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岁不满百(2)
43生岁不满百(2)
都浪子回头金不换,但晚一步的回头,终究只能换声嗟叹。
江南六月,梅子成熟,细雨如酥,水雾朦胧。
白墙黑瓦的陶家宅院傍水而建,院旁绿柳在白墙上打下一片翠影。
因这恼人雨季,陶家少爷也不似以往那般爱出门玩耍。
陶家是镇上大户,陶老爷年过半百,少爷闻生是他膝下唯一的男丁,今年十二岁,自然是在千娇万宠中长大。
“闷死了闷死了,什么时候才不下雨啊,玩也玩不尽兴!”陶闻生不好读书,拿笔在纸上随意图画成墨团,发泄着不满。
“少爷,还有一个月呢,您再等等。”老嬷耐心劝道。
“一个月太长了,我讨厌下雨!”陶闻生把纸揉成纸团,跑了出去,绵绵细雨落在他发间衣上,正跑到正院门时,陶家主母一行人从门外进来,他才生生刹住脚。
陶闻生并非主母所出,而是一个死去的姨娘生下的,姨娘在时,已将他寄养在主母名下。
主母看他毛毛躁躁跑出来,赶忙让丫鬟为他撑伞,而后训道:“闻生,今日外客到来,怎么如此莽撞?”
“外客?”陶闻生问后,才发现主母身旁的确牵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女童。
那女童细眉杏眸,肤白如雪,颊上眼下有颗红痣,乌发齐整整绾着双环髻,并无簪饰,穿着素色衣裙,看起来就像他案上摆的瓷娃娃。
“闻生,这是你姨母家的女儿若,你该叫她表妹的。”主母向他解释,而后俯下身,和那女童轻声:“若乖,这是你表哥。”
那女童眉眼虽精致,细看却发现目光有些呆滞,主母又和她了几句话,她才有些笨拙地朝陶闻生福身,道了声:“表哥好。”
陶闻生好久未见生人,像个大人一样点头热络道:“若表妹好,今年几岁了?”
对方却没回应。
陶闻生有点尴尬,埋怨道:“娘,表妹怎么这么”
没礼貌三个字还没出口,主母前将他拉到一旁道:“闻生,你表妹原本也十分开朗。只是去年,你姨母一家从外地回来,路遇劫杀你表妹年纪,便目睹亲生父母惨死,后来,拼死救她的乳母也去了,自那之后,她便成如今这般样子,你就当她是个孩子,她没听清,多几遍就成。你是哥哥,多帮帮她。”
这番话自然打动了陶闻生,而这表妹又长得冰雪可爱,自然激起他的保护欲。
他:“娘,你放心,我会好好护着表妹。”
“娘还有其他事,把若交给你,你们是同龄人,你多耐心陪陪她。”主母吩咐完他,又回到若身边,与她轻言几句,待她点头后,主母才放心离开。
陶闻生也学着主母的样子俯身看着她的眼睛话,怕她听不清,所以得极慢。
她也回得慢。
陶闻生原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但在家憋闷许久,好不容易有陌生人,他自是觉得新鲜。
他撑伞带着她走遍陶府,给她介绍每一间房,每一处花草,每一个人。最后引她去主母安排的屋子,“这就是你的屋子,你往拐角去,那间是我的,以后有什么事,你除了找你姨母,也可以找我。当然,想出去玩,就只用找我。”
若没话,只是看着他因给她多撑伞而微湿的半边衣衫,杏眸微动。
陶闻生了许多,口干舌燥,也想回去歇着,便和她道别,回了自己屋。
他摇摇头,对身旁老嬷:“可真是个傻子,连声谢谢和再见都不会。”
*
阴雨连绵,陶闻生无趣,便想到自家的傻表妹。
他拉着她看自己买来的蛐蛐和促织们,他拿其中一只吓唬她,却发现对方毫无反应。
他拉着她玩投壶,她只会拿着羽箭傻呆呆看着,他投时即便百发百中,她也只木讷着在一旁看,目光里毫无波澜。
