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生渭水(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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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秋风生渭水(6)

    周遭一切忽然寂静无声。

    半晌,徐若轻攥住衣袖,笑着望他道:“君上怎么这么?”

    秦王指腹从她眉眼划到朱唇,晕开了她才上好的口脂,显得颓靡又艳丽。

    秦王反问她,“你呢?”

    “妾不懂。”

    “你心急时,做事话便十分反常。”他笑道:“因为寡人对你好,你居然因此心急了,你在怕什么?”

    “君上对妾好,妾开心还来不及,怎会怕。”她忍着不露怯,始终都在用徐美人的方式和他话。

    秦王敛起笑意,淡淡问道:“还是不肯真话?”

    “妾的句句都是真话。”她眨了眨眼,从案上端起玫瑰茶盏,饮罢道:“玫瑰温纯,想为君上解乏。”而后,又从案上端起茉莉茶盏,饮了一口,“茉莉清甜,想为君上提神。”

    秦王默默地看她饮下两盏茶,而后微微点头,了声“不错”。

    徐若摸不透他的意思,满眼无辜地笑着叹道:“君上,这茶是妾专门为君上泡的,可惜君上一口也没沾,全入了妾的腹中。”

    秦王嗯了声,收回,“很好。”

    他笑,她亦笑。

    他起身理理袍服,“上朝了。”

    徐若恭送他离开,再次起身时,才发现自己双腿已然发麻发软,花了好一番力气,才扶着桌案起了身。

    她从衣襟内侧中拿出一个薄薄的泛黄纸包,将它打开,都撒进茶水里,然后一股脑饮下去。

    饮罢,在空旷的寝宫中,她止不住笑了好几声。

    *

    傍晚,她路经池塘,见吴秋行在对面专心致志地投喂锦鲤。

    玩心大起,她从地上捡起一块大石头抛过去。石头落到吴秋行身前的水池,溅起一片水花,把他衣衫打湿,把他喂的鱼儿也打散开。

    她用帕擦,慢悠悠走到他身侧。

    吴秋行被她打断喂鱼,也不恼怒,“看来,美人最近过得很顺心。”

    徐若看了看自己洁白如玉的双,悠悠叹道:“军师没把我弄死,我当然顺心。”

    “哦,此话何意?”

    徐若微微歪头,问他:“忍了这些年不告诉他真相,这几日终于忍不住出口了?”

    吴秋行往旁边走去,继续喂鱼,回道:“若美人不胡作非为,在秦宫一生无忧,当个宠妃,也是不错的,我又何必坏人美事。只可惜,美人终究是按捺不住。”

    “美事?你恶心谁呢?”徐若从他里夺过鱼食,“我这宠妃是当不成了,如今他知道我是谁,哪还有脸宠幸我?”

    吴秋行中被她抢的只剩些食渣,他一脸冷淡地清理掌,问她:“你有脸勾引他,他怎么没脸宠幸你?”

    徐若收起满脸肆意的笑容,走到他身旁,扯扯他衣袖,双眼一红委屈道:“吴先生,你以往从不会这样对我话的。”

    吴秋行见惯她这副虚假柔弱的样子,如今看了只觉得头疼,他拂开那,“美人自重,这些技俩还是留给君上罢。”

    徐若未得寸也要进尺,她不扯他的衣袖,反而握住他的,软着声音:“我早不知自重两字怎么写了,先生教教我?”

    吴秋行也不再躲闪,低头望那声暖眼冷的女子,“似你这样嘴里没一句真话的女子,他没杀你,实是令人意外。”

    “他为何要杀我?那些药,不过是些强身健体的药,是先生大惊怪,搞得君上也大惊怪,真是吓死人了。”

    吴秋行闻言冷笑道:“你该庆幸,你还不至于那么愚蠢,若真是毒药,此刻的你,怕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再,是什么药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君上知道你在宫外有人,重要的你的身份已经暴露,重要的是他不会再信任你,你复不了仇了。”

    徐若握着他的力度愈发加大,掐着他的掌心肉道:“不是我愚蠢,是你太多事。安安静静当个旁观者不好么?我不过放只鸽子试探试探你的态度,你就把我一股脑捅给他,你可真狠心。”

    “我早过,你若执意杀他,我对你便不会心慈软,一点异动都不行。”

    徐若心中极不是滋味,终是酸溜溜问了句:“在你心中,他就这么重要?我死了也要保他?”

