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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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是深夜,所以并不堵车。

    到达戈伦特教堂外的香园街时,已经两点半了。

    司机靠边停了车,看了一眼周围,好心的提醒她:“姑娘,你掉了什么啊,要不你快快的找找,找完了我再把你送回去吧,这里真的不安全。”

    方胥有些动容的了句谢谢,然后多付了一些钱:“辛苦师傅了,不过我的东西丢了有一段时间了,估计不好找,您不用管我啦。”

    完就裹紧外套从车上下去了。

    司机有些不能理解的嘟囔了一句,“什么着急的东西一定要半夜过来找,多危险啊……”

    ……

    穿过街面,一盏欧式的路灯下,方胥又看见了他。

    同样的位置,同样的人。

    他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帽沿压得很低,似乎要遮住什么,站姿笔直,姿势刻板到僵硬。

    视线相触的那一瞬,她就知道他在等她。

    像梦里那样。

    方胥朝他走过去了。

    教堂外的雕塑已经有些脏了,像是很久都没有人来擦洗,喷泉也不再涌动,蔷薇丛野草丛生,杂乱无章。

    就算不开放,难道就没人理了吗?

    “你想让我找到那卷录像带,然后交出去,对吗?”方胥转过头,问身后的人。

    路灯微弱的光线下,她看起来就像一个正在对空气话的疯子,让人起鸡皮疙瘩。

    事实上,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在做梦,还是经历着真实的事情。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她的幻觉,她完全分辨不清。

    谢泽没有回答,他只是盯着那扇门看,深黑的眼珠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教堂的正门是关着的,方胥活动了一下筋骨,一个起跑加侧踹后,门被她踹开了。

    教堂里一片漆黑肃穆,外面路灯的光线投进去一部分,就着这一点点光,方胥隐约看到了最里面的十字架。

    深夜时分的教堂,依旧端庄神圣,方胥回头看了一眼谢泽,他就站在门外,雕塑一样,似乎没有想过跟着进去。

    里面很空旷,大概是因为太安静的原因,她的脚步声在教堂里能听到回响。

    那是个完整无缺的十字架,连个刀口都没有,根本不可能有藏东西的地方。

    她仰头看着,十字架很高,她根本够不到中心相交的核心位置,也不知道谢泽当初是怎么把东西藏到上面去的。

    搬过几张桌子叠起来,她心踩上去,慢慢摸索起来——十字架背面贴墙的中心位置处,有一个不甚明显的凹陷。

    有个东西在那里卡着,她几经周折终于把它抽了出来。

    是录像带。

    可惜她没把DV带在身上,没办法查看录到的内容。

    两束刺眼的灯光忽然从教堂外了进来,直直照进十字架上,方胥心头一颤,险些从桌子上跌下去。

    颤巍巍回过头,她看见一辆车停在教堂外,车灯的光线笔直,惨白,刺得她睁不开眼。

    方胥愣愣的站了两秒,从桌子上下去了。

    被发现了,躲是不可能的。

    她想起司机过这里最近常有可疑的人来,于是不动声色的把录像带塞到了内衣里,然后拉上了外套的拉链。

    陆忱的名字很好用,她试过,相信不管来的是谁,情况都不会太糟糕,至少是不敢擅自搜她身的。

    方胥迎着那两束车灯慢慢往外走,直到走近了,才隐约看出那是台她熟悉的车。

    一台蓝色的宾利。

    方胥忍不住了个寒噤,脑海瞬间一片空白。

    这辆车后面还跟着好几辆黑色的轿车,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过来停在这的。

    但方胥已经没法再去关注其他的什么,她愣在那里,像傻了一样,浑身僵硬的看着宾利车里那个端坐在位子上的男人。

    根本想不出他怎么会忽然到这里来。

    陆忱坐在车里没有动,车窗微微开了一些——他自律甚严,烟酒不沾,短短的两天,这已经是她第二次看见他在抽烟。

    一簇火星在他指间明明灭灭,方胥原本是很讨厌男人抽烟的,但陆忱这个人风骨天成,向来做什么事情都赏心悦目,她莫名的就对他的行为生不起反感来。

    果然这个世界对好看的人总是格外宽容,她发现自己真的双标的很厉害。

    车内灯没有开,很暗,她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也分辨不出他的情绪,他始终在主驾驶的位置上坐着,直到抽完了手头那根烟,捻灭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才开门下车,朝她走过来。

    一系列动作流畅无比,透着极好的教养,仪态美的让人移不开眼。

    方胥低头,双脚不着痕迹的动了动,大概在思考怎么摆脱这次的困局。

    视野里的那双私人定制离她越来越近,她忍不住赶在他之前开了口,“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

    话一完就有些心虚。

    男人在她身前站定,抬手看了下腕间的手表,笑了,“凌三点半,你问我为什么在这?”虽然在笑,但他眼底分明是没有情绪的,“方胥,你离家十五个时,我找了你十五个时。”

