑。如果我去潜水,你继续飞行,我们的生活压根不在一根航线上。时间一长,感情自然会淡,会出现问题。”
“我迟迟不敢跟你确定关系,因为你太好,值得我放弃一些东西,再来拥有你。”
“金何坤,我明白你也有顾虑。洞穴潜后你复职,摆明了你的立场。我不怪你,因为那是你的理想。”
“我们纠结,是因为我们都将这份感情看得太重要,所以格外慎重,不是谈个恋爱就算了。坤儿,我决定要与你一起,就不会再分开。”
陈燕西絮絮叨叨了很多,金何坤认真听着。
他听着听着,忽然悲从中来,他蓦地明白了陈燕西要去干什么。
金何坤的心脏剧烈抖动,这份爱显得太沉太可贵,他甚至有些怕自己接不住。
陈燕西分明是在:
我要去跟大海告个别。
我要去折断自己的鱼鳍。
潜水的意义是什么,陈燕西没想通,或许一辈子也想不通了。
那天他走时,绚丽夕阳从机场外照射进去,将陈燕西拢进光晕里。宛如回到去年仙本那机场,陈燕西挥手再见的场景。
“时间过得真快啊,金何坤。再有两个月,我们就认识两年了。”
六百多个日夜,不容易。
金何坤的手握成拳,抵在唇前,以牙齿咬住食指关节,逼迫自己不要过于难受。他没话,眼睛红着蒙了一层水壳。
他的陈燕西啊。
“你还记不记得,咱俩侧腰有个纹身。”
陈燕西笑着问,“这还真是缘分,Whatdoyouwanttodowithyourlife.”
“坤哥,你想如果过完这一生。你有答案了吗。”
金何坤:“没有。”
“但我有了。”陈燕西答,“我跟你与你过完这一生。”
“所以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金何坤忽地埋首趴在桌上,手机紧紧贴着耳朵。他手心发烫,手机发烫,耳朵也烫。
陈燕西的话语更像是一块烧红的铁,烫在他耳边。
他真的忍不住哽咽:“......好。”
陈燕西就笑了,眼睛一弯,瞧着漫天夕阳如火如荼。
似这人生,合该有个告别。
“坤哥,当年给你讲鲸升。后来这条鲸困于陆,发觉有些事并不适合他。”
“现在,要‘鲸落’了。”
金何坤再也憋不住,眼泪湿润袖口,压抑着自己不出声。
他心疼,太心疼陈燕西。
以至无法言语表达。
当一条鲸鱼在海洋中死去,预示着无数生命的开始。
鲸鱼庞大的尸体,会慢慢沉入几千米深的海底。
于是,一只死去的鲸鱼,可以用死亡创造出一套完整的、可持续上百种无脊椎动物生存长达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生态系统。
它成为孤独海洋里,最温暖的绿洲。
如此壮举,是谓“鲸落”。*
——
“鲸落”的释义:来源于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