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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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三日一大早, 省城酒店门厅外立起了纯白的花篮。

    花艺设计师们还在会场里头忙碌, 为这场准备了太久的婚礼。十月份花材紧俏,他们把今天一大早从昆明空运来的鲜花按计划布置在会场里, 做成展品。

    花篮旁,一张立牌上,写着今天这对新人的姓名:蒋峤西, 林其乐。

    下午四点多了, 越来越多的客人到达酒店。新郎的父亲,蒋政,他染了一头黑发, 穿了身笔挺西装,年过半百,他站在人堆里仍然受人注意,这身板架势, 看得出年轻时候就是个俊朗帅哥。他把新郎父亲的胸花攥在手里,在酒店铺着红毯的走廊上电话。

    “梁虹飞,”他焦急问, “你来都来了,你又犯什么毛病?”

    “我已经和你离婚了, 蒋政,”女人在电话里不客气道, “你少管我。当初好了,以后梦初归我,峤西归你!”

    蒋政站在窗边, 阳光在身后笼罩着他,他却面朝着黑暗。

    “再怎么归我,”蒋政冷声道,“你也是峤西的妈妈,你今天有义务在场。”

    “你别再一厢情愿了!”梁虹飞。

    蒋政张开嘴,还想再什么,梁虹飞断了他:“蒋政,你以后把梦初忘了……”

    “你和峤西,你们好好生活,我会照顾好梦初的。”

    她把电话挂断了。

    会场里,电力系统的同僚们正在与新娘的父亲,林海风林电工寒暄。

    “这女婿可是林工从看到大的!层层严格把关,这闺女嫁起来多放心啊!”

    一群人笑,林海风点头笑道:“那当然,那当然……”

    他还在低头看待会儿婚礼上台发言要用的稿子,太紧张了,看了太多遍,纸都摸薄了,眼见来的客人越来越多,林电工把稿子叠起来,缠着手指塞进他穿的唐装口袋里。老伙计们又问峤西的事,林海风:”峤西从就是好孩子,优秀,善良,孝顺……”

    “知道您老泰山多满意这女婿了!”

    蔡岳蔡经理站在门口,一样听一群人奉承,他最近住上了亲儿子买的大别墅,人逢喜事精神爽啊,就差参加个儿子婚礼了。人家问他,林樱桃结婚,蔡经理给封多少红包啊:“泰山旅游当年赚了多少!蔡经理这可不能少包啊!”

    蔡经理一听这个不高兴了:“咱自己孩子,别林樱桃,以后余樵,杜尚,哪个能少包?这就快了!不能偏心啊!”

    就在这时,蔡经理余光瞥见了走廊外面,他声调一下子拔高了:“哎哟,蒋经理!”

    蒋政笑着进来了,与老下属蔡岳握了握手,轻声寒暄,接着他走过去。“亲家!”蒋政大声笑了,伸开手和满面笑容的林电工拥抱了一下。

    有人:“蒋经理一会儿也得发表一番领导讲话啊!”

    蒋政连忙摆手:“我这口才退步了!”

    酒店门口,一辆奔驰开过来了。

    蒋峤西下了车,他刚从公司处理完临时的工作,新郎的西服还穿在身上就去忙了。他要赶紧进会场。

    伴娘秦野云正在大厅陪几位阿姨话,她看见他了,喊道:“蒋峤西,你怎么才来啊!你快进来!”

    蒋峤西却停在了门外。他站在车边,隔着一条马路,隔着车流,看见一个太多年没见过的人站在街对面。

    梁虹飞站在一个邮局门口,穿着身深红色,深得发黑的套装,她盘着头发,还是过去那个一丝不苟的模样。梁虹飞也望着他,车来车往的,她甚至没有对他招手。她将这个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但孩子挣开了她。

    秦野云跑进了后面准备室里,一推门进去,就听见林樱桃紧张地对化妆师诉苦:“我中午就吃了几块饼干,但我还是肚子难受——”

    秦野云提起自己伴娘的裙摆走进去,从后面一她的背:“你老公来了!别紧张了!”

    造型师从旁边一抬头看门外:“新郎来啦?”

    “不不,”秦野云忙解释,“他老公刚才被叫回公司去了,现在赶来了。”

    林樱桃的堂嫂牵着侄子,坐在一旁沙发上玩。“峤西这个工作啊,就是忙。”堂嫂。侄子用手拿木盒子里的龙凤镯,他:“好沉呀!”

    堂嫂把龙凤镯拿下来,放回盒子里扣好:“不要动,待会儿樱桃姐姐回来换喜服要戴的!”