他拉着她玩叶子牌这个更难,他索性放弃。
只有一个时候,他感到她不那么木讷。
他随递了块桌上盘中置着的枣子糕给她。
她接过,轻咬一口,毫无波动的双眸终于有了一点点微弱的光。
实在难得,于是,陶闻生对她:“这桌上的糕点你都可以吃,只要你喜欢。”
可没想到,她真的一口一口,将那糕点都吃进腹中。
陶闻生喜辣不喜甜,老嬷给他端来的糕点,他常碰也不碰,陶府不喜过夜食,他不吃,又常忘了赏给下人,总是轻易浪费。看她竟能吃,陶闻生想,以后这些糕点有着落了。
只是对一个女童而言,吃得太多。
“不腻吗?”他问。
若摇摇头,吃完糕点,拿起帕子轻轻擦擦嘴,声了句,“谢谢表哥。”
哦原来不是不会。
陶闻生又气又想笑,第一日带她逛那么久,还不如给她吃剩糕点来的能让她谢他的好。
“你若喜欢吃,天天来我这儿吃呗。”
若点点头,难得抿出一个浅浅的笑。
*
一个月过去,难得天霁云清,陶闻生又可以出去找人玩,每日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外面花花世界,自然比这白墙一隅有趣,他很快就把这个傻表妹忘在身后。
再次记起来,是私塾里,几个朋友讨论起婚嫁大事。
都是十岁上下的臭子,什么都不懂,却聚在一起夸夸其谈。
有人:“我还没出生时,我娘就给我订了娃娃亲,要把舅舅家的女儿许配给我。”
有人搭话,“那不就是你表妹么?”
那人回:“是啊,就是我表妹,我表妹长得可好看了,那大眼睛,那樱桃嘴,比天上仙女还漂亮!而且还对我百依百顺、言听计从!”
“金大少真厉害,你们必是郎才女貌!”
还有人插话:“欸,我也是,我和我表妹虽未定亲,但我娘了,待表妹及笄,就让我们成婚。”
周围纷纷起哄,不乏质疑之声,“都是嘴上,骗人的吧?”
有人忽然点名陶闻生,“陶少爷,你呢?金少都定亲了,像你这等人家,肯定也早有打算。”
陶闻生哪懂什么婚事,但那金家少爷是他对头,二人总互相攀比,又听他们讨论到表妹,便回道:“那是自然了!我的未婚妻也是我表妹,长得国色天香,比花还漂亮。她还极听我话,我让她往东,她不敢往西。”
有人坏心引战,“不知道金大少和陶少爷的表妹哪个更漂亮呢?”
金大少和陶闻生自然争执起来。
口无凭,在众生拱火下,他们约定三天后把自己表妹带过来,让大家评评。
事实上,完后陶闻生就后悔了。
若不是正常人,她受过刺激,看起来傻呆呆的,到时候出了岔子,他不仅会被众人耻笑,还会被娘训斥。
于是,他找上若,邀请她去屋中吃糕点,并把想带她去私塾的想法告诉她。
若点头。
”去那,你一定什么都听我的。“
若依旧点头。
陶闻生心里忐忑,终于迎来三日后。
为搞出排场,他还专门让家中轿夫把若抬来。
当他看到金少的表妹时,他就觉得自己赢了。
那女孩也漂亮可爱,眉目却不如若精致,肤色也没若白。
只可惜一点,那女孩眼光有神,若却是个”木美人“。
轿子抵达时,陶闻生得意地掀开帘子,亲拉若下轿。
单就这一系列行为,排场就比金少大,更何况若的容貌也确实在金少表妹之上。
围观的都是乳臭未干的少年,当时就有直肠子:“陶少表妹确实更好看。”
金少不满,“我爹了,娶妻娶贤,漂亮没用,关键是听话。我表妹很听我话,来,伊,给表哥捏捏腿。”
当着众人面,伊果然蹲下为他捏腿。
金少朝陶闻生丢去一个挑衅的眼神。
陶闻生一把搂住若,冷笑嘲讽他:“有本事的男子汉都是疼媳妇的,不是使唤媳妇的。捏腿捶背、一味听话的那是丫鬟,我表妹只要每天乖乖待在家里,等我回家就行。”
他只顾自己得意,却没发现若轻轻重复了“媳妇”两个字。
若抬起头,问他:“表哥,你以后会娶我么?”
