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剑网三王遗风(三)
杀人, 其实是最能让人心变质的一种事情。
当看着他们浑身鲜血, 瞪着眼睛不甘地倒在地上, 心里总会升起那种干净的人永不会有的情绪。
有恐惧, 有厌恶, 有仓惶。
尤其是当他们死在你自己手中。
站在死亡的悬崖边,俯视众生, 又不断的亲手将一个又一个生命推进深渊。纵然,都是所谓活在这世上的败类……
残忍,冷血, 以表面温和掩饰内在腐朽。
高高在上的掌控他人。
这样的他,与死在他手中的那些人,也并无不同了。
姜拢着广袖, 站在恶人谷的机关塔楼之上, 望着东方, 神色冷寂。
无论是善是恶,是正是邪, 哪个江湖人手中, 不曾沾染人命。
何况像他这样的人。
早已,该习惯了。
天末凉风自谷外进来, 将他的白袍吹的冽冽作响,其人如霜如雪, 与这恶人谷的血气熏风相距甚远。
天色分外阴沉, 映的这山谷岩红, 仿佛都散发着一种令人压抑的血腥之气。
山雨欲来风满楼。
谷内又有岩浆蒸腾的热气。
一冷一热, 让人心底升起一种诡异的悚然之感。
尸菜田上空的乌鸦盘旋,发出那种凄厉的,令人难以忍受的嘎嘎怪叫。
不日前死在他手中的人,也已成为那块尸田里的肥料。
东方,正是长安所在。
而这恶人谷,终将也迎来一场尸横遍野。
他仿佛已嗅到了鲜血和腐尸的气息。
可这种杀戮,是无法终结的。
即便手上已沾满了鲜血,他都不得不继续下去。
传闻人会为自己的信仰爆发出强大的力量,他见过许多,也摧毁了许多。而他的信仰,也在这样摧毁他人的过程中,在这样漫长的岁月,一点一点,被摧残殆尽。
他看到了这一点,却已无法改变这一点。
长安。
这是古往今来繁华之地。
虽然这种繁华,是在战乱时代最诱人破坏的富丽堂皇。
在姜许多世以来的记忆里,类似于这种繁华,最后却终归免不得变为那种混乱和尸横遍野。
开元十九年,腊月。
鹅毛大雪纷纷而下,一夜之间,长安宛如粉雕玉砌之城。无论复道长桥玉砌雕栏,抑或龙檐凤角琉璃瓦舍,皆已被那苍茫的雪色覆盖。
冬日夜早,未至人定,灯火已点燃,人影却还未全然歇下。
已近新年,香醇的屠苏酒味道传遍大街巷。闾户里坊门前都挂着火红的灯笼,与十里红绸,一串串连成游龙惊凤。孩童们的欢笑令人心生愉悦。他们穿着厚厚的新棉袄,在街上,举着风车,握着糖葫芦跑来跑去,地上便留下一串串脚印。正是因为当今天子广施仁政,百姓才能过的这般和乐融融。
若是有人于长安城外远望,便能瞧见鳞次栉比层层叠叠覆盖着些许雪色的琉璃青瓦檐,和那一城的热烈非凡的红色灯火海洋,壮丽辉煌。
天下脚下,威严无匹。
连南来北往的江湖人士们来到这里,也不会明目张胆的飞檐走壁,惊扰百姓,坏了城中规矩。
当今朝廷与武林各成体系。官府对江湖中人的忍耐力颇高,国教纯阳宫更是受人尊崇。甚至不少事务都要联合四地的武林世家处理,因此各地官员皆让江湖三分。
可但凡一到长安,除了官府以外,只能有普通百姓。
这倒算是这偌大长安城中,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就像有光的地方总伴随着阴影和黑暗,如今看似天下太平的大唐,四下也暗藏诸多隐患。
四周吐蕃,突厥,南诏数个蛮夷之族对中原这块富饶之地虎视眈眈,除此之外,昆仑那极寒之地,恶人谷行事亦是愈发嚣张。
若非中原人才辈出,江湖武林门派纷杂,又有天策镇压宵,唐皇又常行和亲之举,大唐恐怕也不会过得如此安乐。
