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虽然方胥并不很认同这句话, 但最糟糕的情况还是出现了。
之后的几天,吴叔都在被村子里的人骚扰。
更让人气愤的是吴叔的同族兄弟也时常来劝他,“那个草棚本来就是占的大家的地方, 你又有什么好想不开的呢?何苦得罪整个村的人。”
吴叔听的十分心寒, “实话,我以前都不知道这草棚还会有拆迁款, 如果不来找我这些,也许我还会主动分给大家。”
那几个同族兄弟一听,双眼一亮,都有些高兴。
却听见吴叔随即又冷着脸补充,“但既然都找到我头上硬性要求我这么做了, 我又为什么还要好心让出去呢?你争我抢还不如大家都别要,反正我当初让儿子搭那草棚,也没想着有什么人会来感谢我, 给我什么回报。”
对方一下子傻眼。
“啥意思啊吴叔?”
吴叔摆了摆手一脸不耐烦,“我明天就去把棚拆了,和上面的人电话一下这笔补偿款不用给我了,就当是上缴给国家了。免得一个村子都为这件事闹腾。”
“你疯啦?”几个同族兄弟忍不住一起拍桌子,眼神炽热, “那可是二十万啊,你不要就不要啦?”
吴叔并不在乎, “我就一个人, 再半截身子都已经埋进黄土了,两套房子的拆迁款怎么都够了, 没必要贪那个心。”
“可你不要,也要想想咱兄弟几个啊,你是一个人了,咱那边还有几个孩子要养呢,这才刚上学,以后读书,上大学,娶媳妇,买房子,哪个不得要钱啊……”
吴叔皱着眉,“老三,你是觉得这钱纯属就是我白捡的,所以就该分给你们是吗?凭良心讲,这个草棚是天一块板一块板仔细钉上去的,并没有人帮他,他花了好几天才搭起来,并不是天上掉下的馅饼。”
被称作老三的男人没话。
吴叔又:“不是咱的钱,咱是不能理直气壮的去要的,你明白吗?”
老三的脸色十分难看,吴叔这个人活了大半辈子,心思通透的很,什么事都能看明白,有时候能对你耿直的出来,有时候又装糊涂,有时候又执拗的不行。
方胥坐在角落里和陆忱喝茶,有点看不明白,声:“吴叔这战斗力可以啊,我还以为他会被欺负的不出话呢,都算给他帮腔了……”
陆忱放下杯子,淡淡的:“能把儿子成功供到好大学并送他去当警察的人,当然没你想的那么差。”他垂着眼,没有抬头,“不过这是吴叔的事情,你和我只是外来的客人,不能插手,不能参与,不能做评价。”
方胥一手撑着下巴,微微瘪瘪嘴,“又怪我不知礼数?”
他似笑非笑的回:“只是怕你上去自取其辱。”
“为什么?”
“你可以试试。”
方胥脑补了一下那个画面,发现对方如果来一句‘关你一个外人什么事’时,她还真没什么话,只好又默默低头喝起了茶。
……
深夜,村又恢复了以往的寂静。
吴叔睡前又接到一通电话,是早就嫁到外省的幺妹来的,是和夫家不和,离了婚,要回老家落户。
实际上吴叔心里很清楚,这么多年,幺妹和丈夫一直关系和睦,恩爱的很。
现在离婚要回老家落户,只可能是为了想分拆迁房。
家里兄弟好几个,当初分家的时候只有他愿意和老人住在旧宅子里孝敬双亲,其他的兄弟都各自立了门户在外边盖了新房。
出嫁以前幺妹一直和他们住在一起,如今要回来,自然只能在吴叔家里落户。
像是生怕他不同意,幺妹在电话里犹犹豫豫的和他:“俺也是爸妈的闺女,爸妈留下来的房子要是都不能让我住,那可真没我去的地方了……”
字里行间半句都没有提拆迁的事情,像是一点也不知道。
吴叔皱紧眉,叹口气:“行,那你回来吧。”
他清楚一旦幺妹回来落了户,两套拆迁房就得让出一套给她,起码之前爸妈留下的那套是要给她的,虽然破旧,但是大,曾经住下了他们十几口人。
并不是他心疼舍不得让出拆迁房,只是他从就最疼这个妹,如今最亲的人之间竟也这样心翼翼的试探,难免有些凄凉。
不过分家的时候她确实也没分到什么,家里只是给了她一份稍微体面些的嫁妆。
她就是照实想要拆迁房,他也会给她的,完全没必要这样。
陆忱看着方胥睡着之后,从屋里出来,发现吴叔的房里是黑的,并没开灯。
他微微皱眉,难道猜错了?
