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璧玉连城(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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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栈。

    济南城的客栈。

    作为名城之一的济南, 南来北往的人也是五花八门。同样,这里的消息往往灵通。

    坦白一些来姜并不想走过这里, 可世上的事情又岂能尽如人愿。

    这里毕竟是姑苏到京师的道路上的避不开的大城。

    他当然可以选择绕路, 但姜一向不喜欢做无用之功。

    又一味药已经摆在他房中的雕花木桌上了。

    是黑玉断续膏的药方。

    当初要这药方的成分, 也只是有备无患,难为他如今还能想起来。药并非是珍稀的药材, 在这样的世界刚好够用,这也正是姜看重的缘故。

    不过还算幸运, 他制药也没搞砸。

    生长相连的骨头又被捏断了一遍。不正的骨头总是要想些许办法矫正的。就像路上的石头总要被清理一样。

    他的忍耐力往往让人惊叹, 这从他无波无澜的捏断自己骨头就能看出。别的人要下手将长好的骨头捏断,可不会像他这样干脆果决。

    也许是因为熟能生巧?

    虽然如今才距他来这个世界不过一月, 但是无疑已经发生了太多太多事情, 那些断掉的骨头都长的整齐了些。

    这些日子赶路,他也不过是用着一般的止痛和跌创伤药,听不到那些令人厌烦的消息了, 才想起来这具身体需要修理一下了。

    他不太想刚活过来就因为身体原因再去死一次。一个死过很多次的人, 往往比常人还更加惜命。死亡的感觉并不像传言中的那样回光返照, 能看到美好天堂。

    白杨绿柳是不知道他的骨头被萧十一郎断了, 也不知道他的武功被废了,因为他离开的时候, 行动实在太过正常了,正常到让除了出手以外的人都想不到这一点上去。

    姜总是习惯于表现的正常。哪怕他不正常, 他也会表现的相当正常。

    事有反常即为妖。人总是对异类排斥, 排斥, 再消灭。

    对这一点,生而为人的姜相当清楚。

    无论哪一个城池,都会有一个最大的酒楼或是客栈,加上茶馆和红楼,这四类,往往是一座城里消息最灵通,耳目最多的地方。

    姜已身在这家客栈。

    悦宾楼。

    这座店位置也十分不错,南来北往,所有要穿过这济南城的人,都一定会经过这里。

    客栈外叫卖声声,贩书生豪侠乞丐,他们都从这青石大街上走过,偶尔随着马嘶会有车轮咕噜噜驶过的声音。

    这里不同于姑苏城,姑苏城那里,更多是桥流水,画舫竹舟。

    姜坐在窗边,目光渐渐从客栈外宽阔的街道移到那血色夕阳之上。

    虽然颜色如此令人压抑,但是,至少不是一片黑暗。

    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谁也不会懂他看到了什么。

    楼下。

    书人已摆好了架势。

    他须发皆白,显然年纪不了,也显然在这酒楼里了很多年了。

    每每到了这个时候,他就会出现在这里,上一段野史怪谈或是江湖奇闻。

    大堂的白胡子老人拿着醒木敲了一敲,他的孙女在一旁将家当都准备整齐。

    这一声清响,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目。

    姜也随声望了一眼,见此情景,又兴致寥寥地转过了头。

    有酒有菜有故事,江湖标配。

    可论起故事,姜毕竟随口就可以讲上百八十个还绝不重复。

    这时候,书老人就开始讲他带来的故事了,“……上一回我们到,风流侠盗萧十一郎与逍遥侯的决战,近来大家想必都听了无垢山庄的变故了,老头子便不多言。今日我们所言,便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新的一战!侠盗萧十一郎与曾经江湖第一公子连城璧的较量。”

    姜瞥了底下一眼,面无表情的喝掉了面前的茶水。他还以为能消停几日……这个江湖,果然是天之骄子的江湖。走到哪里,都是他的丰功伟绩。

    “啪!”