    “不是他重要,是秦国重要,他不能死。”

    徐若敛眸,思忖片刻,转眸问他:“那若我不杀他,先生对我,可还能如往昔?”

    “什么意思?”

    “先生昔年曾求娶我,亦爱怜我,如今我不再与先生作对,先生可愿救我于水火之中,让我脱离这深宫高墙?”

    “你的话只有两个字能信。”

    “哪两个字?”

    “作对。”

    吴秋行罢,便转身离去,徐若赶忙拦住他,“我是真的,我一人在这秦宫无依无靠,如今又失了君上宠爱,复仇无异于痴心妄想,还不如圆了年少痴梦,去侍奉先生。”

    女子目如秋水,言辞恳切,语间深情难抑,倒真一番真心悔过的姿态。

    吴秋行不语,她继续道:“如今我难再翻盘,先生神妙算,我无论如何是斗不过先生的。只求先生再怜惜一次,我从此远离秦宫,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难道,先生就不想成全我们这段曾半途而废的姻缘么?”

    她的悄悄抵上他的胸膛,楚楚可怜望着他,眼神里满是眷恋敬仰。

    吴秋行望着她,没接受也没拒绝,只道:“徐若,你可想好了,若敢算计我,最后输的一定是你。而且,我将永远不会再信你一个字。”

    徐若低头作思考状,半晌,她点头,“我想好了,我是真心要离开这里的。”

    *

    吴秋行助徐若伪造走水,诈死出宫。

    她的离开让整个秦宫都松了口气,她的公子朗也被过继给卫姬做嫡养子。

    从秦宫到吴府,不过是从一个精致的牢笼奔赴另一个精致的牢笼。

    甚至,吴秋行还不如秦王待她温柔。他那样的人,面上风平浪静,但心中却有万般计较。她曾经的拒婚、戏弄、挑拨、勾引让他对她那些年少初遇的悸动也变成爱恨掺半的情欲。

    伴随着毁灭的疼爱,夹杂着惩罚的怜惜。

    她是从宫里出来的,见不得光,只能被囚在一间屋中,当这屋中最娇艳的一个摆设。

    她喜欢倚在窗边,看着后院一成不变的风景,一边修剪花枝,一边低声念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多年之前,她跟娘和兄长被父亲从卫国接回秦国,路上恰巧遇见被卫人欺负的吴秋行。

    她一时好心,把他救下,带回秦国。

    吴秋行是卫国落魄贵族后裔,因得卫国公主喜爱,被那群真正得势的贵族纨绔记恨。

    她那时很,牙还没换好,便不知天高地厚地和他:“卫国公主算什么,我秦国公主保下你了。”

    吴秋行跟着她回了秦国,因她喜爱,先秦公便让他做了她的教书先生。

    她幼时身子弱,几乎足不出户,秦国宗室只知道有这么个公主存在,却没什么人见过她。

    她在宫里闷得慌,成日能见的人除了爹娘兄长,就是吴秋行。

    吴秋行教她念书,教她写字,教她识乐,教她骑射。

    她渐长,对他有孺慕之情,也有些别的。她向来厚脸皮,且秦国女儿从来直爽不矫情,便大咧咧地和他告白。

    他没正面回应,只给她念了一首蒹葭。

    人家想搞暧昧,她以为他们已经在一起了;人家话还没定,她连孩子名字都想好了。

    后来,吴秋行和她,他身份低微,不堪配她,何况她还年幼,不明白男女之情是什么。

    她怒了,什么狗屁话,这叫什么事,她朝父亲撒撒娇,这婚事必能定下。

    吴秋行再三拒绝。

    拒绝就拒绝吧,谁还非谁不可了?她哭了一把,也没再伤心。

    最是无忧少年时,爱也纯粹,爱也炽热,从不怕心意打水漂,伤了也能重来,怕什么?

