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平时穿在身上也显宽大的衣衫在此时已是紧紧地贴在身上,水汽湿了它,又因为高温,衣衫的边角其时已有些焦灼,她平时绾发如不是有簪子簪住了,也是有丝带系住的,但在此时,她头发披散,是如此的狼狈与不堪,地上莹白之物莫不是几块断玉,那便是她平时箍发的玉箍,却是在剑范将成之时为她内力所为,并没有幸免于难,手中之剑乃是早年断剑重铸而成,此时才成一个形状,除却柄部还握在手中,那柄部之下却是尽数藏在浓白的水雾之下。
空气之中温度如此之高,但若是能强撑着眼力去看那水雾之下,亦是可以看见,这不见的长剑余部其时都是没入一名男子的尾椎之处,这首尾相连之处,严丝合缝,隐约之间竟是看不清其是剑入人体,还是人体生出了这剑。
男子身上不着片缕,可肌肉强健之处,也难以让人生出轻视的心思来。若不是为着卫绾此事,这人该是可康健一生的。
人之血肉,多是柔软之物,可不知是因为何种术法,这名男子的肤色与那池中铁水的颜色并无二致,有种金属般的坚硬之感,这不由得让人去猜想,是人从池中出,还是这人本就此颜色。
终于,这名男子的血肉之力也被这剑吞噬殆尽了,铁水般的颜色霎时如秋蝉之羽翼,愈加苍白透明起来,水雾也因着这生命力的流逝有了淡薄之意,如是才能看清,这男子身上的经脉已是没有一处通顺的,中间阻隔宛若花之艳丽,已是时日无多。
卫绾不知以前的人是怎么铸剑的,只是她知,只有像她这般的,这剑铸起来方才是最佳。古之人可采日月精华,千锤百炼也需十年之期,更何况她,并无铸剑之能。
想要在短短的几月内将剑铸出,非常之时非要非常之手段。
被压制的剑气在失了血肉温养之时,又开始了暴动,卫绾略偏了头,还是躲闪不及,眼下的肌肤被细细的剑气很快割开了一条细长的口子,血液只一滴,却是让这本将暴走的剑气一瞬给消泯近乎于无形,可也只是如此罢了。
一瞬间后,这原本就被毁坏了数十次的铸剑之地又被这些纵横的剑气开始了毁伤,那些个挂在墙壁上的字画,再没有一幅幸存的了。
卫绾低喃了一声:“侍剑。”
铁水的池子里呼噜噜地冒泡,只闻了此声,便是爬出来数十个人,皆是不着片缕,可由着他们是仰着面过来,可以看见他们的面容,是与那位跟着卫绾进来,于府外已月余不见的杨无的面容极其相似,便是一模一样也不为过。
这些便是仿杨无而成的剑范了,至于杨无……卫绾拔了剑出来,剑面澄澈,呈黄白之色,或还可见之前那名面色不无坚毅之人的面容,只要这剑成了,必当是一柄好剑。
剑是有真伪之分,这真伪不为人力,而是天成,但有人之血肉为其开锋,这真伪也便不再重要,须知真假之,亦在反掌之间。
人类之属,古往今来,向来便有偷天换日的能耐。
滚烫的铁水汇聚在十数丈见方的池子里,远远地,还不可看见那池子具体形状时,只是水汽升腾,便是可烫伤人眼,沈牧捧着那只漆红色的瓦罐,步子有些踟蹰,可是待看见了那水汽中唯一还屹立的人影,她便知,她的踟蹰并无任何意义,那人回眸一笑,风花鸟月,已是尽清道明了。
卫绾道:“神兽鸱吻?”
曾听闻三千大道之前是有金乌临天,妖兽之属莫不是草木之灵,凡尘世间既可有那些道术,蛊术,这巫术的传,也当是有的,只是这些只藏于那些古书的只言片语之中,若不是亲眼得见,难成其实。
妖兽若有灵,只这龙,也该是有的。鸱吻者,龙生九子中好望者也。
这物藏于乌孙王庭,向来是不为外人道也。若不是卫绾在雪山有所耳闻,亦是不知此事。以此物洒削此剑,方才是最佳。
漆红色的瓦罐中,一只颜色谓之平常并无二致的鱼儿正是游得欢快,这儿温度甚高,瓦罐中的水也有了蒸腾之意,可这鱼儿也无有任何不适,只看了仔细,才知鱼儿长相是有多奇怪,龙头鱼尾,作张口吞脊状,端的是诡异万分。
沈牧道了一声是。
卫绾才走得近来,沈牧看卫绾,约是这阵子只为这事耗费心神,那眼下的青白之色,若是放在往常,绝是不可能,可在此时,沈牧自也生不起好笑的心思来。只觉得这人有些可怜了。
卫绾仿佛是看不见沈牧的神情,又道:“听你那日是被那乌孙的公主救了,怎么,救命之恩不图报,你向她索取此物,她竟也应了你?”