    一声清响,书人放了手中醒木,激情澎湃地继续讲,明明年事已高,但一起这些江湖之事,就红光满面,好像他也曾是个大侠,亲眼见证着所有风云变幻。

    “那一战,飞沙走石!那一战,天昏地暗!只见连城璧使出他家传的袖中剑法,一道如毒蛇一般的短剑从袖中的飞出,直直刺向萧十一郎的胸膛!情势万分危急,此刻,他终于亮出了他手中的割鹿刀!那把举世闻名削铁如泥的割鹿刀!”

    “……”

    “一刀,只用了一刀。袖中剑已断成两节,连城璧也已失败。萧十一郎败了逍遥侯,又揭穿了野心勃勃的连城璧的阴谋,是以如今武林还能平静无波!真不愧是神兵利器割鹿刀的主人!”

    书人神秘一笑,“大家一定好奇为何风马牛不相干的两人会有此一战?”

    这种套路客栈听书的人早就清楚了!于是有人扔了铜板进他们的布兜里,笑道,“你这老头子在这里几十年了,还是这般喜欢吊人胃口!且,那又是为了什么?”

    书人白眉一挑,苍老的脸上露出一抹自得的笑意,“据呀,那是为了我们济南的宝贝,金针沈家姐。”到此处,书人的语气开始低沉,他叹了口气,“唉,想当年沈家何等风光,沈氏夫妇对济南又有何等大恩。沈姐是何等妙人,无怪乎会引得两位优秀之人争夺。”

    他这一顿一扬,语气或深沉或激昂,人们倒真是听得兴致勃勃。

    虽然这些消息早已经传遍了,但是在书人口中,好像总能听出那么些不同的感受。

    底下突然有人接口,他的语气里有些明显的讽刺,“优秀?”

    “一个大盗和一个武林败类,谈何优秀。”

    被人断了话,书人也不恼,相当和气的笑了笑,“客官这话的片面。谁人不知自那玩偶山庄一战,大盗萧十一郎救出了昔年失踪的侠义之士后,就已一举成为江湖炙手可热的人物!何况事实证明,萧十一郎的大盗身份,不过是别人冤枉罢了,他至少也是个侠盗。但是风华霁月以忠义闻名的无垢山庄的主人连城璧,在与侠盗的交锋中,暴露出他的野心。他能以一己之力搅动江湖风云。至于这败类一词……”他苍老的脸上露出些许叹息之色,“奈何英雄道德败坏……罢了罢了……老朽扯远了,扯远了啊……”

    那些话即使不特意去听,连城璧连城璧连城璧三个字也能不断的钻进耳朵。姜从菜盘中夹了一颗豆子,对着面前的几道菜怔了一会儿,他又松了筷子,难得的叹了口气。

    其实,有时候听到这些言谈,他都不知作何反应?笑?他笑不出来。哭?这不是他的风格。

    他从来不给敌人活路,所以这么多年以来,对敌对者要对他赶尽杀绝斩草除根的想法,也已不乏理解。

    毕竟,他总是出现在一切无法挽回之后。

    一个众人眼中作恶多端屡劝不改的人,又怎会突然作出改变。

    但理解是理解,他却无法这样接受。最清楚他是谁的人,也只有他自己了。

    为何他却总为他人背负这等命运?

    他最终能用什么面目面对那些事情。就只能是,平静,平静,习惯之后的平静罢了。

    一个人被千夫所指的多了,岂非就习惯了?

    到最后解释都成了多余。

    底下坐着的人好像与这个老人杠上了,他冷冷地讽刺道,“哼!侠盗?沈家姐原本就是连城璧的妻子!他夺人之妻,也配称侠?哼,至于连城璧,头上被扣了顶绿帽子,还能出手救下萧十一郎,同他的妻子一样,当真是不顾廉耻!几人半斤八两,凑在一起豺狼之徒蛇鼠一窝,谁比得过谁!”

