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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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流光

    轰隆声过后,密室中一片尴尬的寂静。

    若不是林果果打断,只怕已经发生了王心若想都不会想的极其可怕的事。

    她冷静一会,才回身,郑含元背靠着池沿泡在水里,也不知脸上挂着什么表情。

    总之,不会太温和就是了

    其实何止不温和,郑含元想杀鬼的心情都有了。

    她将身上烘干,平淡道:“走吧。”

    郑含元正强行闭目养神,语气格外平静,“去哪?”

    “找流光。”

    “等会。”

    王心若也不催他,从上到下好好理理衣裙,过会,郑含元从水池中出来,直接道:“走吧。”

    二人心有默契地保持一定距离,比进来时疏离不少。

    走出鬼帝大殿,一众鬼侍都瑟瑟发抖站在外边,只有郑明睁着一双大眼,掩饰不住好奇地望着他们。

    郑明羡慕感叹:“十二时辰,塌了一张床,塌了整个殿,陛下太强了。”

    白骨郎君赶忙捂住他的嘴,却和回头看来的郑含元一瞬对视,不知是那目光太过意味深长以使他紧张,还是刚从土堆里刨出来的骨头没拼装好,他的骷髅头啪叽掉地上,摸了半天才安回去。

    郑含元喊他一声“白骨”。

    “啊?”

    他冷笑,耐人寻味道:“你—很—好。”

    白骨郎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着自家帝后渐渐远去,一脸懵逼。

    郑明八卦地戳戳他,“白大哥,我感觉你要完。”

    白骨郎君想了很久,也没想到自己哪里得罪陛下,就算是洞房偷看那事,也不是他一人作案,凭什么就逮他一个!

    郑含元和白骨完话后,语气凉飕飕地对王心若道:“师姐真是乐善好施、矜贫救厄、宅心仁厚、侠肝义胆、有教无类,随处遇见个不知哪来的傻鬼憨鬼,也要帮她完成心愿,古道热肠令人钦佩。”

    王心若眉头微皱,觉得他话中嘲讽意味十足,“别乱用词。傻鬼憨鬼怎不知从哪来,这不是你鬼域子民么?何种将军带何种兵,你治下能有这样的鬼也不稀奇。”

    “你!”郑含元气结,片刻才回道:“你别忘了,她生前在天界,脾性早就定型,非我鬼域之过。”

    “在天界如何,天界又不是我一人的天界。”

    两人争不下去,最后得出一个统一的结论:“怪陆起。”

    陆起带的什么弟子?

    正在厉川修炼的陆掌门打了个大喷嚏。

    二人来到忘川尽头,那里是一座绵延不绝的雪山,丰都纷纷落雪最后都会被清理落雪的鬼差堆砌于此处。

    永夜下的雪山像落了一层烟雾朦胧的蓝灰色。

    他们御剑上山,在半山腰,王心若发现隐约有错落的行人脚印,问道:“这里有人来过?”

    “这山有结界,只有我能来。”

    越向上越有熟悉感觉,这堆琼积玉,层叠山岩,也将沉睡的记忆唤醒。

    分明和云渚雪山相似。

    二人无声落在半山腰,有一座木屋,她跟着郑含元走进屋中。

    木床边坐着一个男子,听到门边动静,他略激动地起身,“师兄,你来了。”

    男子穿着淡粉衣衫,玉簪盘发,唇红齿白,本是极年轻喜气的长相,只是双目黯淡,连唇畔开朗的笑意也因之折损几分。

    自当年云渚一别,王心若放他离去,二人已经很久未见。

    来前,郑含元曾告诉她,任流光因惊鸿派之事已双目失明,精神错乱,不知今夕何夕。

    亲眼看见比听传闻的冲击大上许多,进门时,王心若不禁放轻脚步,生怕惊扰他。

    郑含元走到任流光身旁坐下,:“老任,我今天带了个人,你一定很想见她。”

    就在郑含元和王心若在等任流光反应时,他的笑容却忽然僵在脸上,面带惧色道:“我没有想见的人。”

    郑含元问:“你之前不还要见她么?”

    任流光摇头,自自话般低下头道:“我不见,我不见,我谁也不见。”

    王心若上前一步,刚想轻轻抚上他肩头,任流光却忽然慌乱地爬上床缩到角落,惊慌失措喊道:“别靠近我!”

