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命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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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共工之子——洀洍。

    相貌普通,放在人群中也不过是中等偏上,但他眉眼间的英气让人印象深刻。他在人界浑浑噩噩、随波逐流地过了数万年,漫长的生命中,他见证了无数件历史,直到新世纪的到来,他开始学会沉淀,抛弃自己的身份和过去,成为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创业者,成立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公司,而后痴迷于一心一意管理和发展公司。

    也就在他快要遗忘掉所有的过去时,这些不请自来的人们让他又想起了伤痛。

    洀洍有些惊讶眼看三人的身份,那边上两个狼狈的如同丧家犬的家伙,不过是有点本事的妖魔,很明显是前面这个男人的手下。而这个男人,大概在魔界里身份高贵,不过在他眼里什么都算不上。只是奇怪的是,他身上散发的古怪的气息,并不完全是魔界的,似乎更偏向于……

    洀洍似有深意地望着灵祖。

    他手中运转灵力,空气中的水雾全部向他卷来,汇聚在他的手心间,然后朝灵祖去。

    尸灵和蓝池没想到洀洍会突然发难,于是挺身上前挡下这一击。

    本以为看似轻飘飘的烟雾,结果却出人意料,在他们身上时如同雷电一般,其中的灵力宛如藤蔓一样,在接触到他们的瞬间,直入他们身体,封锁住他们的法力,剩余的灵力宛如芒刺,一般划破他们全身。

    “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灵祖见此,怒眉睁目,他隐忍着不发,沉声喝止:“请洀洍殿下宽恕他们。”

    一个请字,的不扬不低,有请求的意思,但并未放低自己的姿态。灵祖虽会忌惮洀洍的力量,但不会畏惧,何况他在赌,赌洀洍不会真的动怒,之前出招不过是想给他难堪而已,算是给他们闯进他的领域的惩罚。

    也真如他所料,洀洍的确不会给他们实质上的伤害。

    曾经熟悉洀洍秉性的神才知道,洀洍其实心地十分善良,唯一让他动怒发狂的一次便是他的父神共工的事情了,结果一步行错满盘皆输。

    “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指挥我?!”话语中的怒意形成一道戾气,像一面无形的墙一般朝他们撞去。

    洀洍是个面冷心热的人,每次对谁都摆出一副冰霜脸,皱眉的时候就像发怒一样。尸灵他们自然也误会了,还以为洀洍又要攻击他们,立刻防备起来。

    “你们退下!”灵祖在后面喝道。

    罢,灵祖只身上前,单膝跪下,俯首跪拜。

    “今日之事,是我的手下糊涂做错事,所以我特意上来向您请罪,还望您息怒。”

    字字句句诚诚恳恳。

    洀洍冷然一横,“他的胆子真不是一般大,对付人对付到我们地盘上来了,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算了,既然你们来了就留下吧,别以为我这里很好来很好走,你们要给我们待到我同意你们走的时候才能走。”

    洀洍本想直接将他们丢出去,可是忽然想起还有另一帮闯进来的人,突然觉得最近日子是过的有些枯燥乏味,于是转念有了一个好主意,他留下灵祖三人请他们看一出戏。

    灵祖猜不到他这么做的目的,又不敢得罪他,所以只好留下来。

    徐飞衻追踪神息来到大厦最顶楼,他探查出神息越来越浓郁,渐渐明白这根本是对方刻意为之,共工之子是有意邀请他上来,虽不了解他的用意,但不管是龙潭还是虎穴他都闯定了!

