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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死讯是黄太吉发现的。

    因为石饮羽不许他贴着陆行舟睡觉, 于是他晚上都蜷缩在风极反的枕头上, 有时风极反半夜苏醒,还会逗他两下。

    一老一少感情倒是挺好的。

    早上, 冬日的柔和阳光从窗子洒入, 黄太吉一觉醒来, 挺直四肢伸了个懒腰,准备下床去尿尿, 突然意识到旁边这个人已经好久都没苏醒了。

    他碧绿的猫眼看向风极反, 心翼翼伸出爪子去,轻轻拍了拍风极反的鼻子, 心想这人长得真好看呀……

    等等!

    怎么好像……没有一点动静???

    黄太吉浑身僵硬, 爪子一点一点下移, 停在风极反的鼻前,等了几秒钟,登时,尾巴上的毛忽地全都炸了起来。

    “妈呀!!!!!!”

    几分钟后, 陆行舟赤/裸着上身, 站在床前低头瞪着风极反的尸体, 眉头紧锁、眼神复杂。

    石饮羽抖开一件睡衣披在他的身上:“别冻着。”

    “我没事。”陆行舟拧着眉头,想要伸手去试探风极反的脉息,却又在碰到他的前一刻收回手,喃喃地,“他又搞什么幺蛾子?阿羽,你试试他的脉息, 他一定是在装死吧。”

    石饮羽知道陆行舟不愿面对“风极反已死”这样的事实,遂拉起风极反的手腕诊断了一会儿,放下手,轻声道:“行舟,你节哀。”

    陆行舟怔怔地眨了下眼睛,浓密的睫毛上一瞬间沾满细碎的水珠,灯光映照在他的脸上,只见满眼璀璨的繁星。

    沉默了一会儿,陆行舟低哑地出声:“他终于死了……阿羽,他作恶多端,早该死了,我应该感到轻松才对。”

    石饮羽搂住他的肩膀,轻轻吻去他睫毛上的泪珠。

    “可是,我却感觉特别难受,”陆行舟就势倚进石饮羽怀里,“阿羽,我心里特别难受……”

    “我明白,”石饮羽柔声道,“难受就哭出来,算是黄泉路上,送他一程。”

    黄太吉嘴里叼着纸巾盒,蹦到石饮羽肩上。

    陆行舟抽出纸巾按在眼睛上,控制住涌出的泪水,带着鼻音道:“死亡本身不是什么让人难受的事情,我感觉难受是因为……他一辈子求而不得,太遗憾了……”

    “人生在世,难免会有遗憾,”石饮羽吻着他湿漉漉的眼角,“有些事情,是强求不得的。”

    陆行舟点头。

    石饮羽问:“风前辈的后事,你想怎么办?”

    陆行舟:“请顾老板商量一下吧。”

    石饮羽本想让陆行舟好好休息,丧事由自己一手操办就可以,但陆行舟自己在房里坐了一天就收拾好情绪,晚间亲自电话给顾曲报丧。

    顾曲那边听到消息一时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儿,应道:“我知道了。”

    陆行舟:“我觉得风极反会希望你能来送他一程。”

    “我觉得,”顾曲顿了顿,声音平静而又理智,“既然斯人已逝,一切恩怨都两清,我也没有去送他的必要了。”

    “嘶……”陆行舟咬住舌尖,用力咽下破口而出的脏话。

    石饮羽看他一脸想骂人的样子,心里酸溜溜地嘀咕:认清了吧,这就是你以前暗搓搓喜欢的顾曲呢。

    陆行舟对手机里道:“你和风极反之间的恩怨哪里能两清呢?都纠缠这么多年了……”

    “就因为纠缠太久,才能够两清,”顾曲无奈地叹一声气,“已经被拖得失去斗志了,我都快记不得自己为什么这么恨他了。”

    陆行舟一冲动,诘问:“那你还记得自己为什么那么爱他吗?”