    爹宠娘爱兄长疼,她从不认为自己人生会遇到什么难跨过去的坎。

    因为在她眼里,父亲只是父亲而已,兄长只是兄长而已,不是“秦公”,不是“世子”。

    可事实上,在绝大多数秦人眼里,根本不关注他们是不是好父亲、好兄长,只关注他们能不能当好国君。

    如今再次回想,也许是因此,吴秋行那时才不会接受她的心意。

    也许他料到这个结局——先秦公可能很快就会从那君座上跌落。

    吴秋行拒绝她心意不久后便向她辞行,消失在茫茫人海。

    这也无可指摘,有些人对朝堂风向天生就敏感,把握得极准。

    先秦公在秦人和臣工眼里,是昏庸无能、刚愎自用之辈,查阅如今的秦史,可看到秦国苦他久矣。先秦公搞民生民生不行,搞军事军事不行,百姓穷得穷死,自己的享受从未断过,就这样的国君,竟还想清剿宗室势力,竟还敢碰那些关中贵族。

    先秦公只有一个不成器的儿子,连嫡系的兄弟都没有。就这样,还敢碰那些一个比一个凶的宗室大臣。

    史家曰:不要命。

    宗室中,栎阳君郑擎势力最大,名望最高。

    先秦公以为这是一个大靶子,想拿人家开刀,却没发现,这是最利的那把剑。

    先秦公玩火**,郑擎帐下文臣撰写了洋洋洒洒数篇檄文,打着“国君不义可代之”的名义,与宗室子弟把先秦公一脉清理干净了。

    正义之师成功上位,历史耻辱暗淡下台,布衣百姓拍称快。

    再过几年,为以绝后患,如今秦王,曾经的栎阳君、公子擎,也和先秦公做了同样的事——清剿宗室势力。

    他比先秦公贤名能干,先秦公做不了的事,他能做。

    他能给国家和百姓带去富强安乐,所以,吴秋行后来归了他的朝廷。

    多年之后,史家笔,谈起他打压宗室之事,只会赞一句“杀伐果决”。

    杀伐果决的背后,身为先秦公遗孤的她,肉眼所见并非格局、权谋、家国天下,而是人命的消亡、至亲的离去,是还温热的血。

    那曾是她父亲的秦国,那君座之上曾是她父亲。

    她之所以能逃过一劫,主要因为那些士兵没有补刀。那一日,来也可笑,她玩心大起,正在给自己的侍女梳妆打扮,那些兵就忽然闯进寝宫。傻子也看得出,他们的兵刃主要针对的就是她娘和那个穿了华丽衣服的倒霉侍女。

    那侍女还没来得及尖叫,就被捅了几刀,死得狰狞。

    她娘更惨,血喷到房梁上,也溅到她脸上。

    她穿得朴素,被当成侍女,只捅了一刀,就算完事。

    她醒来,发现自己被丢到了乱葬岗,身边都是一些在世时身份低贱的仆人侍女,并未见父母兄长。

    再傻也知道秦宫回不去了,她边哭边从山野乱葬岗跑到城里。

    一个鲜少出门的贵族少女,哪里又知外面的险恶。

    她遇到了一个给她饼吃、给她疗伤的老婆婆,对那婆婆百般信任。

    然后,这老婆婆就把她卖到了宋国舞坊。

    “这么好看又娇生惯养的姑娘,自是比其他乡野丫头卖得贵些。”

    娇生惯养的姑娘,流落在醉生梦死之地,再学不得经史子集、骑马打猎,只能学怎么跳舞、怎么唱歌、怎么卖笑、怎么讨人欢喜。

    不想学时也不是撒撒娇就能不学,迎接的往往是一顿毒打。

    玫瑰不仅要被拔掉刺,还要被踩到泥里。

    被踩到泥里的那朵花,还是原来那株玫瑰吗?