    直到他来到那扇大门前,他推门进去,看见屋里坐着的三个背影。

    徐飞衻镇定地走过去,和他们面对面,很快锁定了神息,归隐在最左边的那个男人身上,他毫不迟疑地单膝跪下俯首道;“徐飞衻见过洀洍殿下。”

    光影在他侧面,埋没在阴影中的眼神昏暗不清,让人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瞧见徐飞衻过来,他也只是流露出了淡淡的表情,似乎并未因为他的出现而受到扰。

    洀洍放在桌上的手指懒懒一抬,示意他起身。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獂,我们好久不见了。”

    “……”徐飞衻不知该如何接话,像个木头人一样,滑稽地愣在那里。

    望着他这个样子,洀洍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爽朗道:“我来人界那会儿,你还在自己的洞穴里沉睡呢!”言语中透出无限怀念之情,他的视线也在徐飞衻身上,渐渐模糊了起来,思绪早已不知飘向了何处。

    徐飞衻眼神左右漂移,双手摩挲了许久,才一吐为快,单刀直入明自己的来意。“洀洍殿下,我是来向您借冰心钺一用,还望您能借给我。”

    听清这句话后,洀洍脸上的神情由先前涣散,变得逐渐冷峻起来,不难看出他脸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怒意,此刻还在隐忍,不定下一刻就会暴怒。

    “没有。”洀洍的很缓慢,简短的两个字里尽显威慑。

    “火帝的火种在人界肆虐蔓延,人界即将要面临一场恐怖的浩劫,希望洀洍殿下能出手相助,帮人界度过这一难关。”

    洀洍额头青筋暴起,他沉声喝道:“我了,我没有!”

    徐飞衻不是个不会看人脸色的笨蛋,可这时他只能快人快语,不管是否会惹怒洀洍,他都一定要将冰心钺拿到手。

    洀洍自然看出,他准备殊死一搏的心情,不加以阻止也不去穿,只不过他扔下了一句:“能不能拿到冰心钺,不是你和我了算的,就看看这个,注定被天命舍弃的人会怎么做吧。”

    被天命舍弃?

    从洀洍的神情中,不难看出他知道点什么,不定他窥测到天机,又或许这所有的所有,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徐飞衻此时内心悲凉,为洀洍口中那个即将被舍弃的人,感到难过,他大致猜到,那个人就是他们其中一人。数万年的沧海桑田里,经天意操控命运的不在少数,每个人都为了当时的浩劫,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想要存活就必须付出代价,这简直变成了避无可避的诅咒。

    他们其余的人,既是参与其中的记录者,又是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既有同情心又必须做到残忍无情,甚至必要的时候,还会成为背后的推动者,为了多数人幸存而是杀戮少数人,这就是舍弃,注定灭绝人性。

    那么……这个注定舍弃的人会是谁呢?

    结界破除后,薄南途从吕豫行那取得联系后就,和风苜蓿、楚夏立刻赶过去跟他们汇合。当他们到达吕豫行告诉的地点后,没看见吕豫行,反倒看见终葵桬时有些吃惊,眼尖的风苜蓿注意到她身后有两条影子,才大致猜出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在风苜蓿的示意下,薄南途和楚夏也看向她身后。

    楚夏没有风苜蓿那么了解,也没有薄南途那么沉的住气,立刻吃惊地怪叫起来:“你怎么有两条影子?!”

    没人回应他的问题。

    终葵桬根本懒得搭理他。

    还是风苜蓿主动为他解除疑惑。

    “这种以体化形的术法,我也只是在古书上记载的故事中见过,像寻找寄主一般,无声无息地在别人体内存活,借别人的身体当巢穴,使自己慢慢成长,渐渐取而代之。不过据此术法早已失传了,没想到你居然会使,如果你修炼到家话地上的影子是完全可以隐藏起来的,也就不会容易令人察觉。”

    站在后面的薄南途听见“以体化形”时总感觉有些熟悉,好像时候在族中古籍里有读到过,隐约记得想要实施这个术法,是有前提条件的,一般是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情况下,才能触发这个术法。

    那么,终葵桬究竟出什么问题了?

    终葵桬;“我没算伤害吕豫行的性命,我只是有事要做,所以才会用这个法子,从你们眼皮底下逃出来。”

    “你要做什么?”

    这一次她没有回答,倒是她身体里一直未曾发言的吕豫行,出声道:“她是来帮我们找冰心钺的,请你们大家千万不要为难她。”

    终葵桬居然在帮他们找冰心钺?

