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笑语闲
“浊月,侯爷他”
“姑娘。”浊月语气深沉,忽而抬头,一脸诚挚,似乎看清了我适才所想。她再度端过勺子,目光澄澈如盛满的药汤,恬然道,“外头的那些事,原不必姑娘操心。您只先养好了身子,这也是侯爷的心愿。他,很盼着您好。”
我望着这个女孩的眼睛,心中无端生出丝丝缕缕暖暖的宁静。似乎什么事此刻都变得不再绝望,不再亟不可待。
我扬了扬嘴角,接过她中的药盏一饮而尽,转头躺回樱红色绸绣九瓣芙蓉的灯芯草枕上,最后看了眼楠木承尘盖上的山峦凌云纹。苦涩药汤顺着喉舌流入胃腹,我感受着这温热顺滑的舒适,安闲的闭起了双眼。
在侯府住下的第五日黄昏,前来诊脉的耿御医告知浊月我体内的残毒已清,不必再用解毒的汤药了。而在我周身遍布的大伤口也已经全部结痂,就连肩上那深可见骨的口子也不必缝合,渐渐有了自行愈合的势头。
御医连连称奇,数次赞叹我的体质奇异,伤口愈合的速度超出常人三四倍不止。这中间自有侯爷悉心照拂,每日珍奇药材内服外敷用下去的功劳,然而这样喜饶速度实在惊世骇俗,若非身怀百年内力的奇人高,也唯有奇迹二字可以勉强解释了。
“姑娘这些日子躺在床上,着实憋闷坏了。如今御医都松了口,奴婢扶您院子里散散心去吧!”
浊月才送走了御医,清脆的笑声便从外间远远传至暖阁。
我兴奋不已,看见她娇的身影绕过夏夜海棠屏风,披着满身金色霞光向我走来。我坐起身子,由她心搀着掀开了琉璃珠帘,这才第一次看见了自己住了整整五日的房舍的外厅。
明明仅是数步之遥,我却偏偏只能终日偎在暖阁的床榻,动弹不得。
越过装饰精简古朴的外厅,我的脸上终于迎到了院子里遍洒一地的明灿夕阳。入秋已深,院子里正中的方坪上植着错落几百株菊花,此刻映着晚霞,愈发衬得整片花圃精致艳丽,好似笼着一圈斑驳的金色光晕。右首的偏房前,是一片葡萄藤架起的长廊。如今剪净了葡萄,唯余枯黄的葡萄叶片片落在廊内的石桌石凳上。
浊月铺了个软垫,便搀我在那廊内坐下。正贪婪的呼吸着这黄昏院里的清新空气,只见规规矩矩一行人垂首入院,却是送晚膳的来了。为首的家丁对我施了一礼,笑道:
“连姑娘有礼。人们奉侯爷命为姑娘送来今日晚膳。豆腐皮包子两屉,鲜笋银鱼汤一例,清蒸三黄鸡一例,玫瑰卤山药一例,风腌羊排一例,芡汁煨猪一例,再就是热腾腾的青虾冬瓜菌菇煲一锅。”
他一样,身后的下人便在石桌上摆上一样。一眼望去满目琳琅,尽是海味山珍,却并无不宜我养赡油腻辛辣之物。
我正心下感慨侯爷用心精细,却又听那家丁道:“咱们侯爷了,今日他老人家得空,料想姑娘这几日在屋子里养的腻歪了,所以命的们在院子里布菜,晚些时候便来陪姑娘一起用晚膳。”
“侯爷来瞧姑娘原也不是什么奇事,怎的派了你们这么些人伺候?”浊月看着那家丁身后两大排中捧着各式各样箱笼容器的下人俏皮道,“敢是今日还另有他人同侯爷一起来瞧姑娘,怕这些菜不够,又令备下邻二桌第三桌不成?”
“浊月姑娘笑了,咱们侯爷对连姑娘宝贝的如亲闺女一般,哪里舍得外人瞧了去呢?”那家丁被浊月逗得笑个不止,欢声道,“这些啊,是侯爷估摸着姑娘能走动了,虽还不能活动如常,往后却也要在这屋子里院子里溜达解闷的。这不,特命的们库房里寻了最精巧别致的摆件,重新装点装点这院子,也好让姑娘瞧个新鲜。”
“侯爷这又何必呢?”我心里不好意思,连声推却道,“前两日才送了十数套华衣美服,如今又赐这些东西,我在这蠡府养着已是侯爷大恩,又哪能再受他老人家这般恩惠呢?”