若还是当初雄心万丈的临淄王,李隆基当然不会放任这些潜藏的毒瘤,但是经历登基以来数年志得意满,从六年前泰山封禅平安无事之后,作为天下第一人,他的雄心抱负,已渐渐在一日日的安乐和取得的兴盛中,渐渐消失。警惕之心,也逐年下降。
也许如今并不明显,但是,这场混乱的风雨,终归在不断逼近这繁荣昌盛的李唐王朝。
贪婪的野兽,正窥伺着这片土地。
孟子曾言,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这是极为简单的道理。
但事实上,道理永远是道理。未收血训之前,人之惫懒惰性,往往就让其放松警惕,不自觉踏入深渊。
唐皇的宫殿,天下最为尊贵之地,便在这长安城的正北。
大明宫。
长桥卧波,两侧灯火灼灼,映在水中,仿若繁星流落,璀璨非凡。宫内隐隐传来传来管弦呕哑之声,许是天子正与惠妃同游梨园。
朱雀门两侧御林军站的笔直,神情肃穆,一动不动坚守职责。
一片宁静。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嗒嗒的急促的马蹄声。有人一匹白马从朱雀大街冲了过来。
守门之人连忙横戟拦住来人。
马上的将领气宇不凡,身着红银两色甲胄,他皱着眉,满面焦急,迅速从怀中拿出一枚令牌,“军情要务,速速放行!”
徐长海略一量,见是当今天策府辅国大将军李承德,他手中的确是通行令牌,又听是军情,连忙摆手让左右放行。
天子尚在内宫,与武惠妃闲谈赏花。
这武将偏生不太识趣硬生生请内监高力士反复通告了几遍,天子无奈,只能搁置武惠妃,到前殿接见。
殿内凝神静气的檀香缓缓升起,却也不能让一步踏进来的天子郁闷的心情稍有缓解。
如此一个没有眼色的臣下,实在也让人不知拿他如何是好。
李隆基着雪绸暗龙丝长袍,外面罩了一件狐裘。此时毕竟并非朝政之时,天色渐晚,高力士又连报数次,李隆基索性连服饰也未换掉,就这样出现在李成德面前。
他如今年有四十,面有美髯,头上戴着白龙玉冠,眉目端正,气宇轩昂,举手投足遍是王者的威严之气。
“,大将军匆匆前来,甚至要高力士催朕三遍,究竟有何要事啊?”这个“催”字,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
龙颜不悦,众人心里都是一沉。大殿一时沉寂下来。
高力士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李承德,心头一叹。只盼此人此刻不要太耿直,以免引火上身。
李承德一身红银甲胄,身上兵器已在进殿之时就被解去。李隆基话音一落,李承德当即顿首大拜,面对当今天子隐而不发的怒气,却不见惶恐,沉着冷静陈述道,“陛下息怒,臣绝非无事生非而来。”
“哼!”李隆基只是冷冷瞥了他一眼。
如今要至佳节,难得与惠妃一聚,观赏梨园戏舞,又千里迢迢到江南请了公孙氏弟子前来表演,这倒好,全叫这不通文雅的鲁莽武夫搅了兴致。
“爱卿有事,便速速讲来。”李隆基已有些不耐,却仍看在这位天策府得力干将长久以来的面子上,没有发作。
李承德心知他深更半夜入宫,显然搅扰了皇帝雅兴,也不愿多耽搁,言简意赅道,“陛下,臣此番前来,只为请旨,加派人手剿灭恶人谷。”
李隆基眉头一皱,“恶人谷?”
李承德道,“回禀陛下。据昆仑神策将士回报,王遗风已逃入恶人谷中,恶人谷也接纳此人。陛下,那等恶徒聚集之地,在我大唐土地上,宛若毒瘤。若是犯错之人皆能逃进恶人谷规避其难,长此以往,律法不行,于国不利。因此臣斗胆,请陛下下旨,让神策天策两军出战,彻底摧毁贼窝。”
“朕不是已派遣人手去捉拿王遗风了?”
