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璧玉连城(七)
一阵微风拂过, 黄叶落下,在窗外的水池中, 无声无息。
公孙铃完这句话, 便一直观察着连城璧的神色。
许久, 静寂无声。
姜却没有任何心虚的反应,漠然道, “所以公孙先生的意思,是在下出的手?”
公孙铃道, “看伤口来的确如此。”
杨开泰道, “而且,家父原本已决定举源记之力, 追杀连公子。”
“哦?”姜转过身来, “原本?”
虽然他的脸色还是苍白,连嘴唇都没有血色,杨开泰却憨憨一笑, 道, “连公子果然聪慧非常, 会抓重点。”
“令尊改变主意, 恐怕是因为杨少东家了。”
杨开泰点了点头,“虽然昔日与连公子交集不多。但我也了解公子为人, 你一向不会对无关紧要之人出手。我与公子无冤无仇,你绝不会费心来对付我。”
姜想到原主所作所为, 意味不明的笑了下, “你倒是了解。”杨开泰自始至终都没有站在连城璧的对立上, 连城璧的确没有杀他的动机。何况,这些日子披着连城璧壳子的人,对杀杨开泰这件事也的确没有兴趣。
不过,若是连城璧没有失败也没有死,按照他的计划,接下来就该控制武林,这个时候,一头牛脾气耿直的杨开泰,可能就需要被杀鸡儆猴了。
公孙铃接过童捣好的药草,解开了杨开泰的衣衫,又拆掉了他的纱布,左肩靠下些一指宽的血洞露了出来。
伤口倒是不大,离心脉也还有些一定的距离。
不是完全安全,但也不十分危险。
出手的人不知是失手还是故意,看着没有要杨开泰性命的意思。
姜的目光扫过杨开泰苍白的脸,落到那伤口之上,“剑上……还有毒?”眼望过去杨开泰面色苍白,显然失血过多。怕是排毒放血了。公孙铃特意在他面前提起袖中剑,指的显然就是连家袖中剑了。但这道伤口看起来已不是袖中剑所造成的初始的模样了,是人为用匕首割了一圈皮肉。为何要割肉?除非那凶器上原本有□□之类的东西导致伤口恶化……
公孙铃手中的药膏闻起来也不止是止血生血的药材,其中还有当归,半边莲,徐长卿几味药的味道,这几味药都是用来解毒的。
公孙铃看着他,目光越发满意,“看来连公子的确对药理有所研究。”他又加了一句,“但不是见血封喉的那种。”
他来的第一时间,就将杨开泰伤口表层的腐肉割去了,并且还放了许多血排毒。
姜走到窗边,“要杀源记少东家,不危及性命,还留下袖中剑的线索。”他顿了一顿,转头忽道,“不过,公孙先生怎能确定,那就是连家袖中剑?”
“这……”公孙铃面上突然挂上了一分尴尬,僵笑了两下解释道,“哎……这是因为……”
原来自萧十一郎与逍遥侯决战后,江湖传出逍遥侯身死的消息,玩偶山庄里的宝藏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很多人前去一探,最终却只看到了那几个山庄里的死人。
公孙铃自然也去了。令他动心的当然不是金银珠宝,而是逍遥侯可能收藏的各类医书。
不过医书没找到,只是秉承着职业习惯从那些死人身上得了一些杀人招式。
正巧公子死于连家绝学袖中剑,他就研究了一阵,所以再次见到杨开泰的伤时,他才断定那是连城璧的袖中剑刺的。
真正见过连家绝学袖中剑的人都无一幸免的死了,只有公孙铃,是唯一活着能看出袖中剑的致伤之处的人。
会在死人身上研究他人招式的人,普天之下恐怕也就公孙铃一个了。
公孙铃讲着一年多前他在玩偶山庄查探所得,杨开泰的目光却不自觉落到窗边那一身简单的白色布衣的青年身上,一时怔了。连城璧,他的人就好像他的衣衫一样,整洁,干净,一尘不染。这样的人,又如何是江湖传言中金针沈家后人沈璧君口中那个奸诈之徒?
见到了他本人,杨开泰更确定了这一点。
这些便也不提,至少在武学之上,连城璧一直都是个坦荡荡的剑客。
若出手的真是连城璧,一定不会用使毒这么下三滥的手段。他至少还是大家培养起来的公子,虽然不一定如杨开泰一样老实厚道,但斗之时,绝不会暗箭伤人。
他们六君子中,除了两年前峨眉金顶剃度性情超脱看破红尘的朱白水,其余几人,终究都是不得不为家族为个人声名碌碌而为的凡夫俗子。作为大家公子,看似风光靓丽,但是要肩负的责任,也是重之又重。连城璧也绝不会例外。无垢山庄自建立之后,就一直是江湖人的楷模,侠义无双,无暇无垢。连城璧,他又如何敢看轻百年传承而来的侠义二字?虽然那些传言中他的所作所为实在偏离正途,杨开泰不能赞同,但他能体谅。连城璧也不过是在承担他的责任,就像他杨开泰一样。
当初他就已经做的完美到了极致,所有人都知道无垢山庄年轻的庄主少年神童,练武奇才,他是江湖上最有名头的无垢公子,但最终吸引他的,就只剩下了当时恶名昭著的大盗萧十一郎。
这两个人无疑是天生的对头。
两年前杨开泰就过,萧十一郎的刀如雷如电,属刚;连城璧的剑如舞风回柳,属柔。一刚一柔,好像天生的克星。
而他们的命运,也就像他们的招式一样,相克。此消彼长。
姜并没有再转过身,他也根本不用去考虑公孙铃听到这些话的感受,“所以,公孙先生没有拿到医书,只得到了连家袖中剑的刺伤。”
公孙铃毫不羞愧的认下了他的话,甚至有几分自得,“不错。除了你以外,还研究了很多昔年赫赫有名的大侠的出手痕迹。”
“总不好日后有人求我救人,我却连他的伤势如何造成都答不上来。”
姜:……
杨开泰呐呐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偷看人家招式还这样理直气壮的……”
公孙铃盯着他,哼了一声,“少东家呀少东家,你懂不懂恩将仇报这个词?”