    “你是在弥补自己犯下的错?”风苜蓿不避讳地,当众捅破终葵桬的心思。

    这一次终葵桬不加辩解,似乎默认了风苜蓿的话。

    “我大致知道共工之子在什么地方了。”

    他们缄默地乘坐电梯来到顶楼,斗了许久体力消耗的消耗、受伤的受伤,谁都没心情再一句话了,但他们到目前为止,仍没有放松警惕。

    电梯缓缓上升,指示灯显示着楼层数,终于抵达顶楼了。

    忽然,薄南途和风苜蓿表情,变得十分严肃。

    感受出气氛变化的楚夏赶紧问:“怎么了?”

    一直闭目不语的终葵桬突兀地睁开眼睛,刚刚一瞬间,她探听到电梯门外的细声音,近似于某种野兽的声音。她提醒道:“你们心点,门外有埋伏!”

    还没等楚夏回话,门已经开了。一个巨大的蛇头伸到他面前,两个灯笼似的眼睛锁定着他。

    “啊!”他吓得魂飞神丧,身子一歪,背重重地砸在后面的镜子上,镜子的冰冷触感,都无法使他背部不再冒汗,还有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上落下来,他怔住了,大气都喘不上一口。

    奇怪的是,这条巨蛇的头上居然有一对黑色的犄角。

    蛇头一偏,嘴巴突然大张,红信子在腥臭的大嘴里,不断抖动,毒牙上沾着幽蓝的毒液,它嘴里喷出的腥气,差点没把楚夏熏晕过去。

    “还愣着干嘛?还不快跑!”薄南途眼疾手快地从蛇嘴下,把楚夏扯过来,拉着楚夏,纵身一跃跳到蛇头上,踩着蛇巨大的身体,冲出电梯。

    终葵桬和风苜蓿瞧见巨蛇的注意力,被薄南途她们吸引过去,于是趁此空档,从蛇肚子下跑到了外面。

    当他们完全看清巨蛇的样子,才恍然大悟。

    “我这条蛇不蛇,龙不龙的东西是什么呢,原来是一条进化失败的虺啊。”

    似乎在回应风苜蓿的话,那条蛇冲他们发出一声放肆的叫嚣。看来它极通人性,表情里都在暗示挑衅。

    “虺?就是会变成应龙的古兽吗?”楚夏道。“这条蛇通身雪白,倒挺像柳仙的。”

    蛇极具灵性,喜欢独自在安静的环境里生活,从不主动招惹人。出现在这里已经足够明事有古怪,想必是有人故意操控着它,来袭击他们。

    薄南途她们不敢大意,上前与它缠斗起来,一时间得不可开交。这条大蛇身体虽看似笨重,但十分灵活,尾尖过境之,处全部毁于一旦,它吐信子的声音格外渗人。薄南途和风苜蓿搭配很好,一人攻它上方引开它的注意力,一人瞄准它七寸的地方,可惜没等靠近都被它逼退开了。

    在一旁寻找破绽的终葵桬突然高声道:“它的速度很慢,它每动一次左腹边的位置就会空出来。”

    气急了的风苜蓿,决定放手一搏凭借速度,移到大蛇的左边,直七寸。

    可惜,只是将它的皮划破而已,并没给它造成致命伤害,也没能通过伤限制它的行动。

    被风苜蓿这一举动激怒的大蛇,张开血盆大口,誓要把他们全部吞吃入肚,反身横冲直撞而来,却是用尾巴将薄南途、风苜蓿和终葵桬扫到墙边,直接冲闪躲不及的楚夏而去。

    楚夏无法自保,又落单了,他暗叫不好,这次真的死定了。

    眼见蛇嘴伸到他头顶,就要合拢把他的头咬断了,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人影冲过来把他拖到后面。

    “终葵桬?”楚夏惊讶地望着她。

    不过这时终葵桬面部扭曲不成人样了,他疑惑地顺着她高举的左手瞧去,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她的手不是自愿举起着,而是被大蛇死死咬住,悬置在半空中的,被咬住的地方已经见红了。