    再后来,她被宋臣相中,带回宋宫,和其他如她一般美丽的女子一同送往列国,做修睦结好的礼物。也隐隐有一些,卧底的意思。只不过她没有父母兄弟,也就不会被宋国钳制。

    她主动提出要去秦国。

    那是她的国,她的故乡。君座之上,是她的族叔,是她的仇人。

    后来成了她的枕边人。

    她原是想寻会杀了他,可那太难,他并不完全信任她,她也找不到下的时。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她能听到上至臣工下至百姓对他贤明的称赞,也能听到他们对她父亲的批评质疑。这让她无时无刻不处在一种煎熬中。

    不杀秦王,她不配为人子女;杀了秦王,她愧对秦人秦国。

    她甚至在想,为什么那天她不穿的华贵一些,让那些士兵把自己捅死好了。不是斩草除根么,怎么就留她这么一个先公遗孤?让她面对这样一个无从下的选择。

    转自她怀孕开始。

    谋人命不成,不如谋一国。倘使她把秦国从他里夺了回来,也算是保全父亲这一脉。

    至于秦王是否会有其他子嗣从后宫其他人多年无所出,便可看出。

    她身上熏的香,男子不能多闻,更何况九年同榻而眠的浸染。他原本就难让人受孕,再由她雪上加霜,这支血脉怕是再难传承。

    所谓的“宸儿”,是他多想了。那日干呕,不过是她开始厌倦这虚假的应对。

    最后,走到今天,吴秋行把她从秦宫中“偷”了出来。

    可怕又可笑的是,这“宸儿”成了真的,只不过,不姓郑。

    吴秋行问她,想生下来?她点头。

    他,好,那随你。

    即便怀有身孕,吴秋行防她也防得极严。

    整个吴府都很谨慎,客人来往从来只用代号,不用真名。记他的人情往来,比记秦王的家国大政还难。

    光他接触的“卫国商人”就不下三个,“卫国使者”不下五个,他与燕国王室亦有来往。

    她分不清哪些是秦王授意下的联络,但她知道里面一定有他私心的部分。

    起码朝堂明面上是禁止官员与外使私下往来的,她曾利用卫姬和吴秋行的私下联络向秦王吹过耳旁风,秦王有所不悦,就明他这些联络是断断不敢放上台面的。

    既然放不上台面,那就能成为把柄。

    孕七月,她她实在太闷,想在城中走走。她会戴上帷帽,不让人看见真面目。

    吴秋行虽然允诺,但也自然派人与她随行。

    途中,她假装即将发动生产,支开那些侍卫,又趁不注意,将婢女双腿刺伤,摆脱他们的钳制,而后独身一人疾步往秦宫走去。她用秦王曾赏她的玉佩作为信物,让守门将领带去议政殿给秦王看,并让他们带句话,就“罪妇徐氏,有事启奏,事关秦国百年社稷”。

    她几乎可以想象出,议政殿上,内侍通传时,吴秋行的表情。

    一定精彩极了。

    她被士兵带了进去,百官已退,只留了几个近臣。

    大殿上,秦王在上,吴秋行面无表情地站在左侧,郑思如微皱着眉头思考些什么,看她被带进来,俊秀的眼眸中暗自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徐若敢轻轻笑着直视吴秋行,敢在直视秦王的同时装无辜装可怜,可她一点都不敢直视郑思如。

    在黑暗里待的久了,便有些害怕直视光明,那光能把人心中所有污秽肮脏照得无处可躲。

    “徐美人,你不是死在火中了么,怎么又出现了?”秦王微眯着眸,语带些微微的兴味。

    徐若把吴秋行卖了个干净,自己一时鬼迷心窍,受他蛊惑,才跟他走了。可后来在吴府发现他身在秦国心在卫,暗地里和卫燕两国人氏往来频繁,便心生怀疑,恐他对秦国不利。

    “君上既已知妾身份,那么,就会知道,妾虽对君上有恨,可总归和君上一样,是地地道道的秦人,绝不会对做有害秦国的事。”她一边着,一边将记载吴秋行私下联络过的人的绢帛呈上。