陶闻生自然回道:“我会娶你啊,我还会好好疼你。”
若敛眸,余光望向搂着她的那只,若有所思。
这场闹剧在起哄声里逐渐散场。
回去时,二人同轿,若忽然:“我爹也是那样对我娘。”
“什么?”陶闻生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若又道:“我会记着。”
“你记着什么?”
若移开视线,没再话。
陶闻生听不懂,觉得傻表妹很奇怪。
*
岁月渐长,不知不觉,三年过去。
陶老爷逐渐老去,需要有人继承家业,可陶闻生于经商和仕途上皆无天赋,成日里就爱斗鸡遛狗,饮酒赌钱,虽没搞出大动静,但足以让陶老爷头疼。
老来得子,太过娇纵他,以致长成这样。
陶闻生长大后,愈发听不得陶老爷和主母批评他,总是和他们吵得面红耳赤。
这天吵得严重,他夜里睡不着,便出来在院中闲逛喝闷酒。
走到一个房前,却听见里面传来奇怪而压抑的啜泣声。
他驻足听了会,那声音始终不消,他想了会,才想起来这是若的房间。
他很久没和若话,若也很久没去他房中吃糕点。
若不爱和任何人话,而那些人也不爱和若话,因为若话总是前言不搭后语,反应又迟钝,和她话实在太累。
而他,但凡不下雨的时候,就喜欢往家门外跑,一刻也待不住,和她的交集自然少了。
他想进去看看,却觉得于礼不合。
可那哭声持续许久不见消失,他有些急躁,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疑惑,破门而入。
他见到若用被子将自己严实裹起来,那团被子一抖一抖。
他上前,轻咳一声,问:“表妹,你怎么了?”
那团被子才不抖,若从裹成团的被中露出一张惨白的脸,额上鬓边皆被冷汗浸湿。
“都捂出这么多汗了,把被子放开吧。”
陶闻生还没完,若掀开被子,满脸惊慌下床,朝他跑来,抱住了他。
陶闻生浑身僵硬,哪里都不敢乱动。
若抬起头望他,颤着声道:“他们他们被杀了,好多血”
“你做噩梦了?”
“他们死了”
“表妹,那是梦,不是真的。”
“他们死了,全是血”
她惊慌失措,像溺水之人抓着最后一块浮木一样紧攥着他的衣袖,满面泪痕。
无论陶闻生如何解释,她都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世界中。
陶闻生一急,紧紧搂住她,“表妹,已经过去了。你别怕,我在呢,那些人再也伤不着你。”
许是这句话得重了些,感到另一人炽热的体温,若瞬间大脑空白,渐渐不再颤抖,只伏在他肩上无声哭泣。
她哽咽着,反复只了一句话。
“我会记着。”
*
陶闻生才知道她每夜都会做噩梦。
他:“以后我让老嬷把糕点送你屋中,你若是怕了,便坐下吃些糕点,甜一甜,就不怕了。”
若点点头。
第二年初春,璨璨上元夜,在主母吩咐下,陶闻生带着若上街看花灯。
街上姑娘笑语盈盈,暗香流动,若望着那些灿灿明灯却极其安静。
安静到陶闻生一看见杂耍表演,便忘了身边有这个人。
当他回过神后,若已被人流冲散。
他惊慌失措,一个尚未及笄的少女,单独在这喧嚣街市,是十分危险的。
他拼命问人,却无人知晓那少女下落。
他后悔万分,找遍街巷,寻尽河岸,终于在河岸尽头荒林之中觅得佳影。
若是被人贩子绑走的,她反应迟钝,被打晕前甚至没来得及呼救。
那些人贩子本欲侮辱她,却被忽然出现的墨袍少年用剑捅了个干净。
那少年见她模样十分年轻,轻声道:“这回应该来得及吧”
他本欲上前自我介绍,谁想若见他脸上溅的血和沾血的长剑步步后退,眼中愈发惊慌,最后甚至捂着眼睛惊哭出声,像疯了一般。
他想些什么,身后传来愠怒的声音,“你对她做了什么?”
少年回身,便看见陶闻生年轻的容貌。
陶闻生先没理他,走到若身旁蹲下,轻声道:“表妹,你还好么?”
若看见陶闻生,才微微回神,渐渐不再哽咽。
墨袍少年站在二人身后,紧握着剑柄,指节微微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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