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羲和VS焚寂(六)
蓬莱岛外。
红玉望着那海面冲天而起的火色, 那隐隐约约的神兽之影, 心中涌起了无限担忧。
她感应到, 方才主人进入了蓬莱岛中。
襄铃瑟瑟发抖, 她虽然继承九尾天狐血脉, 却尚未成年,在万年玄鸟威压之下还是承有兽类天生的畏惧心理。“红玉……姐姐……那……那是什么……”
方兰生一看, 心疼的不得了,但是他心中却已做好了决定……因此,他的脚抬了又放下, 放下又抬起,终究低头站在原地,没有上前安慰。
红玉盯着那方天色, 脸上流露出些许凝重之色, “神兽, 玄鸟。”她想起这些年查阅过的古卷,能散发如此威压的玄鸟, 恐怕唯有九天玄女。
九天玄女乃是天界神将, 为何会莅临凡世……
况且,半个时辰前, 从东方而来的那道流光,若没有看错, 那也是一把, 非同一般的剑……
它为何飞入蓬莱废墟之中?
主人不是要坐镇天墉城, 为何也来到这里?
这一刻, 红玉心中升起了无数疑问,但都不能得到解答。
难道是蓬莱之中,有所异变?
她的脸色凝重了些。
方兰生襄铃见到如此,大气也不敢出了。
唯有尹千觞抱着他的酒筒,神色凄凄。
方才百里屠苏将他也送出来了。
他凝目望着那海中蓬莱的遗迹,满面惆怅。
少恭……
从今以后,世上再不会有少恭此人了。
他毫不怀疑巽芳所言。
其实少恭原本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只是天意对他,太不公了。若非身边的人都被天意夺走,若非他的存在只余下这一世,他本不该是如今这般模样。
欧阳少恭。
尤记初见之时,他还未及弱冠,于凉亭竹荫中弹奏九霄环佩琴,琴音飘渺,他面目温柔,超然物外,宛若出尘之仙人。
那是他的救命恩人,他的朋友。
可如今,他们反目成仇,终究铸成了这般局面。
尹千觞长叹了一声,也不知,是在感叹那虚幻的友谊还是其他……
他也不知被屠苏救出来是不是好过死在那里。从今以后,尹千觞,恐怕又要成为那游走于阴暗地底,与尘世绝缘的幽都,永无自由的巫咸大人――风广陌。
襄铃绞着袖子,忧心道,“红玉姐姐……屠苏哥哥和晴雪姐姐他,他们……”
红玉未等她完,就摇了摇头,心中亦然担忧异常,却还是安慰着他们,“襄铃放心,他们……一定会没事的。”
她的语气,最后也变得不确定。
其实最可能的结果,也许就是,屠苏他……化为荒魂。
襄铃听完她的话,擦了擦眼睛的泪,望着海上那片异常的血光,咬牙希望道,“嗯,屠苏哥哥一定会回来的!”
红玉看着她的模样,心头一酸,即使性子坚强也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们都知道,这终究……只是飘渺的希望罢了……
为何世上好人却不得好报呢?难道事实总是如此令人伤怀?
红玉想起自己的身世,想到紫胤真人一如既往的淡漠,叹了一口气。
做一把剑不好吗?她不太理解长琴。既然已不得不成为剑,那便做那一把剑就是。最后脱灵却只脱得一半逃离,落得如此不人不鬼的境地。
世人的消散与重聚皆有命数,这一世他要化为荒魂,终究也只是因为命罢了。
为何却不淡然处之安之若素?
她当然不会理解。
作为凤来化身的仙灵,太子长琴,又岂会忍受永失自由成为他人役使的剑灵?
他不想为剑,也只是因为不甘为剑。
只是没有料到,脱离之时却没了命魂。
天界。
伏羲坐在高高在上的座位上,盯着空无一物的大门,良久,颇有不耐道,“不过是去收服那个孽障,如今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了,为何玄女还不归来?”
哼!孽障玄霄!
神也不过顺应天意而行,他不过区区凡人,却在下界搅风搅雨,当真可恶!
昔日天地几经动荡,神界依旧是六界顶端的存在。
盘古大神开天辟地。后又经女娲造人,天柱坍塌,炼石补天,神离开洪涯境,依傍天地灵气之源神树,建造新天界。
如今,连昔日狂妄的蚩尤都窝缩魔界,魔尊重楼也碍于飞蓬之名不敢再犯。世上还有谁,能动摇神族的地位!