    “……”顾曲一怔。

    黄太吉竖着尾巴走过来,爬上陆行舟肩头,将耳朵凑到他的手机边,想听听顾曲究竟了什么。

    陆行舟不知道这畜生哪来的好奇心,宠溺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顾曲轻柔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不知你从哪里听到的谣言,我对他……只有恨,没有爱。”

    真不愧是千年老鬼,简直鬼话连篇。

    黄太吉突然暴起,一爪子拍掉他的手机。

    “???”陆行舟瞪眼:“你抽什么风?鱼干吃多齁着了吧!”

    黄太吉认错态度极差,顶着陆行舟的斥责,一脸不知悔改,还用爪子在掉落的手机上狠狠踹了一脚,丢下一句:“姥爷死不瞑目。”

    完大摇大摆地走了。

    “什么玩意儿?”陆行舟怒道,“你给我回来!畜生!你还走?”

    石饮羽一伸手,将黄太吉抓了回来,拎到陆行舟面前接受教育。

    陆行舟:“姥爷是什么东西?”

    黄太吉:“风极反。”

    陆行舟倒吸一口冷气。

    “这畜生!”石饮羽急忙撇开关系,“行舟,你相信我,这可不是我教的。”

    陆行舟拧眉盯着黄太吉看了半晌,质疑:“你不还抱怨风极反抢你鸡腿吗?怎么还会给他话?”

    “但他半夜苏醒,也会给我讲故事。”黄太吉郁闷地,“姥爷挺好的。”

    陆行舟有种不知道什么好的无力感,挥挥手,让石饮羽放开他,嘀咕:“出去玩去吧,找你阿藏哥哥告别,我们要回人界了。还有,他不是你姥爷,别乱喊。”

    黄太吉:“回人界?”

    “我准备把风极反的骨灰带回人界安葬。”

    “骨灰?”黄太吉提高声音。

    陆行舟:“不然呢?那么大个尸体上飞机要买票的吧。”

    “……”黄太吉怒道,“人都死了,你还想省那点机票钱?”

    陆行舟:“挣钱很容易吗?能省则省,有什么问题?再,风极反魔魂已逝,留个肉身也没什么用,还是烧了吧,省地方。”

    石饮羽附和:“推广全民火化,节省土地资源。”

    黄太吉气得都快炸了。

    陆行舟也不知道这子什么时候跟风极反关系这么好了。

    不过最后还是攸昌出面制止了这个算,他派出飞机专门送风极反的灵柩回人界,省得陆行舟抱着骨灰盒去坐飞机,那毕竟对其他乘客不是很友好。、

    飞机平稳航行,黄太吉蜷缩在风极反的头发边睡着了,陆行舟有一下没一下地撸着他的猫脑袋,眼眸深沉。

    “睡一会儿?”石饮羽问。

    陆行舟摇头,对黄太吉瞥了一眼:“你看这畜生是不是脑壳有问题?为什么蜷缩在一具尸体旁边还能睡得这么安然。”

    “没心没肺吧。”石饮羽着,目光落在风极反的遗容上,“起来,风前辈的样子确实不像一具尸体。”

    陆行舟:“可能活的时间太久,体内富集太多防腐剂吧,天然木乃伊。”

    “的什么话。”

    陆行舟扯了扯唇角,苦笑一声:“我还是接受不了他已经死了这种事实。”

    “爆炸太强了,西陵箫在她那间密室里囤了三十吨乌金油,瞬间释放出来的冲击力能把人直接汽化的,风前辈还能活着已经实属逆天,但造成的内伤太严重了。”

    陆行舟皱眉:“他修为那么深……”

    “再深的修为也是肉体凡胎,”石饮羽声音一顿,有些迟疑地问,“他还是肉体凡胎吧?传闻曾他羽化成神了,可是,神大概是不会死的。”

    陆行舟:“世界上没有神,或者,神不是大家想象的那个样子。”

    “那应该是什么样子?”

    “你看我是什么样子?”

