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一百一十二枚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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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之,虽然姜书语是姜茶的祖辈,但是因为过世得实在是早,姜茶并不比外人多了解自己爷爷多少。

    对于姜老生平,她也是从书上知道的绝大多数内容。

    比如他年轻时风发意气,是国内较早一批留洋的科学家。

    比如他胸怀一颗赤子之心,身在重洋而心念祖国,学成回国,他正当其时。

    对于姜茶而言,爷爷与其是一位长辈,倒更像是一位伟大的前辈。他像天上的星,也像海上的灯塔,一言,一行,都是正直的标杆和榜样,指引着她的方向,也带领着她的成长。

    她钦佩他,也敬仰他。

    虽然,她跟他并不太熟。

    当着常校长跟辅导员的面,这话当然是不怎么合适出来的,于是姜茶只是含糊地道:“嗯,我的名字还是爷爷取的。”

    这倒不是假话,只是……

    常校长闻言面上笑意愈发和煦,“姜老取这个名字,是有什么特殊的寓意吧?”

    “……”姜茶点点头,算是对此表示同意。

    实际,并不——只是因为她爷爷感冒了,彼时很想喝姜茶而已。

    就像姜父的名字也是言简意赅,早上出生所以叫晓生。

    姜爷爷取名走的是朴素而实用的风格。

    一番寒暄,常校长这才不紧不慢地切进了正题,他脸上挂着和蔼的笑,望过来的目光颇有几分慈祥,“姜啊,我听,你们系是推选了你参加这次建校画展?”

    “是的,常校长。”

    常校长笑了下,“想拿奖吗,姜?”

    姜茶怔了怔,而后弯起微笑,“常校长,能不能拿奖,我了不算数,最后还是要由组委会来决定。”

    却是常校长愣住了:问她想不想,她答的是能不能,这是狸猫换太子——偷换概念!常校长心里摇摇头:这个女娃娃戒心大着哪。

    莫莉笑着插话道:“姜茶当然也是想为我们院系争光的,这不只是集体荣誉,对个人来,也是履历上光彩的一笔啊!”

    常校长未置可否地淡淡笑着,忽而点题,“姜同学啊,我们的想法是,给你的画作设一个奖项,然后你——”他的目光在姜茶身上一转,悠然地道:“作为姜书语的孙女,上台领奖。”

    常校长:“你也知道,现在我们学校建校也有一百年了,历史悠久,讲的是传承和发展,到时候在画展上借着这个机会,你呢稍微在媒体前面点一点你爷爷,我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当然了,”常校长解释道:“这个奖项跟组委会评选的一二三等奖不一样,是我们校方单独颁给你的纪念性奖项。”

    常校长的解释到位,简而言之:就是校方想单独给姜茶一个奖,但这个奖与其是给姜茶本人,倒不如是颁给姜书语的孙女这个身份——虽然这二者就是同一个人。

    且常校长给出的解释令人信服,甚至于这个奖项本身的设置都思虑妥帖。

    独立设置,不挤占公众评选的名额,这样一来,甚至不存在公平方面的问题。

    见姜茶不语,常校长犹然是不尴不尬地笑着,却是莫莉暗暗地有些着急,抢言道:“姜茶,这个可是百年校庆啊,一百年才有一次的大型活动,能在这上面拿奖意义不一般的……”

    “莫老师,”常校长断了她,语气虽然温和却不由分辨:“你让姜同学自己再想想。”

    莫莉讪笑了两声,闭口不言了。

    静了静,姜茶道:“常校长,这个奖我不能要。”

    常校长不置可否,只是问了一声,“哦?”他脸色不变,仍是和蔼温言,“怎么?”

    姜茶:“这么做我觉得不合适。”她站起身来,深深鞠了个躬:“……谢谢您的好意,常校长。”

    莫莉一时间表情五色交织,惊疑不定,然而碍于常校长先前开了口,她也不便插嘴,当下坐在椅子上只觉如坐针毡,此刻度秒如年。

    而常校长仍是温温地笑着,“来,别站着,姜同学,坐。”他仰看姜茶一眼,道:“有什么意见,坐下来慢慢。”

    不动声色的太极拳。

    然而他这样,姜茶便也只能坐下。

    常校长问:“你是觉得哪里不合适呢?是我们单独为你设个奖不合适,还是,”他抬眸,镜片闪过精光一轮,“——你觉得,在这样的场合提起姜老,不合适?”

    姜茶摇摇头,“常校长,不是奖的问题。”顿了顿,她:“我也愿意在接受采访的时候提一提爷爷。”

    常校长眼中意味更深,“既然如此——你是觉得哪里不合适?”