    她感到吴秋行的目光,心中暗叹:哎,若此时只有他二人在此,吴秋行怕是能活活掐死她。

    可是,他毁她九年筹谋,对她不心慈软;她也能不顾他主天下之大计,对他翻脸就翻脸。

    何况,她和秦王的那句话是真心的。

    就算吴秋行对秦国没有二心,但凭他后来辅佐她的仇人这一点,她便恨上他了。更何况他若有二心?

    秦王越看那绢帛,面色愈发凝重。

    他面色凝重,殿上气氛就凝重,连呼吸声都是吵闹。

    秦王自然不会当场怎么处理吴秋行,他只是抬头看向徐若,“寡人知晓,那你呢?你回来,想寡人如何对你?”

    她垂首一笑,“君上还曾给妾腹中孩儿赐名为‘宸’呢。”

    吴秋行的眼神冷得能结冰。

    他眼神愈冷,她心中笑得愈开怀,她甚至能听到那尖利的笑声像一把刀,把她和他都割得面目全非、血流成河。

    秦王揉揉头,支使侍卫,“把徐美人带到夕静苑,别让人打扰她。”

    夕静苑,其实就是冷宫。

    别让人打扰她,就是让她自生自灭。

    侍卫带她离开,经过郑思如面前,她知道他在看她,可她依旧不敢应对那视线。

    至于吴秋行,凭他狡辩脱罪的功力,死是不会死,只是他可能很快就要远离秦**政中心。

    值了。

    狂热的赌徒,漂亮的疯子,在复仇的树上,横生绝望的枝丫。

    *

    夕静苑一日三餐还是有人管的,只不过庭院破败,没有仆役,清理打扫皆需要她亲力亲为。

    恰是秋日,落叶满地,满眼萧索。

    徐若坐在门边,用一根细长布条在双中编成,她举起,让天光从细中透过,斑驳洒在自己脸上。

    而她,透过这张,眯着眼望着秋日不太温暖的太阳。

    看着看着,唇角不自觉泛起一丝笑意。

    郑思如从侧墙翻进来后,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天蓝云白,一地秋黄,穿着有些发旧的朱红曲裾的女子坐在灰石阶上,双将碎花蓝布条编成,举着对着金色的太阳。太阳的光芒,洒在她雪白的脸上,温暖又纯净。

    褪去簪饰粉黛,依稀有少时无邪模样。

    这样就很美啊。

    他看着这样美的她,一步一步,走到悬崖边上,他却不知该如何救她。

    到底是她自己想走到那儿去,还是被命运逼着往那儿走。她不愿,他也不想揭她伤疤去问。

    他走到她身旁,看见她身旁堆了许多茉莉花,她身上也散着淡淡的茉莉香。

    以往是玫瑰,香变了,人还是那个人。

    徐若放下,把布条收起来,对他道:“呀,你来了。”

    自她被打发来夕静苑,也只有他会来看她。

    第一次来的时候,他是有点生气的,因为她没一声,就假死了。他他知道她一定还活着,可是他找了很多地方也没找到她,很难过。他只能埋头政务,从大良造又升了一级,成了大庶长。

    她觉得他很可爱,她听完后既愧疚又想笑,还有一丝敬佩。

    他,她以后搞什么幺蛾子,提前一定要告诉他。

    她好。

    她人生里出现的最意外的人,陪她渡过这段寂寥落魄的时光。

    郑思如放下食盒,:“他们给你的饭菜难吃得很,我来给你加餐。”

    他打开食盒,一盘一盘去出来,耐心地和她讲解,这是某某居的烤羊肉,那是某某铺的糖包,还有哪里哪里新采摘的新鲜果子。

    她望着他,托腮问道:“郑思如,你,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好的人?”