    那片袖子渐渐变红,空气中尽是鲜血的气味。

    他和薄南途她们都愣住了。

    直到大蛇仰起脖子,毒牙一合,它嘴里的半截手臂,彻底脱离了终葵桬的身体。雪白的前臂变得光秃秃的,断裂处血肉模糊,还不断淌着血,随着重力滴在地上。

    断手的剧痛让终葵桬痛苦难忍,整个人都站立不住了。楚夏反应过来,赶紧扶着她坐下来,嘴里不断循环念叨着:“为什么、为、为什么……”。

    “白痴。”终葵桬等疼痛缓过去后,里面的衣服都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她捂着断臂,脸色苍白地骂道他。

    惊奇的是灵活的大蛇突然停止了动作,左摇右晃,两只眼睛渗出了紫黑色的血水,看起来十分可怖。它突然腾起拿头去撞墙,墙壁被它撞得裂开一条一米多长的口子,它也受弹力影响落到地上,粗壮的蛇尾不断鞭地面,身子也卷缩成了麻花状,似乎痛苦不已。

    风苜蓿讶异喊道:“它中毒了?”

    楚夏下意识看向终葵桬,迟疑地问出:“你身上有剧毒?”

    终葵桬不语。

    “别了,我们赶紧进去找人。”眼见大门就在前面,焦心如焚的薄南途已是等不及很想赶快冲进去,她担心共工之子已经离开了。

    他们推门而入,一如薄南途所担心的那样,共工之子不在那里了。

    “还是来晚了!”楚夏气恼地捶着门,门承受着他的怒火,发出沉闷窒息的声响。

    薄南途自然不甘心,牺牲这么多,却只是换来这么个结局,于是二话不转身朝门外跑去,试图能追上共工之子。可谁知她刚踏出门口,整个空间发生了巨大变化,周围的墙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冰,一转眼四周变成了雪白,天花板处出现一个黑色漩涡,从里面降下巴掌大的雪花。

    她们发现自己中计了。

    其实房间里并不是没人,只不过她们的双眼被迷惑住了,看不见而已。当他们闯进去的时候,洀洍正在量他们,不过那双眼睛里透露出寒冷刺骨的光芒,看着他们,如同在审视沧海中的蝼蚁。

    反观陷入迷局的他们,一筹莫展。冰天雪地的幻境中,他们冻得瑟瑟发抖,不一会儿,雪花堆积如山,他们的睫毛上也挂着细碎的冰棱。如果再不赶紧出去,恐怕他们就会冻死在这里了。

    风苜蓿使出浑身解数,都没能在冰墙上出一个窟窿。冰墙太厚了,之前用剑在表层留下的痕迹也很快恢复如新了。

    楚夏是凡胎肉体,根本无法抵挡这种寒冷,上下牙齿冷的直磕巴。薄南途见他冷得慌,于是把自己的外套脱了,给他取暖,外衣附带着薄南途的法力,楚夏穿在身上后,感觉犹如一个火炉,在身旁供应热量一般,这才渐渐恢复了神志。

    他们四处查看,有没有哪里是最薄弱的,不定,集中攻击那处就能出去了。

    就在这时,冰壁上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

    风苜蓿发现一靠近那里,就会被吸进去,她进去探探情况,才知道原来这是出口。

    薄南途狐疑道:“对方会这么好心?困住我们,还给我们留一个出口?”

    “我也觉得有诈。”楚夏摸着下巴,赞同道。

    果不其然,这时冰壁上出现了一行字:留下一人性命,其余人才可安然无恙。

    楚夏看完后,气愤地哇哇大叫:“拿人命换人命,亏这死王八蛋想得出来!”他发泄完之后,才觉得周围太安静了,薄南途她们都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没人回应他的话。

    突然,终葵桬陡然拔高音量:“你们看,洞穴是不是变了?”