    她的就那样僵在空中。

    郑含元神识传音给她,“许是他太痛苦,受刺激太大,害怕见你。”

    王心若收回,沉思一会,嘱托道:“你在这陪他,我出去找个东西。”

    她走出屋,看这茫茫雪山,朝记忆中的方向走去。

    *

    任流光成为她的本命剑,是很早的事。

    那时,除她外,师尊才收了三个徒弟,分别是郑含元、慕容修、许道淳。

    师尊带他们去云渚剑崖,他曾炼得几把绝世宝剑,要将之赠予徒儿。

    剑崖外雕刻着这样的话:

    锻思千年,问心万载,

    任流光终难易,纵春秋亦不改,

    追长生以游日月,

    步无疆而观山海。

    愿我意无忧,愿我行自在。

    文中的锻思、问心、任流光、纵春秋、游日月、观山海就是这六把宝剑,除观山海是师尊自己佩剑外,其他宝剑都在洞中,任他们挑选。

    一进洞府,王心若就被那通体金色、仿若渡了月华的任流光所吸引。

    比起其他剑,任流光夺目又纤细轻盈,她很快就作出决定。

    最后,慕容修选锻思,许道淳选问心,纵春秋归郑含元,任流光归她。

    师尊告诉他们,只要常修炼,剑与主人总有一日可心生共鸣,灵气渐入宝剑,剑中生出剑灵,剑灵拥有自己的意识,可化成实体。

    剑灵对他们意味着更多的玩伴,他们自然乐意之至,暗地里都在较劲,看谁的剑先生出剑灵。

    为此,四人赌上自己的珍贵宝物,先生出剑灵的一人将得到这些宝物。

    以上是王心若极带主观性的回忆。

    实际上,其他三人兴致并不高,促成赌约的主要是她自己。

    她兴致冲冲找师弟们下注。

    郑含元正在树旁睡觉,被她推醒,衣衫不整坐起来,一脸无语:“你幼稚不幼稚?”

    慕容修正在亭中看书,被她打断,正襟危坐、语气认真回她:“修以为此事并无必要,师姐不如多练剑,兴许剑灵生得快些。”

    许道淳正在喂鱼,被她拍肩,回头温和一笑,“师姐想要什么,只管问道淳要,不用赌的。”

    师弟一个比一个无趣

    不过最后,他们还是被自愿参与这场赌。

    望着郑含元酿的酒,慕容修的剑诀笔记,许道淳自己刻的竹箫,王心若内心笑得极其欢畅,她悄悄回到房中,抑制着兴奋对剑道:“流光,你的方法真不错。他们拿出来好多好东西,到时候咱们对半分。”

    原来任流光早就修出剑灵。

    一缕金光从中飞出,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金袍少年现形,嘿嘿一笑,“谢谢主人,那明天咱们记得演像一点,就当我们第一次见面。”

    她点头应下,又道:“对了,你别叫我主人,怪怪的,就和他们一起叫我师姐吧。”

    少年欣然答应。

    翌日,计划如约进行,作为第一个拥有剑灵的人,王心若从师弟们言辞中听出几分艳羡。

    当她抱着不劳而获得来的赌注正要离开时,师尊恰巧路过。

    师尊问她:“心若,这些东西哪里得来的?”

    她支支吾吾不出一二三来。

    师尊轻易取她神识中记忆查看,而后语气平淡道:“前日剑灵生,昨日骗师弟下赌注,今日满载而归。心若,你就是这样当师姐的。”

    那时诸师弟皆在场,闻言眼神微变。

    王心若感觉全场目光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

    师尊又望向一旁大气不敢出、恨不得把地面盯出个窟窿的任流光,“还有你,身为剑灵,心术不正,让主人跟你学这些歪门邪道,当真放肆。”

    王心若只好把东西一一归还给三个师弟,然后和任流光一起,被罚跪在思过崖上,听慕容修讲仪光剑诀。

    师尊,她什么时候记住,什么时候可以站起来,什么时候学会,什么时候下崖。

    慕容修是师尊的喉舌,是师尊的忠实拥趸,绝对不会接受她和任流光的任何贿赂,只会坚定不移贯彻师尊的思想要求。

    听他讲课不到半天,两个人昏昏欲睡,任流光更夸张,整个身子都快栽到地上。

    他身为剑灵,却对修炼之事极其不感兴趣。

    许道淳怕他们跪痛,拿蒲团给她,不解道:“师姐,你要是想要那竹箫,直接和我便是,何必如此迂回?”

    王心若想了想道:“也没什么,我只是觉得那样比较好玩哎,阿淳,对不起,我骗你们了。”

    许道淳笑道:“这有什么要紧?来师姐修成人形也才两三年,心性好玩很正常。待师姐下崖,我带师姐去我的家乡玩一玩可好?”

    许道淳原是二重天凌虚空谷里一株柳,他的家乡就在那里。

    王心若自然喜不自胜。

    此时,郑含元也过来看他们

    的笑话。

    他:“傻剑配傻人,你俩绝配。”

    她盯着他不话。

    他:“下次还骗不骗人?”