    石饮羽看向陆行舟,眼眸中有难以掩饰的忐忑,有一个问题在心头积压已久了,他张了张嘴唇,却终是没有问出来。

    没有勇气。

    现存最早的地理文献《荒野经》中记载天地之初有七界——神、人、妖、鬼、佛、灵、仙。然而现在大家所能看到的,却只有人妖鬼三界,从来没发现什么有力的材料能够证明其他四界真实存在过,故而目前考古学术界普遍认为《荒野经》是一本荒诞不经的志怪,是为了激励当时的人们积极修行而精心编造的。

    石饮羽曾对此深信不疑,但时至今日,却不得不动摇了。

    ——自己由陆行舟抚养长大,而陆行舟呢?他是如何长大的?从未听他提起过父母族人,这个人仿佛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没有亲人、没有来历,就这么平白无故地出现在了世界上。

    千年弹指而过,世间沧海桑田,时光却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刻痕,他就这样千年如一日的存在着,连相貌都不曾改变,更没有丝毫衰老的迹象。

    这些问题其实他早有察觉,但却一直逃避着,陆行舟不主动提及,自己就全当不知。

    “怎么不话?”陆行舟挑眉。

    石饮羽轻声道:“不敢。”

    “夫妻一体,有什么不敢的。”

    石饮羽看着他:“我怕真相会让我失去你。”

    陆行舟怔了一下,凝重的眉眼松弛下来,柔声道:“不会,”

    “行舟,你……”石饮羽艰难地组织语言,有千言万语堵在心头,他向来能言善辩的嘴却吐不出来,喃喃地问,“你会和我一直在一起吗?到天荒地老……”

    陆行舟想了想:“可能不会。”

    石饮羽心头猛烈一抽。

    陆行舟继续道:“你是魔物,修为不散、生命不止,我可能没办法陪你到天荒地老,毕竟我的寿命虽然漫长到近乎永生,但终归不是真正的与天地同寿,不过我可以努力修行,尽可能地延年益寿。”

    石饮羽痴迷地看着他,半晌,轻声问出藏在心头已久的问题:“你是神吗?”

    “是的哦。”陆行舟笑道,“爸爸是不是很厉害?”

    或许是他语气太过轻松,石饮羽不由得松一口气:“神究竟是怎样的身份?为什么世间从来没有记载?”

    “只是一个寿命极长的隐世种族罢了,”陆行舟道,“和人、妖、鬼没什么太大的分别,因为不出世,而渐渐被魔幻话,成为了世界的主宰,其实我们连自己的寿命都主宰不了。”

    石饮羽从没想过居然是这样,怔怔地问:“你们不是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陆行舟:“我只会跟你翻云覆雨。”

    “……”石饮羽被他不合时宜的插科诨逗笑:“那风极反成神是真的?”

    “只是他找到了进入神域的路,碰巧进去转了一圈而已。”

    “神域在哪里?”

    “昆仑丘。”陆行舟道,“那里是万山之祖,方八百里,高万仞,除风极反外,没有人的修为高到可以登上山顶,所以从来没有被世人发现。”

    石饮羽:“那……你还有父母、族人在那里?”

    陆行舟摇头:“没有亲人,我是昆仑玉脉孕育出来的,无父无母,风极反误误撞进去的时候,我正准备从山上跳下去。”

    “什么?”石饮羽吃了一惊。

    陆行舟:“寿命太长了,生活变得极其乏味,修行也很无聊,死亡是唯一值得期待的事情,后来风极反给我讲了很多人界的故事,我便跟他来了,人界果然很好,我很喜欢。”

    回到白邺市的家中,陆行舟将尸体运到阁楼,看着被风极反很好保存着的顾曲的身体,内心突然涌起极大的不忿。

    石饮羽走过来的时候,看到他正拿出一张黄符,对着顾曲的身体比划,连忙制止:“冷静!别闹!”

    陆行舟怔了一下,回过神来,看着自己手上的符纸,惊讶:“我……我……”

    “唉,你太难过了。”石饮羽叹气,刚要话,目光扫到陆行舟的眼睛,蓦地一震。

    妖翳。

    陆行舟眼中的蛇瞳一闪即逝,茫然地问:“怎么了?”

    石饮羽:“你精神力不稳,妖翳又出来了。”

    陆行舟下意识揉了揉眼睛。

    石饮羽吻了吻他的眼睛,劝道:“还是找个机会把修蛇抽出来吧,这,融合术当真不靠谱得狠,风前辈当年融合巴蟒,最后不也是抽出来了?”