门外匆匆跑来一个天女。
她穿着一身赤绡金纹霞衣,蛾眉螓首,风鬟雾鬓,一派大方。此时,她只是微微躬身一拜,欣喜道,“陛下,神树结果了。”
伏羲道,“夕瑶呢?”
那女子笑道,“神女大人依旧在守护神树。”
伏羲目光里流露出一些怅惘,“又七百年了。飞蓬啊,他如今,又成为何种模样了……”
众臣依稀听得此言,面面相觑。
没有想到那将军已走了这么久了,竟还能叫天帝记挂。
想那景天,飞蓬第二转世,嬉皮笑脸,油嘴滑舌,成日没有一个正形,比之当年飞蓬的凛凛威风不知差了多少,实在让人扼腕长叹。
虽然他击败了邪剑仙,拯救了六界,又从重楼手中护得天界安宁。但对他的不识好歹,对他愿做凡人而非成仙的选择,众仙心里都松了口气。
那人立下如此大功,若选择回归天界,这天庭,哪里还有他们立足之处……
看着天帝陛下一时怒气贬了飞蓬下凡,他们心里,其实颇为高兴。飞蓬狂妄自大,目中无人,戾气极重,偏生武力非常强大,有他在天界,他们这些个老胳膊老腿过了数万年平静生活的人,都实在承受不住。
如今看来,昔日追随陛下上天的远古神人,好像都已差不多消失,这天庭,唯余后来飞升的仙人。
看来他们,也必要收敛锋芒,圆滑度日啊。
眨眼之间,这些个念头就心中盘旋而过。
立刻有机灵的仙人出列恭贺,“恭喜陛下!今日除掉孽障玄霄,还喜得神树之果。”
玄霄!?
这个名字闪过,那天女不由睁大了眼睛。她是否听错了?
他们……
玄霄!
又有人跟着附和,“昔日琼华犯下弥天大错,派中弟子玄霄嚣张狂妄,目无上苍。陛下宽仁,不过是囚困其于东海漩涡之中千年。如今已过千年,那孽障竟还未脱离轮回,可见其心入魔障,死不改悔。今日玄女大人出手,定要其魂飞魄散,付出应有的代价。”
那赤衣女子神色微变,脸上的喜悦不自觉都减淡下去,心头压了千年的情意翻涌而起。但听到玄霄可能会有的死亡结局,她不能再平静。
琼华……玄霄……
是他……当真是他……
杳杳灵凤,绵绵长归。
悠悠我思,永与愿违。
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琼华坠落之后,再没有玄霄的消息。她还以为他已经消散。
杳杳灵凤,何时来飞?
如今玄霄真的……那个她以为已经死去的人,他真的还活着?
琼华醉花荫下,每每她都偷偷躲在花丛中望着他。可惜玄霄仙长,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世上还有一个凤凰花仙,在默默注视着他,观察他的一言一行。
玄霄的眼里,永远只有他的师妹,师妹,夙玉。
“沐风?沐风!”
这一声唤终于将她再次惊醒,她回过神来,下意识就回答,“是,陛下。”
伏羲微微蹙眉,也不好太多计较,“神果还有多少时辰成熟?”
沐风俯首答道,“禀陛下,夕瑶大人,约还有一柱香时辰。”
伏羲脸上露出了几分笑意,拊掌道,“好!甚好!若是玄女回来,就将此物赐予她了。”
神树之果,于修炼可是大有裨益。
众仙不由有些眼红,但是天帝都发话了,他们也无从反驳了,反都齐声赞道,“陛下英明!玄女娘娘降伏余孽有功,又接替飞蓬守卫天界安宁多年,如此奖赏,正是陛下厚爱。”
伏羲脸上露出几分满意之色,对沐风道,“好了。你先下去……”
这个天庭……顿时充满了欢声笑语……
“是……陛下……”
沐风站起身,赤色霞衣分开云气,一步步,走出了这里。
她也不知道如今的心情如何,思念?欣喜?庆幸?亦或其他……
还是凤凰花的时候,她一直想要修成仙身,后来听着他们相约与醉花荫下赏花,她也一直不敢现身。甚至,玄霄或许都不晓得世上,还有一朵凤凰花喜欢过他……她懦弱,自觉比不上夙玉,她连现身与他一句话都不敢。后来忽略了心里的那些情愫,执意飞升成仙。
已经千年了,她已经千年没有听到这个名字,可为何想起来,心绪还是翻涌不平……
她神思恍惚地驾云回到神树苍云积雪之上。
“夕瑶大人……陛下,神果成熟之时,他将需要它,赐予九天玄女娘娘,以资奖赏。”沐风出此言时,脸色泛白。因为她听到这些话之时,也得了玄霄的消息。
苍茫的云雾间,神树的红叶常年纷纷而落。
那巨大的神树下,站着一个白衣神女。她明眸皓齿,顾盼生姿,清冷如云间之皎月。但那双如秋水波光的美目中,永远都透露着那样,深沉的忧愁与哀伤。
这数百年来……从未改变过……
夕瑶闻言,微微点了点头。“劳烦了。夕瑶明白。”
她转身望着神树上那一枚青绿的果子,目光里流露出一抹思念。七百年前,她将那枚神果送到人间,化为雪见相伴于飞蓬,为此受罚,灵魂变为花草。
景天的到来,让她冲破心魔重获自由。
可这样的自由,还有何意义?
