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梁祝(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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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要不是刻意顶撞, 学子们发现这位新任考察官日常还是相当温和。除了第一日来处置了王蓝田, 再无其他令人毛骨悚然之时。

    的确, 当日, 王蓝田吓得脚软,他还是一副笑意温然的模样……他越是笑意温然, 给在场学子留的阴影简直越大。

    可他既没有因着自己的身份而趾高气昂,也并未因王蓝田一事迁怒他人。

    几日下来, 众人的惊惧散去, 多的是对王蓝田幸灾乐祸。王蓝田不想看到一众人得志的嘴脸, 但姜的课,他完全是爬着也要参与。他向山长告状, 山长知道王蓝田的品行, 见终于有人治住他了, 乐得糊涂,极为淡定的笑答, 你们这位师兄一向很有分寸的, 你安心,不会缺胳膊少腿的。

    王蓝田:……他都把毛笔□□脖子边儿了!他毛笔都□□脚底板了!

    之后, 他又忍不住拿了银子去找陈子俊。没料到一向左右逢源奸猾无比的陈子俊在马文才面前也吃瘪了。

    姜的原话是这样的, “陈夫子, 七年前文才走的匆忙, 倒忘记拜会了。如何?夫子今日来是要文才拜会一二?”

    未想到七年前的事他还记着。

    陈子俊:……

    当初他的确十分看不惯八岁就进入尼山的马文才,也看不惯乐理极佳的桓伊。似乎言语失礼过,七年了他也记不太清了。但是他至少还记得他的绊子还没使, 你就已跑到北府军当官去了……

    前几日山门口山长都未敢受他一礼,论起身份,马文才乃是朝廷三品大员,他这个外放尼山的监正在朝廷甚至至多算是七品。陈子俊向来审时度势,自然也不敢应他此话,僵着脸强笑道,“大人笑了。子俊,子俊只是……”

    顶着姜的压力,他长呼了口气,等到想到了辞语气都激动了,“奥,只是当日未去山门相迎,甚觉失礼。今日特来拜会。”

    姜松开手中书卷,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原来如此。”

    陈子俊才松了口气,结果姜下一句出来,他又开始提心吊胆了,“那日陈夫子路过清风堂,神色愤慨,文才还以为夫子不喜我再次回来。”

    陈子俊慌道,“当日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方正考察官尊驾,这才,这才失仪……”他额头冒汗,接不下话茬了,这会恨不得把那天的自己抽一遍,好好的非得过清风堂鄙视那些夫子作甚。简直脑子被驴踢了!

    姜点了点头,也不去戳破他的辞,“原来如此。”

    陈子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究竟何意啊???

    陈子俊心翼翼的看了看他的神色,心头更为忐忑。他能看出什么?他完全看不出什么。

    “大人还有什么问题?子俊一定知无不言。”

    姜:“无。”

    “那……那子俊先告退了?”

    “文才送送陈夫子?”

    如今姜一句话,陈子俊要在心中过三遍以判断是否有内在深意。他此话一出,陈子俊的表情就像被拔光了毛的鸡,痛苦的回了一句,“不敢不敢。大人授课甚为辛苦,子俊自行回去便是。”他伏低做不是不行,但他更喜欢趾高气昂。再也不想见到马文才了。

    “既然如此,夫子自便。”

    陈子俊没得好,灰溜溜又离开了。自此之后,众生发现,有姜出现之处,绝不会有陈子俊身影。

    无人相帮,王蓝田不敢再挑战他的耐心。

    礼乐基本三日一次,还有便是骑射。不过骑射之艺不是经常,基本由授课的夫子自由安排时间。

    事至如今,众人眼中的马文才,还未与梁祝二人见面。

    当然,对姜而言,见与不见,并无区别。

    到底,如今身周生人欢笑宴宴,最终都免不过化为白骨消隐。重视与不重视,又能如何。

    山长夫人同他解释过,祝英台上山采药受了重伤,一直昏迷,学子梁山伯与他乃是至交,放心不下,在医馆照顾着,因此暂时不能上课。

    她谎的技术并不高明。

    应该,基本没有人的谎言在姜眼中是高明的。

    是否是上山采药,是否受了重伤,是否能够出席课堂。姜都不在意。不过他还是象征性的问了一句,“文才略懂医术,师娘若不介意,可领我前去看看?”

