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梁祝(十一)
事实证明生物的行为恶劣起来从来都不分种族。
挽莲手下的兵将叫苦连天每日自比阎王手下鬼时, 挽莲还非常悠闲地确定了这话, “如此信奉鬼神, 可知鬼的作用么?”他坐在教习专用的木椅上, 支着扇子懒懒散散一笑,“勾魂夺魄。杀人用的。”
忽略他的表情, 语气听起来可谓是一本正经。只是令人觉得,他从未将人放在眼中。
明明教武已练到全身冒汗双眼发花, 众兵将听到此句, 却不免一个激灵, 顿觉背脊寒意深深,清醒下来。他的笑意可谓令人如沐春风, 但是言语, 却无一不提醒着他们。
即便已做好了战场拼杀的准备, 来日他们所面对的,可不是不知闪躲的木桩子, 而是同样的人。
血肉飞溅, 尸横遍野。不会比南迁之路的血腥气缺少一毫。
挽莲对此反应不置一词。他总要让这些人见血的。没见过血的军队,即便战力再强, 也只是一堆废物。就像没开锋的刀剑, 砍人不痛不痒。作为兵器, 若是不痛不痒, 那完全是让主人把脑袋别裤腰带上生活。
作为一把称职的兵器,岂能如此?
挽莲自认,曾跟在姜穆身边许久, 这点操守他还具备。要不为何会剑乃君子之器呢?挽莲靠着椅子,支着脑袋悠悠一笑。
……他毕竟从前也是位君子来着。
虽是如此,相反,刀剑沾染血气太多,即便神兵,也会为魔物,易陷杀孽,迷失本性。
在令他们上战场之前,首先应该磨炼意志。以防尸横遍野的情形让他们裹足不前。
挽莲不希望他手中出去的,是一次性的消耗品。
在某一方面来,人的感情当真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东西。无论爱恨,都可以支持着人做到很多原本不能为之事。比如如今,这些人对北方的痛恨,就可支持这些从未用过刀剑之人去拿起武器杀人。若是没有这情感,则无法让扛着锄头的人舞刀弄枪。挽莲对此表示欣赏,因为他没有这种能力。对他这样的剑灵而言,世上的事只分能够做到与不能做到。不曾有,只要努力就可以做到。
挽莲反复摧残之下,谢琰再来此处巡查之时,看到月前毫无章法只凭着一腔愤恨支撑着的人,此时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若的通俗一点,也许该称之为,杀气。
谢琰并不觉得,单纯杀鸡宰羊能训练的这般。对此一问,挽莲一脸歉疚又像是迫不得已,“非常简单。在下逮着牢中几位硬骨头,让诸君亲耳听亲口问亲手处置~”他目光转向底下忙于训练却还有心偷听的兵将,见提及北秦人时脸上的怒容,不慌不忙。“诸君不愿宽容,将那几人宰了。”
一刀,一刀,又一刀。
即便没有亲自在场,那惨叫传来,也听得耳聪目明的挽莲甚为同情。
谢琰下意识皱眉。并非为那几具尸体,只是因他这种,视性命如飞蓬的轻浮态度。文才身边跟着个这般人物,岂非险境?
挽莲看他神色变幻不定,一时未能忍住,笑了。起身搭上谢琰的肩,自来熟道,“兄弟啊,听哥哥句话啊。与其担忧我公子如何,不如好好忧心现在项城的苏瑾苏公子。”
谢琰对他的态度,哼了一声,推开他的手,“无礼!”
过了会,愤然加了句,“半点儿也不像个下人。”鉴于文才,他没有将话的难听。
潜台词便是,毫无规矩。
挽莲啧了一声,顺势收回手,倚在门边,全不在意,反问,“你看你文才贤弟将我当做下人了?”既然主人都没多事,你管那么多做甚。
他若是真如同谢琰等等土生之人,将每个时代约定俗成的条条框框加诸于己身,那么,他就不是姜了。
有人存在,为时代教育而适应整个时代。但有人,生就是用来改变。
规则,就是用来破的。
谢琰,“……”
“文才贤弟年纪尚,又宅心仁厚,全被阁下那卖身葬父的伟大事迹蒙了眼睛。本公子可没那么好骗。”
挽莲看他义愤填膺模样,好似他真的有多对不起公子一般。忍了忍,没忍住,噗嗤毫不客气笑出来。
“年纪尚?”虽未同时经历,他也敢保证公子的年纪可以成为谢琰的祖n爷爷……
挽莲仔细回想,又道,“宅心仁厚?”
有些东西深埋于心,掩饰的再好,也改变不了。
谢琰皱着眉头,斥道,“有何可笑!哼!”
