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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烈站在山洞外,背对着太华, 静静地听了一会儿他和惊蛰君话, 没有出声,抬步往远处走去, 接着展开羽翼,投入密林中。

    惊蛰君掩饰住尴尬的眼神。

    太华抬起眼皮,看着云烈渐行渐远的背影,无意义地笑了一声, 追了上去。

    风雪乍停, 朦胧的月光落在林间,整座蚩妄山陷入了空洞刺骨的寂静,云烈身量轻巧, 从旁逸斜出的枝杈之间飞掠而过, 连一个雪粒都没有拂落。

    太华循着冰冷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魔息追去, 在一片水雾氤氲的湖水边找到云烈。

    蚩妄山的冬天苦寒而又漫长, 而这个大湖竟热气扑面,湖边长了一大片茶花,在热湖的暖意下, 正怒放出繁复雍容的白色花朵。

    云烈站在湖边,低头看向大湖, 听到太华走近, 平静地:“这湖底有个热泉, 能量丰沛, 好好利用起来可以创造不错的利润。”

    “嗯。”太华走过去, 伸手搂向他的腰。

    云烈倏地往旁边平移几尺,躲开了他的碰触。

    太华的手闪在原地。

    云烈没有看到他阴沉的脸色,目光落在湖水上,淡淡地问:“你体内禁魔纹是怎么来的?”

    “吃饱了撑出来的。”

    云烈顿了一下,微微皱起眉头,过了一会儿,低声道:“你不我也知道——当初我入魔,父亲用禁魔纹将我封在圣塔中,后来你救我出去,怎么解的禁魔纹?”

    太华斜斜地倚在湖边一株老树上,闻言笑道:“我是魔主,自然有解禁的法子。”

    “你引入了自己体内,”云烈转过头,看向他:“对吗?”

    太华一挑眉:“怎么?你要报恩?”

    云烈没有出声。

    太华懒洋洋地:“报恩就不必了,夫妻一体同心,我救你就是救我自己,你不是也舍命救过我?”

    云烈:“总是你救我的时候比较多。”

    “谁让我比你厉害呢。”

    云烈嘲讽地笑了一声:“你委实比我厉害。”

    月色凄迷,湖水倒映微光。

    太华从侧后方看去,见云烈的侧脸在雪月映照下,瘦削的下颌线勾过一个刀削一般的凌厉线条,收入细长的脖颈中,唇角带着一抹微不可见的冷笑,竟别有一番诱人滋味。

    他抬步,想上前去将他搂入怀里。

    “你把禁魔纹引入自己体内,准备怎么清除?”云烈突然转过身。

    太华收回脚步,解释:“慢慢化解,时间长了自然可以清除。”

    云烈:“那要用多长时间?禁魔纹是妖界上古时期就存在的残酷禁术,符纹会随血液流经全身,我曾亲身体验过,那滋味生不如死……”

    “哪有这么严重?”太华嗤了一声,“雕虫技而已。”

    云烈:“那你为什么七百年了还没化解完?”

    “因为我拖延症。”

    云烈皱起眉头,思索片刻,出声:“你过来,让我看看。”

    太华笑了笑,倚在树干上没动:“没什么好看的,你也用不着这么紧张,关心老公是好事,但太过关心纯属多此一举……”

    “过来,”云烈断他,“别让我第三次。”

    “真不用紧张……”太华嘴里着,脚下已经移步往前走去。

    云烈捏起他的手腕,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黑色符纹正从他掌心沿着血管往上涌动,他伸手捋起太华的衣袖,发现符纹已经上涌到了手肘上方。

    太华嘟囔:“冷。”

    “别装可怜。”云烈着,掌心压着太华的手掌,想要输送些力量过去。

    太华一把攥住他的手,笑道:“这就不必了。”

    云烈:“我猜你之前应该是强行将禁魔纹压制在左掌,但这次劈开空间过来消耗太大,又进行了一场恶战,所以力量虚脱,导致压不住了。”

    “我的烈儿真聪明。”太华嬉笑。

    云烈眼神复杂地扫了他一眼:“你这一趟完全不必过来的。”

    太华:“我有必须过来的理由。”

    云烈一丝怨愤脱口而出:“你就这么怕我遇到寒氏兄妹?”

    “不错,我怕。”太华坦然承认。

    云烈咬住下唇。

    太华盯着他齿下被咬得发白的淡色嘴唇,不由得心头酥软,很想抱着他亲一亲。

    他仔细考量了一番,觉得云烈刚刚没再躲开自己的手,内心大概已经不太讨厌自己了,于是手臂用力一拉,表面冷静内心十分忐忑地将云烈抱入怀中。

    下一秒,云烈推开他,身体轻飘飘地往后撤去。

    飞羽一族身量纤细,云烈更是单薄得如同一片羽毛,从湖面上掠水而过,身影顷刻间消失在氤氲的水雾之后。

    太华痛叫:“烈儿!”

    “当年的记忆究竟是什么?你对寒氏兄妹究竟有几多情谊?对我又究竟是什么感情?”云烈的声音从水雾中传来。

    太华刹那间觉得五脏六腑一阵痉挛,刻骨的恨意从心头腾起,恨不得将寒馥千刀万剐——她在云烈的心里种下一颗多疑的种子,从此以后,无论事实究竟怎样,他都始终心存疑虑,再也不可能信任这个世界了。

    “告诉我啊!”云烈痛苦地。

    太华张了张口,发觉满口苦涩,他望着水雾,寻找云烈的影子,却只见一片茫然雾气,哑声道:“我现在告诉你,你会相信吗?”