这话的不无诛心,但沈牧却再难会还嘴了,她在乌孙日久,这口上的本事是消磨了不少,却是老实答了:“她父为部下所害,我许她复仇安然,已是极大的善意。”
卫绾伸了两指于那瓦罐中,将这的鱼儿夹取出来,笑道:“没有私情?”
沈牧没有话。这般沉默也不知是不是默认。
沈牧这人,之前是以为喜爱侍剑的,可此时看来又不尽然,好在卫绾也不在意这个,便是好意道了一句:“这乌孙公主活不了多久,你该知人鬼殊途的。”
“我也想奉劝郎君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
许久的沉默,最后只余了一声嗤笑。
卫绾看着手中因着失水而愈加膨胀的鸱吻,三两步往那盛满铁水的池子去,一手把那鸱吻甩了进去,随后撩了下摆,一个人,独自着,竟也一气跳了下去。
铁水销骨。
沈牧从未觉得人进了那铸剑池还能活下来的,她原来也来过此地,每每没有走到池边,这脚边身上总是要被燎出几个水泡来,再不敢靠近,虽然不知晓卫绾此人到底是修的什么功夫,寒气入体,每有外放之时,身周冰霜比之冬日可还要寒冷些,但这铁水可是贴身依存,卫绾还想能仅靠一层真气就将这些铁水阻在身外么?
卫绾跳入池中,便是肉化汤般,这没顶之后,连半点水声也无。
这些剑范能入铸剑池无碍,不外乎是活死人用了洗炼之法,难道卫绾也想把自己也炼成这些东西么?便是恼极恨极这人,沈牧也不想这人如此对待自己。
对他人冷漠无情,可是人之本性,自私而已,可对自己也如此,这番苛责,便再人之常情,可不觉得好笑?
沈牧握了拳头,手中瓦罐失了盛物的作用,被她砸落在地,碎成了无数的碎片,一滩水渍只存在须臾便再不见,这地上碎片被温度烫得通红,沈牧往前一步,脚踏在那上面,饶是她穿的厚底的靴子,也被烫的连退了好几步。
周身的温度在转瞬间变得愈加高了。
汗湿重衣,随后带来的眩晕之感其实是失水过多的余劲,沈牧知晓依自己的武功,再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这退的几步更助了她的退意,不过她才退了几步,便是回转无措,撞上了一个人,被迫止住了脚步。
沈牧还是记得谢林下的。指尖掐了手掌,于衣带中拔出一柄匕首来,她颇有些警惕地看着谢林下。而谢林下则是摸了摸自己被撞了个实在的额头摆了摆手:“我若要杀你,你焉还能活在此地。”
沈牧觉得在理,但脸上警惕的颜色只淡薄了几分,摆出的起手式还是箭在弦上,紧迫的可以。
谢林下绕过了沈牧,却是在错肩之时拍入沈牧身体内一团真元,她道:“你可听过传奇之语?”
传奇?沈牧对那些市井流传之并不在意,可原来人在中原,也听过些奇闻异事,世人称之为传奇,不过一类故事,多刊在一些话本子上,为那些处在深闺不得出的富家姐一时解闷的东西,可此时这些又是为何?沈牧不解其意。
谢林下也知沈牧不懂,她轻笑了一声,原本随着年龄日,她的声音也愈稚齿,可在此时,她的声音却少见地多了一丝老成:“传奇之始为《古镜记》,所以雪山之基便为望气之术,却是《冥报记》,《定命录》也不是假的,你信不信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还不待沈牧回答,她便又道:“我信。”
谢林下近了那池子,却还是如平常那般,便是手入池子,也是如寻常沐浴之时试那水温般随意,沈牧看见她手出来那池子仍是完好无损,一时之间倒吸一口冷气,竟是忘了发声。早知道卫绾这人身上多有奇怪之处,哪里知道和她相关的人,也没有一个正常的可言。
谢林下道:“命中注定,我是为她生,亦是为她死,所以在我看见她替了我那本已死的徒弟,我并未怪她,哪怕后来她下药要害我,我也没有怪她。传奇之中早有言,世人不过垂死挣扎,何苦来哉?”
“世上传奇许多部,我之最爱者,不过《枕中记》这一部而已。”谢林下撩了右手衣袖,这回伸手入池却是半跪下去,一直等到铁水没了肩膀,整个人将要垂落下去才作罢,她将卫绾从那池子拉扯了出来,两人错面不过一瞬,谢林下已是言尽了:“你没了坎离丹,这生死境要是有这般好勘破的,那些个惊才绝艳的先祖先辈也不至于那般死的无人可知,虽然我之所为可能是阻了你晋入先天之境,但也好在你之命变作这剑中一条冤魂的好。”
“无需多想,毕竟你做我徒弟,也是曾欢喜过的。”谢林下还想伸手摸摸卫绾的眉骨,但已是没时间了,她低头笑了一声,只余了余声:“我剑名为绝景,你可要记得了。”
作者有话要:
今天……天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