“姑娘客气了,这蠡府素日鲜少有客,难得侯爷对您一见如故,这些又算得什么呢?”家丁笑得极殷切,道,“也是他老人家的远见,算到姑娘今日下床,这还命的送来了给您替换的被褥床单。另外这气一凉过一,侯爷怕您受寒,还提前给您送来了取暖用的火炉煤炭。都是上用内造的,尽着姑娘使——你们快别立着了,趁侯爷没到赶紧进屋置办好了,待会儿莫要耽误了主子们用晚膳!”
身后的下人听得指令,应声鱼贯进了屋子,不过片刻便各自麻利收拾妥当出来。那家丁又反复细细问了几次,确认我再无其他需求,方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
浊月从屋里出来,取了件银狐皮袄心披在我身上,甜甜笑道:“奴婢原也不觉得咱们的屋子简素,如今看过才知这玲珑有致是什么意思。姑娘住着这样又暖和又漂亮的屋子,一定心情愉悦,伤势好得更快!”
“很点眼吗?”我不安的问。
“那倒不会。虽焕然一新,一眼看去还是姑娘家的闺房,绝无半点奢靡之气。”浊月略敛了笑意,笃定道,“侯爷做事一向极有分寸。姑娘怕恩遇过度惹人闲话,可外人闲话又哪里重要得过您的清誉呢?侯爷懂得您的顾虑,要奴婢,您只安心便是。”
“话是这样只是浊月,侯爷又为何对我一个陌生女子如此恩遇呢?”我纳罕道,“若今日换了你是我,你便能安心领受这份不合常理的照顾吗?”
“奴婢不是姑娘,不懂得姑娘的心思”浊月嘟着樱唇,舒展了因困惑而微微蹙起的眉头,“但倘若换了奴婢是侯爷,想必也会对姑娘悉心照鼓!”
“这是为什么?”
“因为受人所托啊!”浊月促狭的咬重了口气道,“流言越传越开,如今蠡府中人都道当日链月山下温将军英雄救美,对您一见钟情,这才将您救回府中托侯爷悉心照顾呢!”
“好你个坏丫头!”我一把抡了个空,苦于身上有伤起身不便,由着浊月笑得花枝乱颤逃了开去,“什么好话,旁人不明是非闲嚼舌就算了,你也当乐子拿来嘴!看我今怎么教训了你——”
“姑娘羞什么呀!”浊月咯咯笑着左闪右躲,不肯服软道,“奴婢与温将军也曾有过数面之缘,也算是一表人才,器宇不凡,倒同姑娘有几分夫妻相呢!倘若能结善缘,也算是佳偶成,想来侯爷也会十分乐意啊!”
“还胡,你——哎呦!”
“姑娘!您怎么了?”浊月见我一个抬抻了伤口疼得躬下了腰,忙不迭跑过来扶住我的道,“都是奴婢不好,您碰到伤口了吗?要不要紧啊!”
“不妨事不妨事”我咬牙道,“你这坏丫头,这会儿倒知道来心疼我。刚才见你撒欢倒不见半点害臊,若再有下次,当心我向侯爷告你的黑状——”
“——谁要向我告状啊?”
乍然闻声,我和浊月俱是一惊。放眼向院门口望去,却见侯爷身着一袭家常竹叶青缎绣软烟纹氅衣,正一脸笑意大步流星向我们走来。
“拜见侯爷——”
将将拜倒下去的臂被侯爷一把扶起。他虽年岁已老,上力道却未见稀松。我由他搀着动作轻缓的坐回到石凳上,又略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袄。浊月麻利的为侯爷的石凳上铺了一个同我一样的软垫,这才有些羞涩的立在我身后,规规矩矩的不再言语。
“主仆两个适才了什么这般开心?”侯爷打趣的觑着浊月一分分红起来的双颊道,“莫不是什么闺阁私语,要不怎的我一来反倒拘束起来了?”
“左不过是些外头的闲话,侯爷不必当真的”我接过浊月盛好的鲜笋汤,摆在侯爷跟前道,“浊月也是看我成日不出这院子着实憋闷的慌,才了两句逗我开心的。”
“是吗只是外头的闲话大多不中听,想来你听了也未必开心吧”侯爷往上呼口气搓了搓,语意闲闲道,“知道你无聊,我一早进侯府库房挑了几件珍奇玩意儿给你装饰屋子,虽数量不多,到底也是历年官员进献和宫里头赏下的,你看过可还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