    她撇嘴道“不骗了”,脸却因他前一句话,还有些气鼓鼓的。

    他捏捏她的脸,假模假样叹道:“师姐,你笨死了。”

    她刚想去咬他的,却被他塞了一嘴云絮果。果子软绵绵的,入口即化,只剩下甜味。

    “北山那棵云絮树上结的,味道不错吧。”他挑眉相问。

    王心若拼命点头,张嘴暗示他多喂点。

    “懒死你,自己拿着吃。”郑含元把放满糖的袋子放她上,“我去睡觉了,你们慢慢跟着慕容背剑诀吧。”

    后面那几天,王心若和任流光困了就吃云絮果提神,一个不行就两个,两个不行就三个,越齁越提神。

    终于硬是把剑诀背会学会。

    没想到这只是她二人受罚的开端。

    第二次受罚,是因为王心若用剑滑雪,原本二人玩得很快乐,她还想拉着郑含元一起玩,结果师尊忽然出现,拎着滑到半山腰的她回到山顶,冷眼看着任流光因惯性撞到巨大山岩上,在剑刃上磕出一个缺口。

    师尊,剑可以用来行万里路,可以用来除魔卫道,但不能用来如此亵玩。

    师尊还,任流光身为宝剑,却不自矜自持,反而任由主人玩弄处置,着实没骨气。

    师尊得很严重,可她却很不明白。

    这样不明白的事发生了很多次。

    最后一次是因为任流光带她去地界玩。

    地界那时尚未统一,鱼龙混杂,但也很繁华,比清冷天界热闹许多。

    两个化形年龄相似,心性相似,好奇心极强的人,胆大包天地去了师尊口中的禁地,玩得不亦乐乎。他们甚至还运用咒法将自己伪装成妖,以免引起注意。

    本以为快快乐乐回到家,这场地界之旅就结束了。

    结果,在天门被当场抓获。

    她至今都记得那种心翼翼回家,却被发现他们偷溜去玩的师尊忽然喊住时,浑身发麻的惊悚感。

    与之前不一样的是,师尊这次好像真得很生气,生气到那附近的温度骤然降低。

    “王心若,任流光,你二人是愈发不把为师放在眼里。”

    任流光看师尊眼色不对,明白此次不同以往,忽然开口道:“君上,此次带主人下界是流光的主意,流光知错,还请君上责罚,但主人是被我蛊惑的,此事与她无关,就不要责罚她了。”

    王心若刚想话,便被师尊打断,师尊望着任流光,忽然道:“原来,你倒是个识趣的,那就遂你心愿吧。”

    师尊中升腾起一簇烈火,烈火生出纵横锁链,将任流光团团包围,悬吊在空中。

    “你虽知趣,但也要长些记性,别带歪你家主人。”

    完,任王心若如何求情,师尊也不理会,拂袖离去。

    任流光剑性属寒,被烈火包围,自然十分痛苦。不一会,他额上便冷汗热汗混着流下,嘴唇和四肢都在颤抖,却未叫出声。

    王心若又急又愧疚,“流光,是我带累你,我不该去那破地界。你为什么要把我那份罪责担下来?我们一起承担,也许你就不会这么痛苦。”

    “哎有什么该不该再这决定是我们一起做的,你有什么好愧疚男子汉大丈夫,受些罪怎么了”任流光脸色苍白无比,却仍呲着牙强笑回她。

    “流光,谢谢你,我这主人没用,还得让剑灵替我受罚。”

    就因为任流光愿意陪她玩,他自己也爱玩,所以他们两个成了沉静天界里最好动的人,也惹下许多师尊眼里的祸。

    白,还是她坑了他。

    “别别别”任流光赶忙道:“我没你想那么好也不全是为你替罪,你别愧疚,千万别愧疚”

    他只是比较会察言观色,揣测神心。

    因为疼痛,他笑得比哭还难看。

    王心若红着眼看他,道:“流光,我以后会好好当师姐的,我明白了,只有我让师尊满意,你才不会受罚。”

    “其实受罚也没什么师姐这样就很好做自己想做的也没什么错我能忍得”任流光疼得直哆嗦,牙齿打颤,话也不清晰。

    王心若看他如此痛苦,悔得肠子都青了,忽然想起郑含元的云絮果,于是对他道:“你等着,我马上回来。”

    她摘了一麻袋云絮果回来喂他,不断喂他,“多吃这个,分散分散注意力。”