    大家闻声望去,量着洞穴,发现还真是,洞穴正在不断缩。

    趁他们走到洞穴前,终葵桬挥出掌风,把他们进洞穴里,亲眼看着他们穿过洞穴到达外面。

    其实她在发现洞穴变的时候,就已经决定这样做了,她留下是最好的结果。

    看着一路牺牲的终葵桬,真是令人无限感慨。

    徐飞衻转过视线,不愿再继续观望下去,这一次,他没有用恭敬的姿态面对洀洍,而是平等地看着他,认真地问他:“洀洍殿下,终葵桬的表现让您满意吗?现在可以给我们冰心钺了吗?”

    被洀洍“请”来看戏的灵祖也起身请求他,“洀洍殿下一向仁慈,想必不会对人界毁灭坐视不理,这一次的考验也算是顺应天命了不是吗?”

    洀洍没想到自己的计划,原来一早就被灵祖看破了,他的确很想把冰心钺交给他们,可惜拿出冰心钺的前提,就是有人自愿献身祭祀,只有濒临死亡的诚挚召唤,才让能令冰心钺动容,愿意入世解救危机。

    他以手扶额,掩去眼中的尴尬之色。实在没想到,终葵桬竟然肯牺牲到这个份上,原是她惹出的祸,最终也是由她自己解决的,到头来,她终是被命运玩弄了一把。洀洍感到有些好笑,暗自心想,自己果然还没有完全适应人界,到头来还是见不得,这些所谓长情的痴男怨女。不过,最终所有事情,尽在长叹息中落尾。

    “我愿意拿出来给你们。”

    冰天雪地中。

    终葵桬无声地询问内心:“你是不是又要算牺牲自己?”

    询问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不尽其然。

    实际上,只是外界听不见而已,她可是很清楚明了的听见他铿锵有力地:“是。”

    她了然笑了。

    愚公一族身负天命,世间遭难,他们根本不可能忍心不理,反观她,倒成了祸害人世的帮凶!如果世界毁灭,她执着千年一心复活爱人又有什么用?事已至此,就干脆让她一人为此付出代价,又何必牵连无辜。

    想到此,她蓦然一笑,没想到站在高处看,这座城市这么美丽,相信外面的城市更加美丽吧?既然如此,怎么又舍得让这份美丽从此荡然无存呢?

    于是,她把手搁在心口处,双目凝视着远处,像在对自己,又像是在对他:“那我们一起死吧!”

    她身子一斜,向后倒去,直直地躺在冰雪中。冰雪层中的血红脉络,从四面八方集中来,靠近她的时候突然破冰而出,齐刷刷缠上她的身躯,将她牢牢困住,生怕她逃走一般。但实际上,她并不想逃,这一切都是她自愿的,她可以做到大义凛然地牺牲自己,不为立功,只为赎罪。

    吕豫行感受到冰雪的寒冷,椎骨之痛,令人忍不住想反抗逃走,还好他忍住了,他心想大概再过一会儿,他就会冷到麻木,再然后睡过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岂料过了会儿,与他想的截然相反。

    他竟然感受到身边,出现了一层暖意,起初他以为是幻觉,可是暖意越来越旺盛,他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春日中,才反应过来不对劲,才发现被终葵桬交换,留在地牢里的他的身体居然出现在这里,将他的魂魄吸入回去,魂体合二为一。

    他急忙喊道:“终葵桬!”

    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她要救他?这都是吕豫行迫不及待想追问的。

    终葵桬似乎有所感应,已经察觉到他的心情,表情恬静淡然,很随意地对他解释:“只是想着如果这世间少了你会很可惜的。”着还做出一个惋惜的表情,尽管他看不到,但却能够从她的语气里听出她的揶揄。

    “至于我,才没人替我感到可惜呢!”

    但是他真正没看见的是,终葵桬随之眼神中,出现的暗淡,那是孤注一掷的绝望和舍弃,愿意将自己放逐。

    吕豫行神情凝重,迟疑地出:“你不是还有他吗?”