    “什么是喜服?”侄子问。

    林樱桃听化妆师的话,乖乖闭上眼睛,她:“等你以后结婚,这对镯子就送给你的新娘子戴,好不好呀!”

    侄子用手掩自己的嘴,他新奇道:“我的新娘子?我的新娘子?”

    林樱桃化完妆了,头发造型也做好了。她睁开眼,看到镜子里,秦野云在旁边:“林樱桃你也太美了吧!”林樱桃笑了,抿起嘴,她又紧张地耸起肩膀来,她站起来了,进更衣室里,脱掉浴袍,在造型师的帮忙下穿婚纱。

    等穿上婚纱出来,头发里别了橙花花冠,戴上头纱。造型师又把新娘自备的珠宝开了,给她戴上宝石樱桃项链,还有耳环。

    秦野云站在一边,手捧着那双菲拉格慕的红鞋。她忽然感慨道:“蒋峤西这人太会算账了,送林樱桃每一样礼物都是结婚能用的,一点儿都不亏啊!”

    堂嫂在后面笑。

    “那也要樱桃爱惜,”堂嫂认真地道,“不然怎么会留到这么多年,办婚礼了还像新的。”

    婚礼会场里演奏起了音乐,是爵士乐队在演奏慢板的流行歌曲,多是1990年出生的这些年轻人们年轻时爱听的歌,从孙燕姿的歌开始,第一首就是《天黑黑》。

    大屏幕上开始放映新郎新娘的电子相册,第一张是林樱桃三岁,梳了两根牛角辫,被爸爸抱在怀里哄着吃饭的照片。会场入座了许多宾客,一桌桌的,人人都在笑。

    下一张,是蒋峤西幼儿园在香港,扮成哪吒,参加幼儿园集体演出的照片。

    本场婚礼的司仪,杜尚,他穿一身西服,头发抹得锃亮,他还在一边喃喃自语着一会儿要讲的开场白,紧张得都顾不上旁边的女朋友了,抬头乍一瞧见蒋峤西那个扑克脸时候还有这么滑稽的扮相,所有人哄堂大笑,他也笑得捂着肚子。

    电子相册上浮现出一行字。

    “1999年,我们相遇了!”

    蒋峤西被化妆师稍微一收拾,戴上了袖扣、手表,他走进会场来了。

    “哎呀,峤西来啦!”坐在门口的是总部区的几位叔叔阿姨,“恭喜恭喜啊!”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照片:

    群山工地昔日的砖砌宿舍门口,林樱桃梳着两条长马尾,穿着裙子,她高高兴兴地站在转学生新邻居蒋峤西旁边,和他一起合影。

    余振锋余班长在家属那一桌里,他双手盘在胸前,笑着看屏幕,大声道:“这是群山工地!”

    下一张照片,是蒋峤西过生日,他请他的四个朋友一起去群百大楼的游戏厅玩,他们一人手里端着一杯果汁,林樱桃和杜尚明显在跳舞机上玩得太嗨,头发乱得不像话。

    蒋峤西在客人们的笑声中依次与他们问好,蒋峤西本该早做这件事,他来得太晚了。

    余班长夫妇,余锦,还有余奶奶、张奶奶坐在一桌。前任群山幼儿园园长张奶奶问余奶奶:“樱桃,真当幼儿园老师啦?”

    余奶奶摆手:“别问我,我听不见!”她接着笑了,因为蒋峤西弯腰来与她问好。“好,好!”她高兴地看着蒋峤西,点头道。

    余班长拍了拍蒋峤西的背,他:“张奶奶,你看你,时候没白对闺女好吧,你这行后继有人了!”

    杜尚的妈妈和蔡方元的妈妈也坐在这一桌,因为两个儿子都在上海念的大学,两位母亲这几年熟悉了不少。蔡方元妈妈问:“杜尚什么时候结婚?”

    杜尚妈妈:“不知道,忙得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办婚礼。”又问:“方元呢?”

    蔡方元妈妈吃着瓜子,嗤笑一声:“我们家那子,玩儿心太重,被他爸带的,光想着挣钱了。”

    秦野云的父亲坐在隔壁一桌,和邵司机、谢阿姨一家三口挨着,旁边还有早些年从电建下海经商的汪老板。汪老板主动寒暄起来:“老秦,我听林哥,你闺女现在开个网店,不得了啊?”

    秦叔叔扮得也是体体面面,手腕上戴一块劳力士,他笑道:“都是闺女努力,跟着沾光了!”