    郑思如嗯了一会,“也许,我是老天派来给你送温暖的。”

    她笑道:“那你也太惨了,我这种人,是不配得到温暖的。”

    郑思如把糖包塞到她嘴里,“吃吧,话真多。”

    徐若吃着吃着,含糊不清问他:“你不是想知道我的过去么?我今天心情好,可以讲给你听。”

    郑思如嫌弃地把她脸上一粒面屑拿下,“你不想讲就不要勉强。”

    “我想。”她对他笑笑。

    ”那你讲吧。“他坐到她身旁,给自己斟了杯酒。

    她:“其实我本名不叫徐若,我叫郑芙君,名才叫若若。芙君,就是就是芙蓉君子的意思。”

    可惜后来,没长成出淤泥不染、濯清涟不妖的芙蓉,就更别提君子。

    她将她的过往讲给他听,心中一半是害怕,一半是解脱。

    他很认真地听着。

    她侧过脸,对他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挺恶心的。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走到今天这样,原本我只是想杀他,后面我想把秦国争回来可是在这过程里,我做了很多我回想起来,觉得很难接受的事。就连就连我年少喜欢过的那个人,如今我和他之间也只剩互相厌恨,我看他面目可憎,而他看我估计也想生啖我肉他为什么一定要帮我的仇人?我爹为什么一定要死?我到底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是不是一开始我就不该复仇,或者我一开始就不该活这么久,我应该和我爹娘死在同一天,我应该见他第一面就捅死他然后再被侍卫捅死走到今天,我觉得我很失败、很悲哀我觉得自己可能要疯了”

    她原是笑着的,可越,就越发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她感到脸上的温热,有些慌乱地拂去那些泪水,边笑边哽着:“对不起啊,我我其实很少哭的因为我哭起来真的很丑”

    郑思如拍拍她的背,安抚她的情绪,“若若,你没疯。我能理解你,你想复仇,却不想毁秦国。你放心,我很听你的话,如今我在朝中也有些势力,而且因你揭发,吴秋行已与秦王生了嫌隙,秦相之位悬空,我会去争取,我日后一定会极力扶助公子朗,让他坐稳那个王座,让他不受其他派系钳制,成全你的心愿。”

    “为什么啊?”她问他。

    郑思如没反应过来,“什么为什么?”

    “我在利用你,我一直都在利用你,你不知道吗?为什么这么听话啊?你没必要这么听我话的。我连自己都活不明白,我有什么能力指使别人?”

    郑思如闻言并不意外,赶忙擦掉她的泪,“不哭不哭,我知道。但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我的公主,我来做你的臣下,公主有令,臣下岂敢不从?你,是不是这个理?”

    他这么一,徐若哭得更加厉害。

    她:“是个屁。”

    郑思如忙脚乱给她擦泪,叹道:“好吧,我告诉你为什么。其实在很多很多年前,我们是一对神仙眷侣,但是你的神仙爹不同意,他你要是敢喜欢我,就罚你下凡历十世情劫,尝遍人生八苦。你那神仙爹跟我打赌,我绝不可能忍受凡间的你,我不服,因为我觉得无论你变成什么样,你都是最初的那个你,更何况,你吃这些苦,都是因为喜欢我。所以,我听你的话,是因为我欠了你,你不必挂怀。”

    她:“你放屁。”

    “哎别脏话,乖。”

    “我那爹真不是个东西。”

    “嗯,我喜欢听你骂他,他真的不是个东西。”

    “郑思如,你真会编,你怎么这么能编?”