飞蓬他再也回不来了……
他将受尽轮回之苦,没有契机,就再也不会成为,天界第一神将,飞蓬。
“沐风,你今日有些不同。”
沐风微怔。
夕瑶笑了笑,这样轻柔的微笑,却灿如霞光,让人心生温暖,“你从来没有这样悲伤过。”
沐风呆了呆,美目中恍然流下两行清泪,“夕瑶姐姐……我又想起他了。”
夕瑶拉过她的手,坐在神树之下,拿出一条手绢来擦了擦她的脸,温柔笑道,“莫哭。”
蓬莱殿。
太子长琴的目光落到那精致的鸟笼之上,摇头叹道,“如此对待天界玄女,恐怕唯有公子能做出来。”
金丝鸟笼。其中落了一只黄色的长羽鸟。
姜拨着香炉里的沉香木,眼神都没有变动一分,“玄女?可惜,她已经变成笼中之鸟,再也无法飞翔。”
风晴雪看着那鸟笼边沿滴落的血迹,脸色苍白。“少恭,你怎能如此漠视生命!”
百里屠苏冷冷道,“快放了晴雪。”
姜没做理会。
倒是长琴温柔和合地回了一句,“……百里少侠,长琴想,你需要明确一点,如今主动权,并非在你手中。”
这语气,这一瞬间,当真与欧阳少恭别无二致,百里屠苏怒道,“你!”
可是却发现自己却是无言以对了。
长琴也转过了头,任凭那两人白费唇舌。他盯着姜看了一会儿,微微笑了,“魔界一直想要反攻天界,你不如……”
姜目光落到他身上。二人相视良久,气氛颇为诡异。
姜只好移开了视线,语气不明,不知是夸奖还是讽刺,“……原来你也深藏不露。”
长琴温柔一笑,“这……想必公子也清楚,步步为营,方有一线生机。”
却也不过是一线罢了。有九线,都还是死路。
“本代魔君重楼已稳坐鱼台三千年。至于魔帝蚩尤,他消失许久了。”所以,联手魔界,也许是最迅速的方法。
“不必了。”
“一人,足矣。”
“长琴……亦愿同往。”
“不必。你做你的长琴,我做我的姜。你我之间,算作两清。”姜眉眼无波的淡淡拒绝,语气里肃杀之意尽显,“神隐的时代,该降临了。”
这句话,颇像一个终结。
长久的静默。
“我知道,我不该问你这个问题。可是……”太子长琴语气低沉了些,他的笑意,也不复初时灿烂,他正在迟疑,犹豫不决,惧怕着这个答案但又终究忍不住问了出来,“……你觉得,如今的长琴,是长琴,是少恭,还是百里屠苏?”
这句话出来,姜身上的杀气都凝滞了一瞬。
太子长琴指尖落在琴弦之上,却没有再拨动,他神色落寞了些,“我在想,我是否还是当初的太子长琴。”他看向姜,“你又是否算是欧阳少恭。”
长琴垂下眼帘,伤感道,“从我苏醒的那一刻,我就一直劝慰自己。,我还是太子长琴。我依然是那个善弹琴曲的仙人。”
“可惜……”可惜,他的记忆里,终究多了那些……欧阳少恭的惨痛记忆……这让他,无法如当初的太子长琴一样,温和平静的看待这世间种种……
“何以飘零去,何以少团栾。何以别离久,何以不得安。独身飘泊,千载孤寂,无人相知,始终与仇恨为伴。这种感觉……你是否也能理解?”
姜眸色微动,终于开口,他的语气生硬又坚定,好像是在强行服着一个人,阴沉沉道,“无论身负多少记忆,无论还有多少身份。只要你认为你是谁,你就还是谁。这一点,永远不会变化。”
他这句话,好像是对长琴,又像是劝服自己。
长琴顿了一瞬,却算是附和了这句话,“公子所言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