    邵司机坐在旁边,他看着屏幕上,林樱桃初三在群山市第一中学拿到三好学生奖状的照片,他感慨道:“咱们院儿这群孩子,是个顶个的有出息!”

    余樵坐在同学那桌,他也穿了身衬衫、西服,他是今天婚礼的“领航员”,上午接亲闹洞房时帮老朋友开婚车,到婚礼可没他什么事儿了。

    他和林樱桃的同桌,黄占杰,坐在一块儿,他问黄占杰:“就你还写,都市爱情?”

    黄占杰支支吾吾:“为了生计,什么题材都得尝试一下嘛!”

    杜尚女朋友过来了,坐余樵另一边儿。一桌子空了一大半人,秦野云和蔡方元被拉去当伴娘伴郎了,杜尚要忙着当司仪。杜尚女朋友和余樵、黄占杰聊了两句,又问旁边的辛婷婷,还有辛婷婷男朋友老郑。

    “你们都是一个高中同一届的?”她问。

    桌对面还坐着林樱桃他们班的班长冯乐天,还有林樱桃的初中同学戴丽欣,戴丽欣很紧张地坐在这样的场合,她连忙摆手:“我不是。”

    这在座的,貌似,只有余樵一个人是单身。连黄占杰都在搞网恋。

    辛婷婷笑着指了指余樵,对杜尚女朋友:“他是我们05届实验校队儿的,喜欢他的女生以前在我们校区可多了!”

    杜尚女朋友又看了看余樵,她笑了:“我知道,杜尚和我过!”

    余樵好奇了:“我什么啊?”

    杜尚女朋友忍俊不禁:“他他怀疑你喜欢男的!”

    辛婷婷男朋友老郑嘴里含着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了。

    电子相册上闪过蒋峤西得到05年市中考状元的新闻图片,下面客人开始鼓掌了,接着又是蒋峤西高二考进奥数省队,和省队同学在一起的合影。

    再下一张,是在班里乱拍的一张照片,蒋峤西课间站在了黄占杰的课桌边,他穿着蓝白色相间的校服,对镜头笑了,黄占杰很尴尬地夹在中间,另一边的林樱桃坐在课桌上,也从书后面伸头对镜头笑。

    下面一行字:感谢蔡方元同学友情提供。

    实验高中班主任陈老师慢条斯理笑道:“这就是早恋现场,蒋峤西,你被我抓了个现行!”

    蒋峤西站在旁边,手扶在陈老师肩上笑了。

    这张桌上还坐着蒋峤西当年学、中学时带过他的几位数学老师,还有省队领队老师,领队的儿子,齐乐,也来了。

    “蒋学长,恭喜你啊!”齐乐专门站起来,他正在读博,读的就是数学。

    蒋峤西握了握他的肩膀,对他点头。

    电子相册上出现了高二暑假,林樱桃和蒋峤西在北京王府井大街上拍的大头贴照片。

    蒋政坐在下头,到婚礼开始时,他要到前面去坐。

    他挠了挠自己的头发,和别人一样,盯着电子相册里看,听着蔡经理在旁边和他话,蒋政摇头道:“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我儿子的这一面……”

    接着出现的照片,是2008年,林樱桃穿着舞蹈服,在北师大学校礼堂排练的照片,与此同时,蒋峤西在香港大学入学了,他站在一间教室门口,和清华毕业的助教拍了张合影,蒋峤西看起来有点疲惫,他胡茬忘记刮了。

    很快,2010年秋天,林樱桃坐在港大美心餐厅吃铁板烧,她对着镜头笑了,明显那就是蒋峤西的手机镜头。

    港大的几位教授,助教,还有蒋峤西在摩根士丹利的上司坐在同一桌,旁边还有蒋峤西的堂哥,以及他基金公司的老板。蒋峤西走过去,与他们握手,一一致谢,感谢他们远道而来。

    旁边那桌坐着林樱桃大学的几位学姐,还有北师大的老师,以及他们幼儿园的副园长和同事。孟莉君回头悄悄往港大这一桌看了一眼,她掩住嘴,对同学讲:“那一桌有点瘆人啊!太精英范儿了吧!”