    “我没骗你,若若,你是天上的仙女,地上的公主,是我眼里最美的姑娘。不论怎样,只要你肯看过来,我一直都在的。”

    徐若终于忍不住,埋膝痛哭起来。

    *

    这年冬,公子宸诞生,大雪皑皑。

    为稳固秦燕邦交,秦燕互换质子。

    徐若带着郑宸,在这样的寒冬里,被送往燕国,由郑思如相送。

    临行前,她见了秦王、吴秋行、卫姬和公子朗。

    她与秦王自然不可能再像以前那般亲密,既然都知道彼此身份,也不必再躲躲闪闪。

    她:“谢君上不杀之恩,君上对我,始终还是有些怜惜之情。”

    秦王没正面回应,只嘱咐她,燕国不比秦国,冬日寒冷,记得添衣;远在燕国,不要忘了对宸儿的教导。

    秦王给她了许多随行侍臣。

    在夕静苑时无人管无人问,远去质燕却被嘘寒问暖,她心中觉得有些讽刺。

    秦王让她走上前,她照做。秦王却握住她的,:“寡人没记错的话,你叫芙君。”

    她扯出一个笑,“贱名恐污了君上之耳。”

    “此名不贱,有大贵之兆。”秦王又道:“寡人已经册立朗儿为世子,待寡人百年后,他便是秦国的王,而你,会和卫姬一样,成为秦国太后。”

    她默默听着,“君上何意?”

    “寡人知道,此次让你去燕国,你心中必有怨气。寡人也是不忍的,可于情于理,你和宸儿去,最是妥当。若你愿意将宸儿过继给他人,寡人可以派其他妃子去。”

    “不必,妾已经失去了朗儿,不想再把宸儿交给别人。宸儿去哪,妾就去哪。”

    秦王望她许久,终是叹道:“芙君,是寡人欠你的。”

    徐若摇摇头,把自己的从他中抽出,而后告退。

    见吴秋行是个意外。

    她原本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

    一段少时早该结束的短暂感情,不该牵扯到权力漩涡中,变得这么面目不堪。

    你揭发我,我揭发你,看着可笑。

    吴秋行:“美人折腾许久,也没把我弄死,很遗憾吧?”

    “遗憾,也不遗憾。起码如今秦相姓袁,不姓吴。”

    “那又如何?再给我十年,君上最信任的,依旧是我。”

    “换一个君上,最信的还会是你么?”

    “美人放心,公子朗极信任我。”

    徐若冷淡地“哦”一声。

    “我是极力主张美人与公子宸质燕的,希望美人顽强些,在那苦寒之地活久些。”

    不知为何,徐若觉得自己面对他的挑衅或刻意拱火时,已经可以心如止水、毫无波澜。

    不知道是因为经历了这些事,心变老了。

    还是,心里终于因另一个人,种下了光芒,于是不愿再和黑暗缠斗。

    她只是笑了一下,便去卫姬那处探望公子朗。

    公子朗也长大了。

    可他对生母的印象极为淡薄,他眼中,秦王是寡言重威的父亲,卫姬是温柔天真的母亲,吴秋行是足智多谋的老师。

    徐若,这个众人口中的秦国祸水,只是个普通的陌生人。

    他不会亲近,也不会讨厌,只会彬彬有礼地请安,声见过徐美人。

    即便徐若为了生他,险些丢了半条命。可生恩毕竟不如养恩大。

    到底是母子缘分浅薄。

    徐若不在乎他不亲近自己,可她在乎他对吴秋行和卫姬的亲近。

    她不能生出一个亲近卫国的儿子。

    不过,这个儿子的身子太过孱弱。

    她和卫姬用膳短短时刻,公子朗咳嗽数次,卫姬十分担忧地安抚他数次。

    卫姬:“这孩子,从就这样,真让人担心。”

    徐若看着她忧心忡忡的样子,有些恍惚。

    启程的日子还是到了。

    她抱着宸儿登上车辇,回望一眼秦宫,然后回望一眼咸阳城。

    去国离乡,也非头一次。

    更何况,到底哪里才是她的故乡。

    离开秦国的路上,她却还有些欣喜,因为为保她与质子安全,秦王派郑思如来护送。

    当然,郑思如去燕国,本身也有事在身。

    车辇行月余,抵达燕国,拜会燕王后,在燕国都城襄平安家。

    燕国的雪下的很大,比咸阳城里的雪要凶猛。

    白得猛烈,白得骇人。

    枯树简宅,再不能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徐若很清楚,在此住下,少五年十年,多则魂归燕地、难返故乡。

    可她没有选择。

    郑思如与燕王谈完事后,便来见她,:“我没办法陪你,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一有会,我就过来把你接回秦国。”

    她笑着拜他,“好的,我知道了,相国大人。”

    他在朝堂之上很严肃,战场之上也很英武,只不过在她面前,永远都是这么温柔。

    他牵着马,准备归秦,她要送送他。

    二人走出院子,她:“现在我相信你的神仙之了,因为你真的是神仙。”

    “怎么如今又信了?”