    山长夫人知他一片好意,却因着祝英台不能同意,辞道,“文才的心意我都明白。不过兰儿已为英台诊治,用过药了,如今只要休养一番便可,文才不必担忧。”

    姜并不坚持,也就是随口一问,见她如此回答便点头应下。“如此便好。希望师弟身体尽快恢复。”

    山长夫人欣慰的点点头,“一定会的。”

    单冲着马佛念的名头,他都会好起来。如今大晋青年,谁不喜欢和崇拜他呢。能见他一面,都会开心。

    山长夫人显然从年轻人中自动除去了王蓝田。

    一日。

    姜闲来无事,去藏书阁山路上,听到有人闲谈。

    “这与你没有关系。真正该受到惩罚的,是那个射箭的人。”

    “不。你我二人义结金兰,我曾发誓把你当亲弟弟一般,我会保护你。可没想到,在书院之中,竟发生这种事。你为了救我,受此重伤,我却连凶手也的踪影都找不到……”

    听起来相当情深意切,令听者动心,闻者落泪。

    姜面无表情路过,脚步都没顿一下。

    书院之中,义结金兰。除了他们还会有谁呢?

    但,与他本人,又有何干。

    他毫无听下去的兴趣,径直去了藏书阁。

    在此见到马文才,王兰并不意外。从父亲口中可知,虽然他们同龄,但七年前,王兰喜爱在外玩耍,马文才却一向沉醉藏书阁,因此并未见过几次。直到后来项城之战,马文才以八岁稚龄领镇北将军一职,她才想起书院中曾有这样一位学子。

    近些日子与他相处,获益良多。王兰完全可以确定,马文才对于医术,绝不只是他口中的略通,她特意向他请教过多年学医中遇到的一些疑难,对方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凡一提起,都好似亲自见过病症。

    问起之时,姜多答,经常会前去军营,军中伤患较多,一逢夏冬,伤口感染,致使军士患病,各种症状皆有所闻。不少东西,还是亲自试出来的。

    自然是他亲自试出来的。

    虽不是他的身体,但那些药,那些术法,都是他亲自体会。其中原委,却不足为外人道了。

    王兰看着他,良久,才诚恳地赞叹了一句,“马公子心怀济世之志,亲身试药,挽救边关将士,令人钦佩。”

    姜抬头看着她,发觉这句话是的的确确的称赞,毫无嘲讽,一时想笑,又做不到平时那般笑她,低了头去翻手中那本书,“王姑娘谬赞。”

    看起来装的如此大义凛然,真是连他自己都要信了。倒不知等待桓玄与慕容冲两方事发,到时尼山众人眼中,他是否还如此济世救人。

    堂间淡香袅袅,令人心平气和。

    王兰从书架上又翻了几本医书下来,皆留有当年姜夹在书页的注解,正要问她一直都未懂的几点,还未找全,一名穿着蓝色广袖学子服的男子慌慌张张冲了进来,四下扫了一眼,看到王兰,眼放精光,“兰姑娘!”

    王兰拿着医书:???

    他一路从大门冲进来,边走边道,“兰姑娘,快跟我走。梁山伯跟王蓝田起来了,祝英台也……”话到一半看到书架转角还坐着姜,噎住了话不上不下,呆了半天,唤了一句,“夫子。”

    这下惨了。

    学子私下斗殴,还被方正考察官知道。

    夫子会不会以观大以为他们这些学子都是品质有缺之人?

    姜放了书,站起身,“人在何处?”

    秦京生伸手,低着头畏畏缩缩指了指门外,“学堂来藏书楼的路上。”

    “带路。”

    姜走出门,一望天色,都已近申时。即就是,从他巳时路过到申时近三个时辰,梁山伯与祝英台一直待在这条路上谈心吗?

    秦京生领路过去,果然地方离姜早上经过之处不远。

    整个书院的人都已到的七七八八。

    祝英台被蕙带人先抬去医馆了。

    梁山伯与王蓝田站在一边,皆是鼻青脸肿。长亭前才栽的桃枝倒了一地,场面颇为混乱。

    山长又是失望又是气愤,王蓝田这纨绔子弟也就罢了,梁山伯呢?他们对梁山伯寄予厚望,他一向忠厚老实,怎的也能的起来?“梁山伯,你,怎么回事!”

    梁山伯还未出口,王蓝田已哭天抢地插嘴,“山长你要为我做主啊。大家都知道啊,祝英台身体不好,简直比女子还娇弱。方才蓝田就是出口关怀一二,她正好晕了,与弟子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梁山伯什么都不知道,冲过来就了弟子一拳。弟子迫不得已才还手的!”