    那个人既然值得她执着千年,不惜代价救活,一定有值得的理由,为什么终葵桬到头来却放弃了?吕豫行不知道他的猜想,巨细无遗地传达进入终葵桬的意识中,更不知道,终葵桬此时很想发笑,笑他自作多情。

    却更想哭,活了这么久,到头来还有没有人了解她,其实她一直都知道,复活爱人不过是个幌子而已,实际上是怕极了寂寞,怕到头来,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结果呢?

    与其坚持孤傲的爱情,还不如行尸走骨地活着。同不能移动的花木一般,不知冷暖,不知喜悲,无我心调柔,能得如来道。

    即使如此,这条路为这一人也走得未免太过漫长了。

    也是为这一人,便足够了。

    呵,真是太求仁得仁了。

    期待苍穹之上明照菩提,能赦免九幽之下迷茫的自己吧。

    远处传来一声怒号,穿透层层冰墙,墙上出现了无数条银白色的裂缝,自上而下,由浅及深,刺啦全部碎掉。

    一头三足鼎立的巨兽立在冰墙外,张嘴将他们吞进肚里。

    等他们再次重见光明时,已到了一个安全地方,原来是徐飞衻在紧要关头救了他们,既保住了终葵桬的性命,又顺利拿到冰心钺。当银色的光辉洒遍大地,三道身影伫立在山头处,严肃地看着下方。

    徐飞衻赶在倒计时五分钟之前,将冰心钺投放进地裂口,火种彻底平息了。

    忽然,一声令人唏嘘的叹息传来。

    那是一位使人不由得肃然起敬的男人,他魁梧高大,立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一同注视着还在吐着火舌的地缝,眼中尽是悲悯。

    徐飞衻上前,遥遥一拜。“飞衻见过火帝。”

    “火帝?!”吕豫行和终葵桬不约而同地,惊讶出声。

    仔细一瞧,这人还真是太过蹊跷,最引人注目的,无非是他时隐时现的身影。看来他真的是在时间的长河中,披星戴月而来,沉淀在他心上的痕迹,却没有被时间长河冲刷掉,他一直都惦念着这件事,以至于到现在面对这一幕,都不能轻易释怀。

    火帝似乎没有听见徐飞衻的话,只是对着火种渐渐沉寂的情景,不断感叹,直到火种彻底消失在视线中,他才如同噩梦惊醒一般回头看去。空洞的视线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最终停顿在终葵桬身上。

    “仙魔双修。”

    仅仅四个字便看透了她的身份和法术源头。

    吕豫行突然想起,族中对上古神明记载一书中有写到:火帝掌管火种,身负维系正义之职,其威可降服人间作乱的邪魔。吕豫行回忆至此,霎时背后冷汗直下,身体却不动声色地挡在终葵桬身前。

    火帝赤红的目光中,拥簇着两束焰火,见着吕豫行这护幼崽的动作,顿觉好笑,他吐着柔和的语调:“你别紧张,我不会伤害她。”

    吕豫行察觉自己反应过度,有些不好意思,尴尬还没尽去前,又听见他:“就算我不收她,她也注定时日无多了。”

    完,火帝周身遍布火焰,刹那间,成一抹青烟随风而去。

    “他的是真的吗?”

    他不懂自己这一刻的心情,很憋屈、很难受,有些感叹、有些迷惘,不知该什么才好。

    突然造访的无所适从,在终葵桬云淡风轻的笑容里,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

    吕豫行脑中一片空白,直到有人话,才破这份沉闷。

    “你答应过我,会告诉我堂妹终葵桬的下落的。”尾音落下,他如同惊醒一般,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了什么,想反悔已是不行了。这种情况下,问出这句不想干的话很无情吧?