挽莲诡异的沉默了下,感叹了句,“谢公子,果然你也是个大好人呐。”
被发了好人卡的谢琰莫名其妙。
……
上一次领军攻城略地,少,也过了数万年了。
人间有句话,有时候,分分秒秒都是度日如年,但有时候,数万年也只是短短一瞬。
哪怕一个人的记忆很差,也总有些事无法忘怀。
遑论是他。
以至于他如今还能想起来,第一次杀人,眼睛看到的狐狸是何种表情。
上一次他站在城墙上,看着西岐大军密密麻麻过来时,所想无非是挡我者死。如今他在想些什么,姜细细一想,却有些不太分明。
何为心之所向?
有人忠君,有人立业,有人名就。
他所求又是什么?
逍遥自由,功成名就,抑或人情世故?
所谓,求而不得。
也许世上真的存在求而不得之物。
可他想要的,终有一日,定要得到。
前方很快传来消息。
朝廷欢欣鼓舞。
第一日,苏瑾舌辩之才,不过一炷香时辰,秦使王邵竖着进来,躺着离开了。据当日苏瑾踏进门去,便是一通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忠孝仁义之理,两人分辩,王邵略逊一筹,最终气到吐血,被军医抬出了主殿送回秦营。
又过七日,王邵昏迷,秦主将慕容欲渡淮水,晋兵将散乱,提心严阵以待,唯参军教习稳若泰山。是日,天公不作美。天阴骤雨,淮水泛滥,两岸不能通行。
十五日。北府兵暗渡淮口,地利天时,引淮水漫灌项城,大破秦军。
风声未流露之前,晋庭轰然。言道漫灌项城此举惨无人道,草菅人命。
直到又三日,提前得到消息逃离项城隐匿山阴的百姓悉数归于北府军,诸类言语才渐渐停息。无论心中所思所想,庙堂中也不得不一致的赞扬北府军杀伐果断,凯旋而归。
问此计谁出?
杭州马文才。
以八岁稚龄,收北府左翼兵将,领镇北将军职。
你的手上遍布鲜血。
终究不过一句话而已。
……
夜色渐深。如同世间曾有过的千千万万月夜。
挽莲站在角楼斗角处,手中捏着虎符,有一下没一下掂着,半分没有看重一个十万兵马调令的意思。
过了会,他停手,也不知从何处拿出自己那把挽莲剑,反手甩了剑花,剑光在近乎蓝白的月色照应下显得极为清寒。倒映在剑锋的瞳孔,一片清透的蓝色。他脸上也不似白日那般无所正形的模样。若不来,都要觉得那是完全不同的人。
姜翻身跃上去时,挽莲有所察觉,将手中虎符塞进腰间,持剑拱手一拜,“公子。”
所表现,又是一番漫不经心不羁模样。
夜色黯然,月于云雾,明明灭灭看不真切双方所思所想。挽莲只看到,那双瞳仁,映着那些微的光亮,清亮而无情。
挽莲莫名生出一种心虚之感。想了想,又发觉自己其实根本没有任何可心虚之处。
“既然跟着他,可知我的身份。”
挽莲:……
越倒霉的就是了。普天之下最不佳的躯体。
姜看的出他的意思。
与世人为敌。
换得一条性命,付出所有声名。
“此生此身,倒是特别。”
这一句,的颇有些意味深长。
看到他的笑,挽莲心里都是一跳,猜不透,摸不准。若世上最了解公子的人,哪怕是前主人或前主人口中的妹妹,恐怕也比不得他这一剑灵。按照姜穆的法,他所表现出的这部分性格与多年前的公子并无差异,他可以揣度到大部分公子未曾表露的想法。
但其实,人性又岂是单一不变的。决定一件事的因素很多,并非性格。若仅仅由性格决定,上一世也不会在他身上又出了那么大的差错。
姜弹了弹衣角的尘土,目光沉寂,落于极远处无尽虚空。神色从不像是八岁稚子之容。
夜中,唯听得方林木中细微的虫鸣。
姜看着他手中泛着微光的长剑,“是谓妖。”
淡蓝色的挽莲剑在手中渐渐消弭无形。挽莲问道,“何谓妖?”妖?他还道己为神。
“于人,异于人。于鬼,异于鬼。于妖,异于妖。”
非我族类。
人世有些话,有理的让人无法反驳。
挽莲对他所言,都无从驳斥。话中之意,无非是要挽莲注意收敛异于常人之处,包括那把本不该存于此世之剑。
自初始锋芒毕露到如今善刀而藏,辗转流离多年,他还是学会避免与世人交锋。
无师自通。
内敛。
挽莲似乎明白,为何当日这具躯壳指尖流泻琴音,除动人外别无异常。
挽莲也似乎明白,为何有人究心而言并不似常人那般热衷红尘,却始终未下辣手。
是友是敌,与他有关。与他无关之人,他也殆于牵涉。
人不会痛恶某些事物而进行全盘的摧毁,因世上,不能只留下自己一个人。
世上所有苦乐悲欢,都是相互。
是人,谁都逃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