    电子相册后面放的照片,明显新郎和新娘已经陷入热恋了。他们在香港一起过年,去爬太平山,去逛街,去亲人家吃团圆饭,去维多利亚港看烟火。

    再下一张,就是在民政局拍的结婚照了。

    蒋峤西站在主会场一条长廊的尽头,他把他的手机交给了助理,然后听婚礼设计师与他和司仪杜尚一起交代最后的细节。

    听到会场里掌声的那一刻,蒋峤西抬起头,原来屏幕上出现了他和樱桃的婚纱照。

    蒋峤西也仰起头,他在布满了鲜花、彩球的会场里,在洒在他脸上的柔和光芒里,他也觉得奇怪,那个刚刚还在群山工地哭鼻子的女孩,怎么就穿着婚纱,成了他的新娘子了。

    侄子穿着白色西装,戴着领结,一路帮樱桃姐姐提着婚纱裙摆。林樱桃手握着捧花,忐忑不安地走到了会场大门后面,婚礼负责人,一会儿推开门,新郎就站在红毯对面:“新娘要走过去,你不要怕,什么都别想,沿着这条路,挽着你父亲的手,走向你的如意郎君,他就在那边等你。”

    “樱桃!”

    走廊另一端,林海风来了。

    “爸爸。”林樱桃远远看见他,她轻声,肩膀一颤,就快要哭了。

    秦野云在旁边声劝她:“哎呀你别哭啊!”

    林电工走过来了,他笑了,轻轻拍了拍林樱桃罩着雪白头纱的脑袋:“哎呀,樱桃好漂亮啊!”

    杜尚在门里用话筒开始讲话了,他一开始语速太快了,引得所有人都在笑,都在欢呼。

    林樱桃忍住了眼泪,她对秦野云和堂嫂笑了一下,她握住手里的捧花,挽住爸爸的手臂。门一开,她往前走,忽然有花瓣落在她的肩头。

    蒋峤西在走廊另一端回过头,看见她。

    爸爸的手握住樱桃扶着他的手,像时候带着她一步步往前走:“你看,峤西在那儿。”

    第 89 章

    女孩坐在礼物堆里, 两条辫子垂着, 正笨拙地拆包装盒。

    “妈妈!”她抬起头,举起手里的大钢铁侠手套, “你看蔡叔叔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林其乐坐在衣柜旁边,正收拾女儿去夏令营要穿的衣裳,结果不心从衣柜抽屉里翻出五年前结婚时拍的厚厚一摞照片。

    她低头一张张看, 看照片上余叔叔在酒宴上喝多了, 他穿着西装,和爸爸、蔡叔叔,还有邵司机几个人抱头痛哭起来。

    其实照片里的人多在笑, 照片外的林其乐低着头,也笑了,但她又鼻头一酸。

    “妈妈!”女孩在对面叫她。

    林其乐回神,她一吸鼻子, 笑得眉眼弯弯的:“蔡叔叔对你好不好呀?”

    女孩抱住了手套,激动道:“我最喜欢蔡叔叔!”

    林其乐抹掉了眼泪,她转头在衣柜里继续找别的包, 因为女儿的书包太,装不下几样东西。她拿出一个包来,发现是丈夫蒋峤西出差带的电脑包, 又拿出一个,是丈夫蒋峤西的公文包, 林其乐皱起眉。

    “怎么给他买了这么多啊。”

    她又从衣柜底下抽出一个来,以为会是她自己的包。

    林其乐意外极了。

    居然是一只黑色的方形皮书包。

    女孩从礼物堆里站起来了, 走到她妈妈面前。“妈妈……”她忐忑道,“你不要难过,我分一个我的生日礼物给你……”

    林其乐吸了一下鼻子,她都不知道蒋峤西还留着这个书包,居然藏在家里的衣柜角落,她抬起头。

    “妈妈不要你的生日礼物啦。”

    林其乐低头把这个黑色方形书包拉开了,:“这是你爸爸以前上学的时候,背过的书包……”

    女孩捏着自己的裙子,惊讶道:“爸爸也背书包?”

    林其乐低头笑着:“对呀,以前里面还有一张,他以前想去美国的旧机票……”林其乐的手伸进那个十公分见方的内袋里。

    林其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一条红绳子从林其乐手里落下来了,下面坠着一颗嫩红的樱桃琥珀。

    那天是个星期五,城隍庙里人多,一大早,人们都去赶庙会。林其乐掂起脚,站在每个店铺跟前瞧,蒋峤西马上就要走了,她要给蒋峤西买纪念品。

    “林其乐,”余樵在身后问,“你的琥珀呢?”

    女孩问:“妈妈,这是什么?”