    云烈怔住。

    太华察觉到水雾深处的魔息波动,纵身飞跃过去,见云烈坐在湖心一块突出水面的巨石上,羽翼将身体紧紧包裹住,雪白的羽毛在湖光月色下微微泛着淡光。

    “烈儿,”太华抬手抚摸着他的羽翼,低声道,“你还愿意再信我一回吗?”

    半晌,云烈咬牙切齿的声音从羽翼后传来:“我姑且……姑且信你最后一回,如果你依然骗我……我……我连成神都可以放弃、连唾手可得的妖王之位都可以放弃……我没什么不能放弃的……”

    “我知道,我明白的。”太华着,单膝跪地,亲吻他纤细而又坚硬的翼骨,缓缓道:“当年,我伪装潜入妖界的明光未央宴,见到你的身姿,第一眼就非你不可了,我是恶魔,我不择手段,我放肆地引诱了你,可我没想到,你竟真的能为我放弃大好前程……”

    云烈没有动,羽翼却在微不可见地颤抖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太华继续道:“你被我诱出了魔心,身败名裂、修神之路尽毁,连母亲也……回到第六天城后你心理崩溃,封闭了自己,对外界没有反应,除了疼痛,连在床上也……”

    “肉体上的疼痛和惩戒可以让我的心里获得短暂的轻松和解脱。”云烈呢喃。

    “可我从妖界夺来的,是神采飞扬的天之骄子,而不是一个泄/欲工具。”太华,“我当时是矛盾的,一面为你爱我而欢喜,另一方面却在隐隐后悔——我一生恣意妄为、死不悔改,那是第一次,对自己的恶行有了悔恨。”

    “你无须后悔,”云烈低低地,“我的魔心不是从无到有的,而是由而大,我早已厌恶妖界的一切了。”

    太华:“当时妖界正值盛世……”

    “所谓的盛世繁华不过是梦幻泡影,顶层纸迷金醉、底层民不聊生,货币超发、债务高企、阶级固化、醉生梦死……那盛世就像这湖边的茶花,花团锦簇,但是花托脆弱……”

    太华听着他的话语,转头看向湖边大片的白茶花,月色洒在莹润的花瓣上,光影缥缈,美不胜收。

    一阵轻风吹来,华美的花朵整个翻覆,滚进湖水中,平波如镜的水面瞬间被破。

    “修神本不是我所愿的,做妖王也不是我所愿的,”云烈冷漠地,“所以你不用后悔,从来都不是你引诱出了我的魔心,而是你作为万魔之主,接纳了我的魔心。”

    云烈的羽翼缓缓开,露出瘦削苍白的脸,他看向太华,清澈见底的眼眸中盛满了偏执与疯狂:“我与妖界的恩怨不用你多,我想知道的,是你与我的恩怨,与寒氏兄妹的恩怨。”

    太华:“我对你……是想相伴一生的挚爱,与寒氏兄妹是主仆,对寒馥还多一份愧疚。”

    “有什么好愧疚的?”云烈直直地盯着他,“她爱上你,难道还是你的错不成……你睡过她?”

    “没有!”

    云烈:“那你愧疚什么?”

    “除去感情问题,她很有能力,却对我有非分之想,”太华道,“我那时惜才,不愿失去这个臂膀,以为自你入城之后她会知难而退,没想到她反而逼婚,我想既然她想当魔后,便由她当去,横竖一个称呼而已……”

    云烈纵然早已知道这个事实,却仍然在听到时咬得牙齿咯咯直响。

    太华:“你别……”

    “横竖一个称呼而已?”云烈提高声音。

    “我现在已经知道这错得有多离谱。”太华苦涩地摇了摇头,“可那时大错已经铸就,我需要用他们的幻术能力来篡改你的记忆,他们也算是握住了我的把柄,所以两厢权宜,我还是容忍了他们。”

    云烈咬牙切齿地问:“我当时封闭自己,内心委实痛苦,却并非走不出来,你为什么要篡改我的记忆?”

    太华:“我不希望你沉浸在自责中,想以最快的速度将你拉出来。”

    “可那些惨案却明明白白都是我的罪孽,人都是我亲手杀的。”

    “不,那不是你的罪孽,”太华道,“引诱你的是我,如果要问罪,我可是恶贯满盈,整个事情都是因为我对你一见钟情而引起的,我才是罪魁祸首!”

    云烈茫然:“不是……”

    太华:“为什么我一定要篡改你的记忆?因为那也是篡改我自己的记忆,我不愿你背负罪孽,也不愿自己背负罪孽,索性就选择了逃避……”

    云烈闭了闭眼睛。

    “烈儿,我已知错了,”太华哑声,“当年我本该陪你度过那段崩溃期的,选择了直接篡改记忆,结果后患无穷,实在是昏招。但我绝对没有想到,寒氏兄妹为了做魔后,竟然敢在你的记忆里动手脚,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你的记忆已经成型,没法修改了,而他们在你脑海里额外植入了假的记忆碎片,挑唆我们的关系,折磨你的内心,想要逼死你,却没想到,你先动手杀了他们。”

    “所以……”云烈哑声,“你一直都爱着我?”

    “是。”

    “从没爱过寒馥?”

    “是。”

    “你不杀寒氏兄妹仅仅是因为惜才,而不是有私情?”

    “是。”

    “如今你心里已经有了我……”

    “岂止是有你?”太华突然断他,正色道,“我心里全部都是你,坐牢的那几年我日日夜夜地想你,却又不敢表现出来,怕降魔师们去追捕你,怕你四处流亡过得不好,怕你冒冒失失失手被擒……”

    云烈脸色不由得已经好转,想起第六天城陷落后那些被迫分离的日子,眼眸柔软起来——他知道太华曾为了保护自己,提审七十几次都未曾吐露半分消息。

    “烈儿,”太华叹出一声气,“往事已矣,我们放下一切,从头开始,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