    但他真的不知该对她什么才好。

    低头的瞬间,眼中的悲伤一闪即逝,她努力假装自己不难受,等情绪完全掩饰好才重新抬起头,弯着月牙般的眼目格外清丽动人,俏皮对他:“我可没忘记自己承诺过的事情。”

    一如那时舍生忘死救她的他。

    “”

    云舒云卷。

    人生不过朝与夕。

    数千年的等待和执著,原本是无限美好,可如今却变成一场笑话。终葵桬回首看向吕豫行,心中庆幸还有一人,一直守候在身后,帮她渡过生死劫,免叫她的人生,彻底沦为笑柄。

    即使已经到了最后一步。

    即使生命将在这里终结,这番结局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吕豫行背后的晚霞太美了,天边飞鸟的鸣叫声,也很清脆动听。他在紫红色的喷薄下,走过河上的独木桥,回头神情柔和望着她,朝她挥挥手。她莞尔,看来千年之后的另一番景色,也并没有物是人非。

    她越走越快,甚至后来从桥上飞奔而来,只为了扑进他的怀抱,贪婪的享受他怀中的温暖,还有一句谢谢。

    吕豫行被她这一举动惊呆了,羞赧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她没有回答,埋进他肩窝的脑袋,兀自摇了摇,因为她不希望他,看见她的眼泪。

    这个拥抱并不漫长,直到她终于开口,出真正的终葵桬的下落。

    “终葵桬就在前面的木屋里,你去找她吧。”

    完这句话,忽然,她在他怀抱中慢慢滑落下去,摔落在铺满滚石的石子路上。

    “怎么了?”他顾不得膈应骨头的石子,连忙跪下去将她办抱在怀里,左右查看她是否受了很严重的伤。

    “我怕是不行了,五石散吃完了。”

    她奄奄一息的样子让人看了难受。

    吕豫行恼恨地瞪着她,大声质问道:“你究竟为什么要吃那个东西啊?”

    五石散最初称作寒食散。古代何晏何平叔耽声好色,提倡吸食五石散,认为它能治病,但其实不然。五石散是□□,轻则使人异常痛苦,重则使人丧命。

    火帝消除灾病,倒是没理由为她法外开恩,救一个自甘堕落的邪魔。

    她发丝凌乱,斜倚着一旁的吕豫行,吕豫行眉头结到,解都解不开的地步,他于心不忍地看着终葵桬。终葵桬情况十分糟糕,才片刻,她的身形活脱脱缩水了,变得骨瘦如柴,两颊凹陷,眼珠凸出,神情迷蒙涣散,明显已是病入膏肓的状态。

    她摸摸脸上坚硬的鹳骨,又哭又笑状似疯癫,“果然,我到头来,还真没落得个好下场。”

    吕豫行听不得,她用这般讥讽的语气,咒骂自己,更看不得,她疯狂吓人的模样,直接大声叱责:“别了!你知不知道这越是这么疯癫,才越是让人觉得可悲?!”

    终葵桬扭曲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再加上她那副鬼样子,真是骇人至极!她盯着吕豫行一动不动,仿佛被人施了定身咒似的。过了一会儿,才逐渐恢复神志,脸色呈灰败之相,一声不响地起身,转步向前踱去。

    “去哪里?”吕豫行拉住她。原本细弱的手腕变成木柴,光洁的皮肤也与鸡皮无异。

    她不做声,示意他看向左方。

    那里虽什么也没有,但确是有些古怪,空中烟煴的薄雾丝带般的,盘卷在眼前。没有诡异的气息,反而多了几分旖旎韵味。

    终葵桬拂袖,挥散薄雾,一座简陋的木屋呈现在眼中。

    他们走进去,瞧见床上躺着一个女人,衣衫完好,却没有因为他们的闯入而转醒。吕豫行大概猜到原因,走到床边一看,这女人赫然便是真正的终葵桬。与假终葵桬不同的是,少了她的魅惑多了几分天真。

    “她为什么不醒?”