    梁山伯气的脸都黑了,怒道,“分明是你出言不逊。英台前几日受伤,你故意气她。你!”拳头狠狠捏着。

    “我什么了!怎么?祝英台也是我的同窗,准你们两个整天腻在一块卿卿我我,我还不能关心关心联络同窗感情了!”

    “你!”

    听此污蔑言语,梁山伯心头好像有一把火在烧,可碍于山长在此,终究压了下去。

    王蓝田此言一出,部分明了真相的神色各异。王兰当即一滞,还以为王蓝田知道了什么,又一想,若是王蓝田真的知道,他定会直言请父亲赶走祝英台。如今恐怕只是随口一。

    姜才来,见得此番情景,竟觉得意外的相似。七年前谢琰王子誉,也是这样吵的……

    王兰微微皱眉,走到山长身边,“爹。”

    山长平复了下心情,应了她,“兰儿。”看到姜,“文才。”

    姜拱手一拜,“山长。”

    见他也来了,王蓝田神色变幻不定,气焰渐歇,退了一步低头不话了。

    山长:“文才对此事有何看法?”

    姜:“文才浅陋。只是如此情景,倒令人想起当初往事。”

    当初。当初逐了人下山。

    他的意思……

    不会。

    文才不像是如此严厉之人。

    众人见山长面色异样,都不懂他们在什么哑谜。

    唯有王蓝田看到两人模样,脸色瞬间难看下来,却不敢出声反驳。

    若是兄长因着他一句话被赶下山,弟弟再因他一句话下山。到时王氏颜面,真是不复存在了。

    姜话锋一转,“事出有因。重罚倒不必了,不过仍需惩戒一二,就在后山藏书阁抄写礼记。在此之前,还是令王姑娘为他们治伤。”

    山长:……

    果是官场中人。敲一大棒给一甜枣用的如此顺溜。

    擦了擦额角的汗,“文才真是周到。”

    陶渊明与山长夫人在凉亭外东倒西歪的桃枝旁站着。听他们讲话,陶渊明微叹了口气,神色有些怅然。

    山长夫人见他并无开心之色,有些疑惑,“表兄,怎么?文才处置的不好吗?”

    给诸位学子敲一个警钟,又不至于处罚过重。

    “不是不好。是太好了。”陶渊明摇了摇头,“进退有度,胆大心细,待人处事又一惯温和有礼。即便连我,都难以不喜欢他。正所谓其曲弥高,其和弥寡。如此通透灵慧之人,世上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可是,越是表现的完美,越是……”

    他不愿再这样揣测下去。

    他皱着眉,转身离开了这里。

    山长夫人要叫住他,却不知该如何劝他留下。

    翌日,陶渊明留书离去。

    他生性逍遥,留在尼山已久,也该是离去之时了。至于尼山的学生们,书法文章更要靠个人琢磨,他能教的已教过了。问心无愧。

    若非当时祝丫头突然受伤,想来他也不会又留这几日。

    没有礼乐及医药课,姜日常会到藏书阁去。

    这十几日,众生对他的规律已摸了七八分。

    怎么呢?新来的夫子日常:进餐,授课,藏书阁,进餐,藏书阁。

    规律的毫无人性。

    若是谢琰在此,恐怕还得加一句,还有个怪癖。这个人是随时可以醒的,好像从来没有真的睡过。即便你看他睡了,但一有不该有的动静,他也能在下一秒睁开眼睛毫无情绪盯你一炷香。

    大半夜。

    太恐怖了。

    ……

    当然,梁山伯对这位名声远扬的师兄还是很有好感。尤其是某一日他去交抄写的礼记时,发现马文才身边摞了关于地理山川的典籍。听闻他最常走的路便是京城到寿阳的官道,所去也仅有京城和边关几处。没想到他对天下地理川流,也研究不浅。