    “嗯。”陆行舟应了一声。

    石饮羽发狠咬了下他的鼻尖:“你就是一味地敷衍我。”

    “因为……”陆行舟斟酌了一会儿语言,“风极反当年融合巴蟒本身就是个错误,他自己性格恶劣,再融合一个作恶多端的巴蟒,不但没得到他想要的目的,反而1+1=2,更加恶贯满盈了。”

    石饮羽:“他为什么要融合巴蟒?”

    “当然是想获得巴蟒的力量,”陆行舟道,“你没经历过双蛇作乱的年代,不知道他们当年有多强。”

    石饮羽:“如果单纯想要获得力量,用吞噬的方式效果更好,还没有后遗症。”

    陆行舟:“没用吞噬而用了融合,当然是除了力量之外,还想获得一点别的东西。”

    “比如?”

    “比如巴蟒的温柔。”

    “什么?”石饮羽错愕,皱眉看向陆行舟的眼睛,觉得这厮好像在开玩笑。

    陆行舟:“巴蟒作恶多端,却唯独对弟弟修蛇十分体贴温柔,那个时候,风极反害死阿琴,和顾曲决裂,意识到一切悲剧都源于自己不懂情爱,于是想通过融合巴蟒,来获得这种能力,不过他失败了……”

    “你成功了?”石饮羽突然问。

    陆行舟声音戛然而止。

    石饮羽:“你融合修蛇,是想获得他的什么?”

    “……”陆行舟眨巴着眼睛没有出声。

    石饮羽看着他的样子,无奈地叹气:“别紧张,我知道你有事瞒着我,我不逼问,等你想的时候再告诉我吧。”

    “我没想瞒你。”

    石饮羽无语地看着他,根本不相信。

    “好吧,我确实想瞒你,”陆行舟闷声,“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

    石饮羽想了想:“跟你的种族有关?”

    “嗯。”

    石饮羽:“你神族寿命漫长而又无聊,物资丰富却喜欢自杀,饱暖思淫/欲,你们连淫/欲都不思,为什么?”

    陆行舟:“寿命太长了。”

    “再给我十亿年,我还是会热情地爱恋着你。”石饮羽认真地表示。

    陆行舟唇角上扬:“没头没脑什么土味情话。”

    “表示神族不思淫/欲应当不是寿命的锅,”石饮羽道,“我觉得,你们不是不想,而是没有能力,无情无爱,才会对这个世界没有眷恋。”

    陆行舟:“对。”

    石饮羽:“那么你融合修蛇,想要获得是爱人的能力?”

    陆行舟轻笑了一声:“我来到人界之后,第一次体会到充满烟火味的世界,爱极了这种生活,后来,我渐渐发现,人世间有很多情感我没法感同身受,从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混沌无情,比真正的人类少了一点爱。”

    “于是你就融合了修蛇?”

    “是的,”陆行舟点头,“我融合修蛇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

    石饮羽心中涌起莫大的幸福感,故意撇嘴;“那你还故意把我往外推,那时候我情窦初开,却被你送去学堂读书,知道我有多恐慌吗?”

    陆行舟笑道:“融合需要时间的嘛。”

    石饮羽怔住,蓦地反应过来,修蛇那么强,自然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融合的,不知陆行舟花了多少年才完成,而自己时候流露出来的眷恋,想必让他很恐慌吧。

    陆行舟摸着下巴,思索道:“话,如果我当年随手救的不是你,而是别的什么人,大概现在爱上的,应该就是那个人了吧……”

    “不行!!!”

    “我如果……”

    “什么果都不行!”石饮羽突然阵阵后怕,强硬道,“你命中注定遇到我、爱上我、嫁给我,没有什么如果,只有必然,你必然是我的!”

    陆行舟咋舌,这魔物……

    他余光扫到窗外,不由得怔了一下:“那是……啧。”

    石饮羽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也啧了一声——只见天色渐晚,别墅外空无一人的道路上,一个单薄的白色鬼影立在树下,正远远地看着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