李承德脸色难看,却还是如实回道,“陛下,王遗风武功高强,派去提前埋伏在恶人谷昆仑山脚下的百名神策精锐,已……已尽数,尽忠了……”
李隆基的神色也凝重下来,昔日他曾经历谢云流之变,又亲眼见过陆危楼的身手,对这些武林中人也有了解。这些人身手确实不同一般,普通军人难以抵挡。只是没有想到,数百精锐提前埋伏之下,那王遗风竟还能逃入恶人谷中。他沉吟了瞬,反问道,“……那依大将军看……”
李承德犹疑了瞬,还是举荐道,“陛下,臣愿举一人,领神策天策两军,加之万人,摧毁恶人谷。”
李隆基挑了挑眉,不置可否,“爱卿指的是……”
“谢渊。”
“谢渊?……”李隆基将这两字念了遍,却没有从记忆中翻找出什么印象。
“此人乃是昔日天策府中武艺数一数二之人……只是……”李承德想到这个问题,也觉得分外为难,“只是出身平民,天策众将难免不服。数年前臣派其接触武林,如今也稍有成效。恶人谷为天下极恶之地,其中江湖中人颇多,若是任用此人对阵恶人谷,想必事半功倍。”
他如此举荐,李隆基也只是瞥了他一眼,“爱卿倒是对这形势了解异常。”
这话里有话,李承德当即觉得自己的太多,又觉得他的出自公心,不闪不避道,“陛下,臣只是忧心恶人谷势大。陛下乃是仁爱百姓之主,如今昆仑之人长年受恶人谷欺压,其谷中之人又个个是阴险恶毒之辈,恶人谷近年行事越发恣意,目无王法,江湖恶徒也尽皆在此逍遥法外,臣望陛下三思,派人令军摧毁此地。”
高力士站在李隆基身后,拿着拂尘不言不语。
李隆基忽道,“夏常侍现在何处?”
高力士微愣,答道,“在偏殿。”
夏子谦……这人实在深得陛下欢心,颇为棘手……长此以往,宫中哪里会有他们的位置啊……
高力士暗暗叹了口气,真不知这人哪里来的那些稀奇古怪玩意儿,每每能让陛下喜笑颜开,这才三月而已,便从寂寂无名之辈,升到散骑常侍。这可不是官呐……
也罢,陛下开心便好。
只是高力士总觉得,这夏子谦此人,表里不一,看似学富五车,实乃腐朽草包之人,留在陛下身边,日久恐为祸害。只是如今此人荣宠正盛,高力士又深谙官场之道,实不愿意直面锋芒。
李隆基挑了挑眉,意有所指道,“夏爱卿博学多才,对恶人谷想必也有几分了解。传他过来。”
话音未落,有监便步履匆匆进来通报,“陛下,夏子谦夏常侍求见。”
李隆基莫名一笑,看了看高力士和李承德,“看来我们的常侍大人,倒是很与朕心有灵犀啊……”
高力士暗自皱眉。这人当真每每都来的这般巧合……好像陛下是喜是忧,他都能第一时间知道。可即使他胆大包天,敢于宫中安插眼线,也绝不能有如此及时之效。
难道就真是巧合?
事关天子安危,高力士可半分不敢大意……
他看似在李隆基身后,垂首恭敬而立,其实视线一直落在来人身上,暗自量。
夏子谦一身官服,匆匆从大门进来,撩起衣摆就是一个大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珠之光洒满大殿。
来人抬起头,容貌端正,言行间有一种令人信服的魔力。他看似是个老实秀气的书生,但观其常日行为,高力士总觉得,此人圆滑世故,野心勃勃,并非好相与的人物。
高力士常伴天子左右,忠心耿耿,能力卓卓,李隆基对此人也颇为欣赏。故此虽为宦官,却比许多大臣王公更得崇信。即使国家大事,他也会常常询问高力士意见。
夏子谦也有意讨好过高力士。因此,高力士对此人表现的云淡风轻淡泊名利,是非常怀疑的。
李隆基道,“刚刚提到爱卿,你便及时来了。若非李将军和高力士都没有踏出这殿门一步,朕都要以为这里有什么爱卿手下的人了。莫非爱卿还会未卜先知?”