    “对不起……”在这件事情上她十分理亏,但想到那卷录像带,她的语气又莫名生硬,“但是陆先生,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

    空气一阵静默,无人回应。

    很久没听到他话,她忍不住仰头,对上那张隐在黑暗中的脸,还有那一双黑夜里深不见底的眼睛。

    明明一直是英俊温和的男人,她想,是他以前藏的太深,还是她这次闹的太过火,终于惹怒了他。

    他很少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尤其是当着她的面。这次好像不一样,他整个人看起来很冷,淡漠,好像感情全无,“我不是在给你选择。”

    然后她的手腕被人攥住,她被拖上了车。

    车窗留有空隙,方胥看到窗外一台黑色轿车从远处开过来,然后从上面下来一个人——看起来五六十岁的样子,面容沉肃,不苟言笑,像是个有身份的。

    陆忱把车窗全部降下来,微微颔首,语气谦恭,似乎又恢复成那个端正温和的陆先生,“六爷这次的人情,陆某记下了。”

    “陆先生找人的动静这么大,这只是举手之劳的事情,没什么。不过我的人一直盯着这座教堂,他们看见陆太太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所以没敢惊动。”韩六爷看了看一旁的方胥,表情有些意味不明,“不知道陆太太找的,和我们要找的东西是不是一样,不过陆先生的人,我们当然是不敢动的,所以只好等陆先生过来。”

    方胥意识到什么,脸色苍白的辩驳,“不是的,我没有来找什么,我只是梦到了这里,所以来看看。”

    韩六爷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可我的属下告诉我,方姐刚从十字架里抽出了一样东西。”

    方胥摇头,拒不承认,“深更半夜,哪里看得清,你不要污蔑我。”

    她已经有些急了,陆忱却没有看她,只是低垂下眼帘看着车窗外,若有所思的问,“六爷的意思,是想让我搜身?”

    韩六爷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为难表情,“陆先生,您知道的,我们非得找到这卷带子不可,这东西实在牵连甚广,不然我也不会这样冒犯陆太太。”

    陆忱笑了下,问:“六爷就这么信得过我?”

    韩六爷摇头叹息,“旁人也不敢近陆太太的身,我只能信任陆先生。”

    陆忱了声好。

    然后车窗完全闭合了,不留一丝缝隙,这个狭的空间方胥曾呆过无数次,也和他在里面亲密过无数次,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压抑。

    陆忱抬手开车内的暖气,没话,她对他的举动感到不解。

    十分钟过去,等到车里的温度足够暖之后他才轻描淡写的开了口,“把衣服脱了。”

    方胥紧紧靠着座椅,神情一滞。

    “为什么?”

    陆忱表情很淡,禁欲的要命,“你以为搜身是怎么搜?”

    方胥想到以前在电影里看过的,赌场里如果怀疑谁藏了牌出老千,那人就只能全脱掉衣服全-裸着身体自证清白才可以保命。

    没想到黑道上的规矩居然也这么来。

    她当然不敢,尝试着和他讲条件,“陆先生这么相信韩六爷的话?”

    陆忱不答,反问她,“东西在你手上?”

    方胥心虚的摇了下头,“没有。”

    陆忱的视线笔直的落在她脸上,淡淡的,让人琢磨不通,“那脱吧。”他笑了下,“怕什么。”

    方胥抗拒不了,只好慢蹭蹭的拉下拉链,将外套脱下来给他,陆忱接过去简单查看了下,然后拿出钥匙和钱包,:“继续。”

    很清冷的口吻,公事公办,没一点人情味。

    外套,毛衣都脱给他后,方胥身上就只剩下一件衬衣了,东西就藏在内衣里,她不敢再脱上面了,问他:“裤子也要脱?”

    他把她的衣服叠好放到后座上,眼底依旧没什么情绪,“你呢?”

    方胥叹了口气,用堪比蜗牛漫步的速度脱掉了身上那条牛仔裤。

    反正被他看过不止一次了,也没什么。

    陆忱这次却没接,她好奇抬头,发现他眉头轻微的皱起,脸色已经变得不大好看,“已经快冬天了,你出门就只穿一条牛仔裤?”

    “走的太急了……”

    光线昏暗的车厢里,方胥整个人蜷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她的腿修长白净,弧线很美,想到车窗外秋风肃肃,陆忱皱了下眉,伸手把车内的温度又往高调了调,淡淡:“接着脱。”

    方胥一颗颗解着身上的衬衣扣子,脑中一片乱麻,她很清楚陆忱一旦认真起来,是绝对没有商量的余地的,要快点想个什么办法才好。

    脱到最后,她身上只剩下内衣和底裤。

    陆忱始终坐着没动,也没喊停,似乎真的要看着她脱得一件不剩。

    她看着他摇头,“我不会再脱了,要么到此为止,要么你自己过来检查。”

    昏暗的光线下,男人的眉眼依旧深刻,漆黑分明,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请求,语调微微上扬,问:“你确定吗?”