    倒也算有些效果,起码任流光脸色稍微好了些。

    正因他宁愿痛苦也愿保她一颗“玩心”,所以后面,她有能力后,也愿意让他做自己想做的事。

    不必困宥于一人。

    王心若来到北山,这里竟然真得开满云絮树。

    原来这连绵雪山,的确是仿云渚雪山而成,就连什么地方有什么树都是一样的。

    她摘完果子,不曾耽搁,很快回木屋。

    任流光想把自己缩成一个点,连郑含元也不搭理。

    王心若进门发出一些声响,他像受刺激一样拼命往墙角缩。

    其实她后来也明白,在诸师弟中,任流光一直是最“圆滑世故”那个,他能揣测出他人想法,有时做一件事,能卖两个人人情,确实并非纯粹的良善之人,也许并不那么真诚。

    可就是这样的人,也承受不住那般巨变,变成这样。

    王心若每靠近一分,他便往里面缩一分。不知道是不愿意面对她,不愿意面对现实,还是不愿意面对以前的自己。

    她拿出云絮果,放他嘴边,淡漠道:“张嘴。”

    任流光摇头。

    “张嘴。”

    任流光害怕地往后躲。

    王心若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拉过来,一字一顿道:“任流光,给我张嘴,吃下去。”

    任流光尖叫着打翻她上的果子,求助得喊郑含元,“师兄救命!”

    郑含元转过身去,对她所做的一切表示默许。

    任流光见他不理会自己,情绪愈发崩溃,只能拼命挣扎,躲避王心若揪着他衣领的。

    她看他像幼稚的孩童又哭又叫,沉默一会,道:“流光,你这样,永远也做不了想做的事。”

    刺耳的叫声里,她这句话得极其平静轻淡。

    可却让他瞬间安静。

    “我有办法复活他们。”她又道。

    气氛一度沉寂。

    任流光忽然道:“不可能!神罚而死根本无法复生,你骗我,你只是骗我而已”

    眼见他行迹又癫狂起来,王心若继续道:“那个神死了,他们就会回来。”

    “神根本不会死!你骗我!”

    “神会死,流光,信我好吗?”

    “我凭什么信你?就算你法力高强,你比得过神么?就算你能伤他半分,天谴马上就到,你能躲过么?根本不可能,根本没用,根本报不了仇,根本救不了他们!”

    “任流光,我可以。”王心若认真望着他。

    在她克制冷静的声音里,任流光逐渐沉默。

    她伸给他看腕上的红玉镯,又想起他看不见,便问:“你知道什么是禁镯么?”

    郑含元闻言回头。

    任流光摇摇头。

    她敛眸,静默片刻,终是开口。

    “禁镯,能锁住人的情欲,锁住人的善良、锁住人的软弱,锁住人的怜悯同情对我而言,虽不完全,但也够用。只有让我的血冷下来,心硬起来,我才能狠心做出一个慎重而近乎完美的决定。早在五百万年前,为了弑神,我便放弃了自己。”

    “有一种死而复生的修炼方法,我试验多年,终获成功,因不在天地规则内,天界将之称为‘邪法’,他们还总结为‘四时纯阴体,七星白棺阵’,也就是炼制鬼王的方法。可他们一开始就错了,那只是它的简化,最终目的也不是颠覆三界,只是为找到一种让我更强的方法,因为我不知道,神到底多强,而按天地规则,我的修为已无法进境。”

    “这个方法,我既用在本体,也用在历劫的分身。仙人历劫时只会成为没有灵根的凡人,只有用这个方法,她才能登上仙途,按着冥冥中的引导,用她的生命引出神的天劫。而我,将会在神历天劫时,成为验证这方法是否成功的第一人。”

    任流光久久不能回神,似在消化她话中信息,他颤着双唇问道:“可伤神一分,你便即刻遭天谴,你如何杀他”

    王心若忽然轻笑,捋开他额前一缕散发,道:“所以,我不是仙。”

    在任流光和郑含元震惊的神色里,她那双温柔冷静的眼眸渐渐变成赤色。

    “我是魔,弑神,不会遭天谴。”

    成仙与堕魔,有所得必有所失。境界越高,堕魔后运灵越痛苦,这一点,郑含元再清楚不过。

    可她那么平静。

    一旁的郑含元已然怔住许久。

    诸仙之长,是魔;天界之光,是魔。来多可怕又多可笑的事。

    他甚至不知她何时成魔。

    王心若俯身,望着任流光,言语冷静又沉重。

    “流光,相信我,我可以,若我不可以,世上无人可以。信我,或者继续堕落下去,你只有这两条路可走。你应重新成为我的佩剑,与我共战共进退。我们这次,赌大的。”

    作者有话要:  在弑神副本里,云若和师姐有个不同就是,云若会想依靠如官,但师姐总想一个人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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