    她嘻嘻一笑,一把扯掉他的假胡子,“因为你从来就没变老过,你看,连我眼角都有细纹了,你还是这么年轻,跟我第一次见你时一模一样。”

    郑思如摸摸自己嘴边,“若若,别闹,把胡子还我。”

    “不要,我要看美男子,不想看大叔叔。”徐若把胡子握在里,背着。

    两人有有笑,走到林前。

    “再往前面走,你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就到这吧。”郑思如对她道。

    她嗯了声,乖巧地点点头。

    “你信我,我一定尽快把你接回去。”

    “我信你。”

    郑思如跨上马,和她:“那我走了。”

    她笑着点点头。

    他扬鞭策马,踏雪而去。

    她看着那身影渐行渐远,她怔怔地宛如在做一场梦。

    忽然,那个梦醒来。

    她的脑子忽然清晰。

    郑思如走了,燕国真的就只剩她和宸儿相依为命。

    ——别走!

    脑海中忽然铺天盖地充满着两个字。

    有些感情压抑太久,一旦决堤,便席卷全身。

    别走,别留下她一个人。

    她没来得及多想,朝着他的背影,在冰天雪地里,一往无前地跑过去。

    西风飒飒,割得人脸疼耳朵僵。呼出的白气模糊了双眼。

    她还能看见那个策马而去的背影。

    思如,别走。

    思如,带我走吧。

    思如,别留下我一个人。

    她拼命地向前跑,拼命地向前跑,她大声喊他的名字。

    “思如!”

    “郑思如!”

    “思如!!!!!”

    她把嗓子喊哑,把腿跑疼,呼吸急促地仿佛下一刻就要昏厥。

    “我想跟你走,带我走吧!”

    她的声音被呼啸的风和铺天盖地的雪掩埋。

    白茫茫之中,她渐渐看不见他的身影。

    茫然四顾,不知身处何处。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再也找不见他,她也把自己弄丢。

    她看着四面皆类似的枯树白雪,抹了把泪,继续往前跑。

    一个没注意,踩到隐藏在白雪下的岩石,狠狠摔了一跤。

    雪又冰又冷,下面的碎石扎得人疼。

    她的赤色棉制衣裙,被雪打湿,变得又潮又冷又重。她的头发沾上雪水,湿冷粘在脸颊上。

    晶莹的雪花落在长睫上,融化成水。

    泪水与雪水混合在一起。

    她追不上他了,也起不来了。

    她想,如果她的父亲是位英明的君主,该有多好?

    她想,如果郑擎没有夺位,她一家没被杀,该有多好?

    她想,如果少时出现在她人生中,那个让她心动的是郑思如该有多好?

    为什么在她的人生满目疮痍的时候,他才出现,像一个虚幻的梦境。

    她真得很想放下一切跟他走了,她动摇了。可她还有宸儿,她还没看到秦国易主那一日。

    她是个失败的人,不应该再苟活在世上。

    她闭上眼,躺在雪中,任四肢变得僵冷。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一个温暖的掌抚上她的额头。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她猛地睁眼。

    “我不放心,想回来再看一眼,结果就看你倒在这里。”

    她唇冻得乌青,不出话来,睫上雪水也凝成微霜。

    他想把她从那滩雪水里抱出来,她有些惊惶,微哑着嗓子:“别碰我,我脏。”

    她感觉到他呼吸微滞,下一刻,她被紧紧抱在他怀中。

    一个特别、特别温暖的怀抱。

    作者有话要:  我错了。。。接下来我会用勤奋弥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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