高力士眉头一展,暗道陛下英明,果然没有被这几月此人那些新奇手段迷了心眼。
夏子谦脸色有些难看,他也听出了此话内在,无非是问他是否在宫里安插眼线。他暗道自己太过着急,这几日天子的好感忽高忽低,对他又忽冷忽热。他一时失了分寸。“陛下,臣对陛下忠心耿耿,天地可鉴。方才臣留守偏殿,思及近日护城河改造,琉璃瓦铸造之事,才临时前来求见陛下。”
李隆基微微一笑,好像接受了这个解释,“平身,夏爱卿。”
他这般不置一词。
倒叫夏子谦心里更慌了。
良久,李隆基才道,“夏爱卿,听闻恶人谷之事了?不知爱卿对于恶人谷……”
提到恶人谷,低着头的夏子谦面目狰狞了瞬,很快便调整过来,以一种为国为民的语气道,“陛下,臣以为,除去恶人谷,正是造福百姓之事。昆仑乃蛮荒之地,那里百姓愚昧无知。正好也可以借此机会向其展示我大唐的风采,大唐多年盛世太平,许多宵已淡忘神策天策威名,此次借天策神策两府风采,震慑那些蛮夷之族。”
这一番话,的当真贴心。李隆基笑道,“也罢。”
他沉下脸色,“令秦颐岩领兵一万……”
李承德微微蹙眉,还想再提上谢渊,高力士向他使了个眼色,李承德见到,心知这已是皇帝最大的让步了。
夏子谦眼珠一转,“陛下,恶人谷亡命之徒众多,万余兵队恐怕……”
李隆基蹙眉,“天策乃是当年先皇所创,个个精锐,那恶人谷有多少人,抵得住我天策神将。李承德!”
“臣在!”
“万余兵将可能杀尽恶人?”
李承德犹疑了下,“恐怕伤亡……”
夏子谦劝道,“陛下,据闻那恶人谷中机关重重,王遗风更是武林各种高手,陛下不可掉以轻心呐……”
“行了!安西都护府那边还有十万神策军,从那里再调两万。李承德,你自己去!”
李隆基拂袖不耐地离开了。
那几人面面相觑了一会,走出了大殿。
夏子谦嘻嘻一笑,拱手向李承德拜道,“愿李将军一路顺风。此去顺利摘得王遗风人头,为自贡数万百姓报仇雪恨。”他的眸子闪着晦暗不明的阴险之色,叫李承德看着很不舒服,不过此人如今正是天子面前的大红人,刚刚又在陛下年前帮他话,李承德也不好冷淡,客气道,“承夏常侍吉言。”
这调令便传到了边疆都护手中。
神策军大匹调动,天策亦动作频频,无疑也引起了武林注意。
听闻是追杀王遗风,覆灭恶人谷后,武林正派更是摩拳擦掌。
以少林为首,联合长歌,霸刀,七秀等八大门派,紧随两军之后,誓要灭邪存正,扬天地浩气。
姜收到这个消息时,捏着手中的信纸,心里不知是否该有一种果然如此,终于到了之类的感触。
若他为帝,也绝不会容许恶人谷继续发展。王遗风的加入,只能算做一个导/火/索。
唯一令人稍感安慰的是,恶人谷众只是慌了一瞬,很快便自发组织起来,修缮设备,熟悉机关。竟无人愿意退却一步。
如此也算是……
不会拖后腿的人,总归让人开心一些。
这无疑是收下恶人谷最好的时机。
这种新生,已注定要在这样所谓的正邪之中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