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否定了,因为一秒钟之后,他嗅到了烟味。
稍微往外走了两步,陆忱看见了一个佝偻的人影,静静坐在门外的石墩上,也没有开灯,只是就着那一星半点的月光,手里拿着一个老烟管。烟管头的那团火星在夜里时而明亮,时而暗淡。
门口被烟雾笼的呛人,其实吴叔并不爱抽烟,只是干农活的时候时常疲乏,抽一口会提提精神,乡下人都是这么过的。
但偶尔,他觉得愁闷,生活没有盼头的时候也会抽。
上一次城里来人送来了他儿子的勋章和证书的时候,他也是像现在这样在这个石墩上坐了一晚上。
这种旱烟不太好,太呛,又熏得慌,那天晚上他就一直抹眼睛。到了第二天眼睛还是红肿红肿的,用井水敷了都不行。
那时候村里很多人来看他,也带了很多东西,他们围在他身边他儿子是个英雄。
他那时真的发自内心的感谢他们。
其实,人心大多数时候都是好的,温暖的,只要别互相侵占彼此的利益,也就是了。
旁边忽然有人坐下来,他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一片烟雾中,是一个年轻男人坐在了他的旁边,半天,才温和的提醒他,“吴叔,抽烟对身体不好。”
他点点头,没有话,把烟管头反过来在石头上磕了几下,倒出还没烧完的烟丝,收了烟袋,:“不抽了,呛得慌……”
“胥要是知道您这么晚还没睡一个人在这里抽烟,大概会很心疼。”
吴叔叹口气,转了话锋,“你怎么也没睡?”
男人笑了笑,“我来陪吴叔话。”
“我就是烦那间草棚的事情,正算明天去把它给拆了,想想又舍不得,毕竟是天给我搭的……”
“可以不拆。”男人。
吴叔愁闷的摇了摇头,之后两人一起看着这间大大空空的院子,陷入沉默。
夜风吹了几遭,呛鼻的烟雾没几下就消散干净了,年轻的男人看着远处的房屋,稻田,语气平淡,又像是夹带着叹息,“等拆迁重建之后,这里就会是一个陌生全新的地方,再不会是以前的样子……”
吴叔听的一怔,心里很难受,“起码山没变,水也没变。”
“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就连人也在变。”男人的目光又移向他,平和的问,“您是不是,吴叔?”
吴叔点点头,叹气。
“胥很喜欢您,她把你当成她的父亲,我和她都希望你能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男人低笑,摇着头:“她喜欢红的蔷薇,白的玫瑰,可惜怎么也种不好。”
吴叔没有话。
男人也不在意,自顾自:“等我们再过一两年有了孩,也可以多个人照顾他,和他一起玩。”他语气平淡,眼神却异常柔和,“毕竟,他没有爷爷奶奶,也没有外公外婆,很可怜,是不是……”
吴叔听到这里眼眶泛红,双手也抑制不住的微颤。
他不是没想过的——他的儿子会娶一个贤惠的媳妇,给他生个可爱的孙子,他会去城里给他们带孩子,甚至可以每天捉蛐蛐给他玩。
如果夫妻住在村子里不方便工作,他甚至努力存了钱可以帮他们在城里买套房。
他以为他后半辈子的晚年大抵就是这样了。
然而他儿子殉职了之后,他就再也没敢做这样的梦。
午夜每次梦醒,家里只剩他一个,门外再没他牵挂的人。
旁边的男人,“不管怎样,我们都会在家里给您准备好房间,”
屋里传来动静,大概是方胥醒了。
夜太黑,怕她看不见磕碰到,男人话没完就起身快步回去了。
吴叔独自呆了一会儿,心里的天平终于彻底偏向属于他们的一边。
他不得不承认,陆忱很会攻心。
吴叔活了大半辈子,看人尤其准,当然也知道他们是真心的。
他其实并不需要什么人供养他,他还有力气,可以干得动农活,也还有钱,可以去养老院。
但是他们的愿望太强烈了,让他暗淡没有盼头的生活又生出一丝温暖的光亮来,好像失去的东西又以另一种方式得到了。
屋子里忽然传来一道兴奋的声音,“你的是真的?你给他了什么?”
另一道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应该是压着声音在和她话。
“你谈生意的时候也这么多套路么……”那道声音激动的几乎要叫起来,“太好了,我要去找吴叔确认!”
屋子的门咯吱一声被开,吴叔一愣,就看见方胥穿着大号的男士拖鞋站在门口,毫无焦距的眼睛努力辨识人影,“吴叔,你终于想通要和我回家了吗?”
吴叔想了想,点头,“是啊,去给你们种种花,理理花园。陆包吃住,还给买五险一金,待遇特别好。”
轮到方胥懵了一下,“啊……?”
吴叔被逗乐了,“不过果园的葡萄就要熟了,辛辛苦苦种了一年,怎么也要收获完才能走。”
“没问题没问题,你可千万不能反悔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