    梁山伯的父亲曾是治水良臣,可惜在一次洪难中不幸去世。梁山伯秉承父亲遗志,如今也对水文颇有研究。之前写的治水方略,经由谢道韫手转达谢安,颇受谢安赏识。

    他来询问,姜自然不会不答。梁山伯以为他是对治水也有研究,不过很可惜,他看这些地理,关注的是将要到来的风雨。至于治水,左右不过所学触类旁通而已。

    转眼又至尼山一年一度的狩猎大会。

    梁山伯所在的一组,不出所料拿到了第一。

    他们的狩猎方式十分的另类。至少,在姜眼中格外另类。

    最后用笼子渔网牵了一串山鸡野兔回来,还明狩猎结束后要再放回去。

    虽有悖狩猎本意,山长还是夸赞了他的仁心,言山伯善良宽厚,连动物性命都不忍伤害,遑论于人,日后定是个好父母官。

    于此对比鲜明,王蓝田带来的猎物死状凄惨,数量不足,落了下乘。

    若他就此平平静静还好,很可惜,他想不开。途中开溜藏在路边的林木中,带着狩猎所用的弓箭,先朝梁山伯射了一箭,又对着姜射了一箭。

    前一箭命中目标。这后一箭,又扎回了自己身上。

    梁山伯从马上跌落下来时,众生已一团慌乱。姜却神色不动,捏住破空而来的第二箭,头也不转拂袖掷回箭来的方向。

    林间一声惨叫。

    他翻身下马,只听到人群中祝英台一声声哭泣,“山伯。山伯……”

    众学子围着一边,都不知如何是好。

    姜面无表情进去,干脆利落拔掉了箭,鲜血喷涌而出。众生看的一阵牙酸。

    他从袖中拿出药撒在伤口上,又撕了衣襟看似认真实则极为随意地包扎了下。“不算严重。带回去。”

    祝英台看他下手如此迅速,未及阻拦,此刻脸都白了,再听他此言,顿时觉得此人太过冷血无情了,“山伯都伤成这般模样,你竟不严重?!”

    姜微怔,顿了会,“军中伤患见得很多,因此……”他曾受过的伤,哪个不比这样严重。既性命无虞,又谈何严重呢。

    梁山伯已昏迷不醒,祝英台已顾不及太多,她未曾听马文才会医术。因此此刻无论姜所言,都认定他是在风凉话,怒回道,“你以为他跟你一样吗!”

    姜敛眉,眼中划过讽刺之意。

    一样?

    他倒希望有人跟他一样,好好体味这番轮回的滋味。

    山长皱眉断已失去理智的祝英台,“英台,不要再争执了。耽搁下去,山伯没救了。”

    祝英台这才让了让,大家抱起梁山伯,几人奔驰而去。

    山长看他们走远,叹了口气,“文才万勿见怪。祝英台与梁山伯结为兄弟,感情深厚。如今山伯受伤,他也是担心过度了。”

    姜点点头,平静回答,“这是自然。他们的感情,的确令人赞叹。”

    就不知,这样的感情能维持多久呢。人对得不到的总是心心念念,对得到的又弃之如履。梁山伯与祝英台,让他们继续活下去,他们的感情是否也能继续。

    他拭目以待。

    被遗忘在林间的王蓝田肩头,箭羽贯穿而过,失血过多昏死过去。秦京生得令将他抱上马。姜走的慢慢悠悠,山长时不时瞥秦京生那方一眼,欲言又止。王蓝田那一箭不虚,若非文才武艺高强,恐怕这会跟梁山伯差不多了。他又怎好意思让他出手相救,连开口让他快马加鞭都做不到。

    过了会,姜才似无意间发现了王蓝田被找到带在马上,不再压制马匹,与众人飞驰而去。

    伤势未妥善处理,想来这一路回去,右臂可以废了。

    王蓝田成为七年以来首位被包送下山的学子。理由:穷凶极恶。

    自此,日子过得相当平静。

    对姜而言,那更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短暂死寂。

    是并非大伤,的确并非大伤。王兰了,若非马公子及时拔掉了箭矢,又上了药,此刻梁山伯还不知情况如何。

    待梁山伯转醒,伤势渐好,特意过来为此赔礼。

    祝英台相随在侧。

    姜看向他们的目光很有深意。

    这总让祝英台觉得,她的伪装,早已暴露的一干二净。她有些怕这位夫子,没有缘由。大家总马夫子性格温和,博文广知,很好相处。但祝英台总觉得那双眼睛,一眼扫过去便可看穿人心底所有的秘密。

    她很害怕。万一身份暴露,她恐怕,再也不能见到山伯了。

    听夫子在尼山设防时,梁山伯还有些不解。他觉得夫子有些杞人忧天。虽然部分地方听有流寇作乱,但尼山山下所住,皆是良民。他又何必如此不安?

    拿着这般问题去问他,姜看了他良久,眼中不知是笑还是其他,让迟钝的梁山伯也觉得有些不自在。

    他话之时,语气还如往常那般平静且温和,“梁公子可知,你们口中作乱的流寇,从前也曾是良民。”

    梁山伯一时无言。

    这是事实。他无从反驳。

    作者有话要:突然好想让阿和玄霄正面杠一波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