杨开泰老实道,“公孙先生为我看病,但我杨家也付了诊金,所以论起来,没有什么恩情呐……”
公孙铃都要被他气笑了。果然够老实,够老实!
有时候老实人真是最气人的人!
“连公子对此事有何看法?”
姜缓缓道,“何事?你是指伤口为连家袖中剑刺中之事?还是你只受伤却平安之事?”
“二者兼有。”
“既然当初公孙先生可以研究连家袖中剑法,他人又为何不能?”
“不错。我爹也是这样想的。有人栽赃嫁祸。不过,连公子当初可有什么仇人?”
“无垢山庄的敌人一向不少。”
公孙铃饶有兴趣道,“……难道你不怀疑萧十一郎?”
“……他不敢。”
“世上还有什么事,是萧十一郎不敢的。”
姜看着床上躺着的杨开泰,良久,轻声笑了,“因为,他欠杨开泰的。”
也欠了连城璧。
是……因为风四娘那个新娘子?
公孙铃虽然老,但对于江湖之事,仍旧了如指掌。
生是江湖之人,又如何超脱于江湖。
真真切切再次听到这个名字,杨开泰面色更苍白了些。
公孙铃却笑了,“不错。老夫也觉得他至少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不会做这些阴暗的栽赃手段。
当初萧十一郎为了阻止风四娘抢夺割鹿刀,将她要找的合伙人提前废了。但是,他的手段也是堂堂正正的,这正是公孙铃不去计较萧十一郎砍断他双腿的原因。
姜倒是不能理解公孙铃这想法。
倘若有人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缘故砍断他的腿,那他可能会选择让对方在床上躺过后半生。
不知该公孙铃心胸宽广还是还天道的宠儿总如此魅力无边。
“那又是谁做出此事?”公孙铃上好药,为杨开泰包扎好伤口,“世上能这样轻易伤到杨少东家的人,其实不多。与连公子又有不睦。”
他完,目光落到姜身上,“连公子觉得呢?”
“依先生之见?”
“看来连公子真是恪守中庸之道。也罢,依老朽看,我等什么都不必做,只等引蛇出洞了。”
杨开泰道,“何为引?”
杨开泰随着公孙铃笑眯眯的目光,看到了姜。
诡异的沉默。
姜道,“我为何要帮你们。”
公孙铃道,“你难道不想洗脱这罪名。”
“不过是再多一个罢了。”
“那……不如就当公子还老夫一个人情?”
……
连城璧“受邀”到了源记杨家的消息一夜之间传散开来。
是“受邀”,但谁人不知,杨家独苗坑在连城璧手中,这“受邀”几分真实,当真难。
不过连城璧确实进了杨家大门。
这一点,很多人都知道了。比如客栈里的那些人。
深夜。
月至中天。
清冷的月色洒落,淡淡的银光跳跃在大明湖面。
灯火已渐渐熄灭。酒楼客栈都已经烊,沉入漆黑的夜色中。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黑影从灰瓦屋檐掠过,如风如影,黑衣隐匿在月色照不到的黑暗角落。
转瞬之间,已经落到了后院之中。
他的目标相当明确,猫着腰蹑手蹑脚的走到一个客房前,伸出指头戳破了窗纱,一眼看到床上躺着的人影,冷冷一笑。
连城璧啊连城璧……
可笑当日我等被你耍的团团转!萧十一郎不杀你,我等兄弟不能不杀!
你奸计害死史老二,当时他口中的,不是萧十一郎,如今想来,便是连城璧了。除了他,谁还有这样深重的心机!谁还有这样可怕的城府!若非自掌门师兄赵无极仙去后,先天无极门更为落魄,人才凋零,连城璧又藏的隐秘,一直听不到他的消息,也犯不着冒险借源记的力量找人……
听,连城璧手中还有天宗的宝藏……
如果能拿到……无极门复兴有望。
他想到此处,眸中激动之色更甚。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论情论理,连城璧今日你就纳命来!
他推门而入,轻手轻脚的接近了床铺。
手中已握上了一把泛着碧光的暗器。
等到稍微靠近,他突然发难,暗器如天女散花般射向床铺。
虽然多,但都不是致命之处。
却不料,床上的人突然掀开了被褥,随手一卷,手中张开的被子就将暗器尽数卷入,当当几声掉在地上。
黑衣人睁大了眼睛瞪着床边的神色清醒的人,“你!”
即使是个傻子,这会儿也知道是陷阱了。
姜坐在床边,手指一松,被子落到地上,将那数十枚暗器盖住。
房门咔一声开。
黑衣人惊了一惊,连忙走了两步,扭头一看,近乎咬牙切齿,“公孙铃!?”
这些日子,听他在治疗杨开泰啊!
这个时候,门口窗户都被堵住了。
姜量了眼,此人的身影与脑海中的记忆对上,“……霍无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