    “之前她被我施了法,所以才会一直昏睡,现在我就施法,让她醒来,不过你要先出去,在外面等候。”

    他依言步出屋外,等候。

    等候的时间并不长,他也没有起任何疑心。

    门从里面被她拉开,吕豫行越过她紧张地关心着终葵桬,大概是因为睡得太久的关系,所以精神有些不振,除此之外,一切无恙。

    假终葵桬看着他这些举动,只好觉可笑,笑容里又带了些落寞和自嘲。

    不由得,她回忆起之前的对话。

    真正的终葵桬醒来后问过她:“这么做你不后悔吗?”

    她摇摇头,但笑不语。过了片刻她才对她开口:“看在我帮你挡了死劫的份上,我求你一件事。”

    终葵桬:“什么事?你先出来,我能做到一定会做到的。”

    “你做起来很简单。”

    在终葵桬疑惑的目光中,她道:“我欠吕豫行很多,可我还不了了,你帮我看着他日后过得是否安平。”

    终葵桬犹豫着点了点头,她没把心里话出来,因为她知道吕豫行经此一事,会一直把假终葵桬放在心上,生命中无论喜悲,都会记得有这么个人,给他带来过难以名状的情殇。

    愚公一族不能移走这座山,就是因为这地底下火帝遗留的火种,地层中心阳气大盛,这是天地正气,任何邪魔都不能侵犯这座陵园,即使是他们,也不能亵渎丝毫。

    假终葵桬与他们一起下山的时候,只听见树林里的风声和虫鸣声,就是没有话的声音。直到吕豫行对她了一句:“你现在醒悟自己的如意算盘错了吧?”其实他的潜台词,是想劝她在最后的日子里改邪归正,平平静静地过几天属于自己的日子。

    不过,显然这份心意没能传达到。

    假终葵桬淡然一笑,取出最后一包,“我已经好久没吃了,我想这应该是最后一包,吃完了,以后都不会有机会再吃了。”

    吕豫行活了这么多年,他自然一眼就认出那是寒食散,也就是古代的五石散,相当于民国时期的鸦片。他没想到的是,终葵桬竟然在吃这个,他知道吸食五石散无药可救。他想问她为什么会吃五石散,还想知道,为什么她之前那么难受的时候,宁可展现出自己丑陋的一面也不吃呢?可瞧她现在这副样子,话全都堵在喉咙里,问不出来了。

    她把五石散倒进旧式烟杆的烟叶里,满眼凄苦,开口喃喃自语道:“凝足莫衣以宫卒,皇考显若白芙蕖。纵逢风露以流蝶,乱世尽是依故里。汝本谓邢家女,家父劝诫为人之秉性。匀字空灵心,生平却未能如愿。并非窟楼彩翼鸟,乃是黄天寒火凤。一朝二三长路里,世间番过万千,夜话异梦,独汝解一句生还颠沛,此生覆此世报以春秋梦。今有难更迭,解其芝兰与白玉,心作如是想,终不敢生二念。”

    终葵桬本就是清秀佳人,吸毒后容貌更加艳丽,再吸的多些就直接一命呜呼了,但这都是她生前的事了。她到底是谁,叫什么名字谁都不知道,只有吕豫行还叫她作终葵桬,最后也是他看着她吸完五石散,软倒在地,渐渐没了呼吸。

    还是终葵桬的对,不到呼吸停止的那一刻,谁都不清楚会不会改变。就像他本就不想与谁为敌,可是上天却偏偏不放过她,不希望她过逍遥安稳日子。

    吕豫行没想到,终葵桬居然真的只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过客,没有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可他依旧会记住她一辈子。

    只是她却成了可有可无的荧光。

    他慢慢走回去的时候,终葵桬早已在山脚下等候多时了。他们并肩走在日落的山边,山边野花正是烂漫时,他们停驻凝望。

    突然终葵桬侧过头,对吕豫行:“愿你花添一□□。”

    吕豫行猛地愣住了,红日中仿佛又看见她的身影。他忽而又大笑起来,独自向前走去,可笑着笑着,泪水湿了脸孔。

    作者有话要:  我今天特意上街买了几件衣服,想着要把老板发的红包用完,结果还是没用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