    “反正我不会再脱了。”她的脑子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彻底不能思考。

    字音刚落,她就感觉自己猛地被人从两侧抱起,然后被迫跨坐在了他的腿上。

    他的表情还是那么清冷寡淡,端正斯文,好像没一点欲念,眼底情绪很少。

    这么看着她的时候,他毫不费力就拽下了她的底裤,然后慢条斯理的叠起来放进他羊绒大衣的口袋,目光随后就落在她的胸前,:“还剩下一件。”

    白色蕾丝的半罩杯样式,是他亲自给她挑的,薄而透,穿和没穿基本没什么差别。

    他当然看见了藏在里面的东西。

    但是一直都没破。

    方胥双手护着胸,脸色有点难看,终于还是捅破了那层窗户纸,“陆先生,你根本不用这样,我知道你是他们的幕后上家,在找录像带的人其实是你,根本不是韩六爷。”

    她把双方的秘密摊开,面无表情的:“东西确实在我这,但这是谢泽拿命换来的,除非你杀了我,不然我不会交出去。”

    陆忱看了她一眼,后视镜下的那双眼睛漆黑宁静,他问:“谁告诉你的?”

    方胥没回答,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陆先生,领证那天我们过什么,你还记得吗?”

    一段极其难捱的沉默之后,她语气渐渐变了,眼角有些泛红,“我过,如果你再做什么违法的事情,我还是会把你抓起来。”

    陆忱沉默了很久,拿起后座上的衣服帮她一件件重新穿上,抱着她:“我没忘。”他抚着她的脸,“如果我做了,我让你抓。”

    然后他低头,闭着眼吻她,心翼翼的碰,语气轻颤,“你想起我了,是吗?”

    他隐约猜到了,但是她又不像是完全都想起来的样子,不然也不会是现在这副平静的模样。

    如果完全想起来那些事,她一定会再疯一次。

    他希望她这辈子都不要想起来。

    方胥伸手探进他的大衣里,指尖触到了那把枪,冰凉的温度让她一阵颤栗,她没忍住,眼泪落下来,一把将他推开,质问:“你老实告诉我,谢泽是不是你杀的?”

    陆忱抚着她的唇角笑了,没否认,“是我杀的。”他压断了她心里最后一根稻草,冷笑着:“他半夜把你约出去,让你在那么危险的地方和他见面,我送了他最后一程。”

    方胥一把抽出他大衣里的手-枪,上膛抵在他眉心,:“跟我去自首。”

    “和我再呆两个时,好吗?”他抱着她靠在座椅上,闭着眼轻轻的:“天就快亮了。”

    ……

    孙彤一早接到队里电话的时候,还不太敢相信。

    直到她赶到审讯室,亲眼看到那个端正斯文,衣冠楚楚的男人被拷上冰冷的手铐,才终于如梦初醒,仿佛这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录像带是方胥送回来的,但她人已经不在了。

    刑侦队的几个领导都已经看过了录像带的内容,有人在中间牵线让陆家和缅甸的一支反政府军搭线,中间涉及的军火交易额几乎达到了一个天文数字,轻判是不可能的。

    孙彤有些担心方胥。

    她精神状态本来就不怎么好,要是没人看着她照顾她,大概很快就会出事。

    方胥浑浑噩噩的在街头上走着,撞到人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回到了自己最开始住的那个屋,那个她奶奶留给她的屋。

    胡同里的街坊们见到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都有些担心,纷纷问她,“怎么了胥,和你家男的吵架了回娘家吗?”

    方胥摇头,回到家中锁上门,开始埋头痛哭。

    后来的几天,她都没有出门,直到某一天,有人敲门,她开门后,发现是个西装革履,面容冷淡的年轻人。

    她见过这个人,好像是叫沈清火。

    他带来了很多文件,一一抛在她桌子上,:“陆忱委托我来的,这几份文件你需要签字。”

    方胥看都没看,问他:“他的案子开庭了吗?会怎么判?”

    沈清火表情嘲讽的笑了一下,“没那么快开庭,不过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结果。”他:“我是国际法教授,陆忱这样的情况,不是死缓就是无期。”

    方胥愣愣的坐在凳子上,看着桌子上散落的文件陷入恍惚。

    “这是他拟的离婚协议,希望不会耽误你。”沈清火把文件翻到需要她签字的那一页,补充:“他名下的房产和流动资金,三分之二都是你的,签完字就能办过户。”

    她忽然猛地站起来,一把将他推出门外,失控的咆哮,“我不会签,你给我走——”

    沈清火站在门外,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我们还给你请了一位医生,三天后,会有人来接你去圣德疗养院。”

    门啪的一声被她关上了。

    世界陷入了安静。

    她忽然觉得有什么事不太对。

    哪里不对呢?

    似乎她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方胥在日头落下的黄昏,去了那个之前催眠过她的心理治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