    听他此言,好像与连城璧还有过交集。

    姜一眼瞥下去,脑海中的记忆如风吹书页一般哗啦啦闪过,很快,便想起了这个年轻人的名字。

    笑面十七郎。

    倒也算个熟人。

    在原主与萧十一郎决战之前,他们见到过。

    那时候,萧十一郎误以为沈璧君已死,又失去风四娘,了无生意,颓废的醉生梦死时,笑面十七郎拿着割鹿刀去挑衅折辱萧十一郎。那个时候,对着不想反抗的萧十一郎,他笑的极为开心,极为骄傲。可就在他骄傲他将成为杀死萧十一郎的那个武林英雄的时候,被原主拦下来。

    至于连城璧为何拦下来……

    那不过是他想让萧十一郎活着痛苦!痛苦一辈子!

    从这一点上来,连城璧与如今的姜之间,好似的确有那么一些相似之处。虽然姜从不愿意承认。

    笑面十七郎这个时候也不再笑了。这些日子,凡一听到萧十一郎和连城璧的名字,他就一点儿也不想笑了。他实在不懂,这两个已声名狼藉的人,为何还能在这个江湖里占据他人这样多的目光?好像全天下的人就只能看到连城璧和萧十一郎!他明明也是个武功高强的少年英雄啊!他还差一点为武林除去了萧十一郎这个大盗!

    可恨!那个碍事的连城璧!

    笑面十七郎这会非但不笑了,甚至他的眼睛里,满是怨毒忿恨之色。他已经不惮以最难听的词语来形容他想象中的两个对手。

    这些难听话从他口中出来,客栈大堂里的人就有些不买账了。

    他们是愿意维护沈璧君的。济南人向来是愿意维护沈家庄的。沈劲风夫妇抵挡流寇战死嘉峪关,如此忠节,显然就是济南人提起便脸上有光的事。

    昔年沈家庄覆灭于逍遥侯之手,他们无能为力便罢了,今日还有人这样嘲讽沈家唯一的后人,要能让他们提起来骄傲的沈家无光。

    这岂非也是崇敬沈家的他们也是眼瞎?

    这让他们情何以堪!

    有人站起来反驳道,“儿休要胡言!沈家姐乃是温柔端庄知书达礼的大家之女,一向平易温和,是我们济南城的骄傲!哪容的你如此信口雌黄!”

    十七浪冷笑了下,眼底闪过几分嘲讽,“知书达礼?沈姐本性如何,江湖之言已足够清楚。亏的连城璧能忍住,不过能娶到这样的武林第一美人,时不时看得红杏出墙也指不定是闲趣一桩。连城璧心狠手辣,沈璧君水性杨花,两夫妇岂非天生一对!连城璧妄图颠覆武林,却被妻子与萧十一郎联手背叛。哼,这也许是上天都看不过眼,给的一点儿的惩罚罢了。恶人自有天谴!”

    他就是不想听到萧十一郎和连城璧的好话!这两个人都是如此令人厌恶!

    武功奇才,少年神童。

    哼!他又哪里比他们差!

    客栈的人已经有一掌拍碎桌子站起来的,恶狠狠地瞪着笑面十七郎。

    书人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将不多的家当收到腰间的破布口袋里,随时算离开。

    这些年见过此事已多,这个时候最合适的选择便是开溜了。

    否则等会,可就真是神仙架,凡人遭殃啊……

    江湖人闹事,已经有见势不妙的人退出了客栈。

    听着底下叽叽喳喳一片,姜眸子里闪过些许不耐。

    手中的那双黑木筷箸“嗒”一声轻响,落在桌上。

    门口突然传来一声苍老而稳重的声音,“住手。”

    姜微微低了头,看到一个面容沧桑的老人坐在木头轮椅上,被身后的青衣童推了进来。

    他眸子微眯,一眼看出这个看似年有古稀的老人被布巾遮着的腿微风一吹空荡荡的,显然已没有了。

    那个老人入堂以来再次开口,“今日相聚在此,正是有缘。既是有缘,可莫要动刀动枪伤了和气。各位不如卖老夫一个面子,收了拳脚。老夫在此寻人,实不希望吵吵闹闹惊扰了那位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