    林其乐的眉头簇起来了,拧成一个结,她低着头,反反复复看,这好像真的是她的那个琥珀。

    怎么会在蒋峤西的书包里的。

    她抬起头,看女孩的脸。

    这姑娘,和她爸爸时候长得好像,只有一双大眼睛随林其乐,好像有灵气,又有点傻气。

    林其乐解开手里的细红绳,把它系在女儿脑后,把这颗的红色琥珀挂在女儿胸前。

    “这是樱桃琥珀。”林其乐。

    “琥珀是什么。”女儿问。

    林其乐轻声:“是一种几千几万年,都不会变的东西。”

    女孩高高兴兴,背起了爸爸的书包,她头上戴了黄帽,欢呼着跑出家门去。

    林其乐走在后面,她停在了家门口,朝外望。

    蒋峤西今天请假了,他卷起衬衫袖子,刚刚擦完了家里的车。他看到女儿伸着手臂朝她跑过去,他弯下腰,笑着一把将女儿抱了起来。

    蒋峤西先抬头,看到了站在门边的老婆,他又转过头,听到女儿对他炫耀:“爸爸,你看妈妈给我的,樱桃琥珀!”

    ……

    他坐在汽车后座上,时不时转头向后看,有那么几秒钟,他在想林其乐会不会出现——他就这么走了,他再也不会回群山了,她一定会哭的。

    车里没有别人,只有蒋政的司机在前头开车。群山是个穷地方,路上全是三轮车、自行车,这天又是早市,挤满了人,车堵在路上。

    司机的余光瞥见了车内后视镜里。

    “峤西啊?”他回头问。

    蒋峤西正抬着胳膊,擦他眼里冒出的眼泪。

    司机也很意外:他载蒋经理这个儿子上学放学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他哭。

    “叔叔,”蒋峤西,“能不能开回群山工地宿舍。”

    司机问:“你想……和你朋友道别啊?”

    他们的车刚刚艰难地转过了个头,忽然蒋峤西:“等一下。”

    他眼望着窗外,那一伙四个人消失在城隍庙门口的身影。蒋峤西推开车门就跑下去了。

    城隍庙里人挤人,孩子走在里面,别人影了,吵得连一句话都听不清。蒋峤西背着他的书包,在里面挤来挤去,他四处去看,都没看到林其乐和余樵、杜尚,还有蔡方元的影子。

    一直到庙会快散了,蒋政的司机吓得脸都白了,他在一家正在收摊的纽扣铺面后头找着了蒋峤西,蒋峤西背着书包,手里攥着一颗他捡着的,被人踩得都是灰的红色琥珀。

    “这是我家邻居的,”蒋峤西抬头对司机,“我回去还给她。”

    蒋政的司机今天原本有事,可他差点把领导的儿子弄丢了,出了这样的岔子,他只好答应峤西的要求。他把车往回开,司机开车内的收音机,今天是2001年7月13日,再过几个时,就要宣布2008年北京申奥的结果了。

    司机听着新闻,发现蒋峤西坐在后头,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群山工地宿舍的门卫穿着军绿色的制服,远远看见他们的车,意外道:“蒋经理的车?怎么又回来啦?”

    快到下午了,有工人下班,骑着自行车驶过他们的车边,把车铃拨得叮玲玲直响。

    俱乐部的大门开着,有职工家属在里头练合唱。孩被奶奶牵着,坐在台阶上玩喷泉里的水。杜尚穿着背心、拖鞋,站在十一排他们家的单身宿舍门口,和他妈妈:“樱桃哭了,我讲品逗她呢!”

    司机把车绕过了职工俱乐部,绕过冒出饭香味的职工食堂,向里面开,停在二十四排的路头上。

    蒋峤西推开车门,下去了。

    群山工地正放暑假,父母上班去了,每个双职工家庭的孩子都在家玩。余樵在家翻着英语书,看电视上放的美国电影《空军一号》,蔡方元则躺在凉席上吃着薯片看漫画,是只能背着他爸妈偷摸看的那一种。

    林其乐却不玩,她坐在自家门口的台阶上,一个人坐着。

    她好像很难过,难过得把脸埋进胳膊里,还时不时用手背擦。

    蒋峤西站在路口。

    忽然间,他不想把琥珀还给她了。蒋峤西低头攥着手里的东西,他知道他很自私,他自私透了。

    他就快要走了,林樱桃还有群山,而他什么都没有。

    他很可能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他将来还要去美国,他要远走高飞,离这一切越远越好……“樱桃!”蒋峤西忽然远远喊道。

    她还坐在台阶上抹眼泪。

    “蒋峤西……”

    红鞋摩擦在砖红色的路上。孩子奔向了孩子。

    樱桃琥珀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