    姜茶犹豫,半晌,抬起头,“我是觉得,我不能白白地拿一个奖……就因为我是爷爷的孙女。”

    常校长闻言显而是怔住了。

    从方才到现在维持不破的笑意,头一回地僵住在了脸上。

    “我读幼儿园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我对他的了解不多,”姜茶很诚实地着——幼儿记忆浅薄,她对爷爷的印象跟后来在课本上了解的不同。

    在她的记忆里,爷爷就是个就着浪味仙能喝二两酒的普通老头而已。

    摇椅摇着,西瓜放在手边的椅子上,风扇吹着,浪味仙和二锅头不离手。

    但即使是仅存的这一幕,在回忆中也是极淡极淡,比衣上的水渍还要淡上几分。

    因为没过多久,爷爷就去世了。

    她对爷爷生平的了解,多来自于父辈母辈,也不乏从课本上得知的部分。

    也是后来她才知道,那个就着浪味仙能喝二两酒的老头,是曾经在无声的科学战场立下汗马功劳的伟人。

    姜茶道:“只是,我虽然对爷爷了解不多,但也知道他做事情低调,对荣誉也……看得比较淡。”言及此,她抬眸看常校长一眼:“常校长,所以我才觉得,我顶着孙女的名头去受奖,这种做法或许不妥。”

    姜晓生夫妻这一辈行事极其低调,任何关于姜老本人的采访都是能推就推了,按他们的,老爷子不喜喧哗不喜人浮于事,生前立遗嘱亦道死后不立碑,尸身火化,一切科研成果上交给国家,不接受公开吊唁。

    他们做晚辈的当然敬重他本人的意愿。

    姜茶也正是出于这点考虑,才拒绝了常校长的提议。

    一时间四下静了几秒,末了,常校长抬起头,对着姜茶微笑如常,“我知道了,姜同学。”

    姜茶坐那儿没走,常校长又道:“这件事情……的确是我欠考虑了,你得有道理。”他有些感慨地道:“姜老是能守得住清贫寂寞的人,对这种死后哀荣……”

    他的话停在这里,没有继续下去,但话里藏着掖着的意思也很明白。

    ——能守得住清贫寂寞的人,还会在意这点儿死后哀荣不成?

    格局大者不必如此,不会如此,更不需要如此。

    姜茶知道他是同意了,松了口气,“谢谢您,常校长。”

    “作为校长,服务学生,倾听学生的意见,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常校长面色不改,笑意温然,“姜同学以后要是遇到问题了,不论是学习上的,还是生活上的,都可以随时来找我,或者——”他偏首看莫莉一眼,“找你们莫老师也可以。”

    见常校长对此无甚反应,在一旁的莫莉面上颜色这才纾解少许,忙见缝插针地道:“常校长得对,”她一边,一边冲姜茶使眼色:“还不快谢谢常校长,姜茶?”

    常校长却道:“不必了。只是找孩子们来聊聊天而已,也谈不上什么谢不谢的。”

    姜茶站起身,规规矩矩地鞠躬,“那我走了,常校长。”又转向莫莉,“莫老师。”

    莫莉笑着点点头,心道快走吧快走吧——可不嘛,本来是个水到渠成谁也不得罪的美差,她也能从中沾点光,谁料这女孩子也不知是什么想法,唾手可得的荣誉不要,愣是给原封不动地推给了常校长。

    真是……

    门无声息地虚掩上了。

    “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不能看。”常校长的声音在此时温温地响起了,莫莉仓促转过头去,听他颇为感慨地道:“看这孩子刚刚那一板一眼的样子,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了。”

    他如此唱,莫莉自然要和,跟着问道:“是谁呢?”

    常校长目光虚停在不远的地方,却又似是凝着无尽的虚空,“……是姜书语。”

    莫莉闻言却是一惊,“您见过姜书语本人?”

    甫一出言,她又觉得唐突,于是掩唇笑了声作为掩饰,“这也不奇怪,毕竟您从求学时就一直在这里……姜老应该也出席过我们学校的大型活动……”

    常校长笑了笑,“莫老师啊,你年纪不知道,姜老爷子也在我们学校教过书的,不过是客座教授,不常开课,偶尔开一回讲座,也是全场爆满。”

    提及此,常校长脸上隐有怀念,“那时候进校的个个都是天之骄子,姜老那时日对外工作都是保密的,头一两次课那些刺儿头哪里拿他当回事情?后来老爷子发了火,不听课的通通拎到墙角站着去。”

    常校长看莫莉一眼,笑,“当时我也好奇,这么个年轻老师,半点儿名气都没有的,论本事真还未必有底下的同学厉害——牛个什么劲?结果呢,一堂课下来,我服了。”

    “我服气了,那些刺儿头是当初刺得多厉害,后来就服得多厉害,下了课一个二个围上去一口一个教授,亲切得不得了啊。”

    “偏姜老是成不骄败不馁,任他们怎么吹也面不改色,待人如一。”常校长缓缓地道,语气颇有唏嘘:“刚刚我看那孩子不卑不亢、只是站在那里的样子,就像是隔了几十年,又看见了当年的姜书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