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剑网三王遗风(九)
姜走的并非官道。官道如今是天策撤军所走的路, 这两方才交手一次, 两败俱伤, 短期内不会发生改变格局的大战。
待李承恩回归长安, 李隆基虽免不得为这一败战责他, 却也不会轻易再将半朝堂半江湖的大部分都是李唐皇亲的天策军将牺牲在恶人谷这偏远地方。至于其他的军队,只要李隆基头脑清醒, 他就该知道,这次常年习武的天策精锐都吃了亏,其他普通军队更不能用来对付满是江湖人的恶人谷。
至于他们要彻底抛下偏见, 再来这里,也必定在三五年后了。
顺着恶人谷三生路离开,天气便渐渐转凉了。冰冷的雪落在身上, 姜从绝壁一路信步而行时, 却未留下半分足迹, 踏雪无痕。
人在这样的天地间,仿佛也变得渺。
即便自由的苍穹看起触手可及。
可它却终究遥不可及。
人又何必向往天空的澄澈。
人只要踏足于这片土地的污浊。
他也数不清, 曾有多少次, 他见过这样苍茫的,干净的雪。
路上的褐色岩石已渐渐变白, 姜掠过恶人谷如今戒严的岗哨之时,来回巡逻的谷众只是觉得头顶一阵凉风, 却没有发觉什么异常。
出谷之后, 便是一片雪竹林。
他从雪色密林中穿过, 很快, 就彻底离开了恶人谷。
他算如找一找这天下第一的商人,卢延鹤。
卢延鹤,或者伊玛目,作为天下第一大商会的主人,要么在太原,要么便在河间鄂州。这二者是姜排除了许久才得出的。
千岛湖那边虽然临海,贸易发达,但那是长歌杨氏的地盘。伊玛目刺杀卢延鹤顶替他成为九天之一,本就心里有鬼,他又岂会轻易离开商会地盘,千里迢迢跑到长歌门的地盘做生意。恐怕就算有生意,也只是派手下的人处理。至于他本人,必然在重重保护之下。
但姜途经鲁地之时,遇到了一个并不想遇到的人。
严纶。
王遗风的师父,江湖红尘派目前的领袖。
他也在此。
鲁,这里本是原主生养之地,可他却已近二十年未曾回来了。
少离家老大回,不知王遗风一直未踏足此地,是否是因为这样的近乡情怯。
尤其在他成为武林公敌之后,是否也是忧心他会为此处带来不良影响?
在他成为恶人谷谷主后的数十年里,他是否还能记起他原本的身份?
姜觉得,总归会记得。
没有人会愿意忘记自己原本的生活。
无论是谁。
姜避过二的招呼,定了房点茶之时,有人推门进来。
看到他的那一刹那,姜心底那种莫名其妙的冷意就升腾起来了。许多世以来,每每他有这般感觉,都没有发生什么好事。
严纶一眼便看到了他。
事实上,王遗风总是受人瞩目的存在。而姜,他太多年沉重的伪装也够了,他也不再看重此身何在。红尘入世,而一个游离于世外的人,对于红尘派而言,就像是天生的对头。
如此扎眼,严纶第一眼就看到了他。
世上曾有很多人都会认为姜容忍,可真正了解他的人却也知道,他本质上,其实并不是个宽容大度善良仁慈的人,只是他平日的底线宽泛的让旁人触摸不及。有句话龙有逆鳞,触之必死。古话能流传至今,明还是有些道理的。姜一向不喜拿所谓的底线去限制他人,可不识相再三挑战姜底线的人,却基本接二连三的去了地府报道。他对于自己本人造就的恩怨总是计算的一清二楚,有仇报仇,有怨抱怨。
这是一种过于清醒的态度。
否则姓甚名谁,是否披着他人的壳子生活,是否该遭受那些该生的劫难,又岂会让他为此辗转千年而在黑白两侧犹豫踯躅。
事实上姜一直以来的答案非常明晰,不该,不能,不愿。
纵世事千般浮华,非我所求,岂能入眼。
这,就是答案。
无论是非,都称不上是他的姓名,不过现在,那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只要把路上的绊脚石都清理干净,然后走向下一个寻觅点。直到他找到,或是彻底的消亡之时。
……
严纶与掌柜言谈间,简单的定下房间,他走上长长木梯,过了回廊,作势敲了敲门框。
姜并没有关门。他很清楚,对于这个客人,即便关门谢客,他也绝不会轻易一走了之。
“请进。”
严纶站在门前,对着这扇大开的门,却没有第一时间进入。他听得这一声温和又谦让的话,心里却骤然犹豫了一下,觉得这一进,恐怕会有些不好的事情发生。可他终于还是抬脚进来。
姜正站在桌边,提起茶壶。
碧清的茶水从壶嘴汩汩流出,落在茶碗中,漾起一圈一圈温柔的涟漪。
严纶一身雪色,连头发都已斑白,较之王遗风记忆里最后的一面,严纶脸上也有了许多风霜的痕迹。
他的徒儿王遗风已过而立之年,孑然一身。而作为他的师父,他如今也是,老了。是真的老了。严纶张了张口,看着姜的背影,良久,才破了这种令人感怀的沉默,“风……”
姜不置可否,连手也未抖一下,继续倒下第三杯茶水。
严纶停顿了下,对他如此没有礼貌的不作声而感到有些恼怒,他收敛了脸上流露的疼爱之色,责道,“王遗风,你可知错?”
这第三杯水满,姜放了茶壶,端起一杯来相当客气地递给他,“请喝茶。”
严纶一噎,接过来坐在桌边,捧茶不语。或者,他正在思考如何委婉的表达。他忽然意识到他上一句话太过刺耳。红尘一派,皆是睿智圆润八面玲珑之人,他方才却对自己的徒弟这样的不假思索质问。
气氛突然变得冷淡下来。
看着这十五岁就跟随在他身边的徒儿,严纶心里渐生出恨铁不成钢之意,怒他少年时的睿智通透都喂了狗连这些阴谋都不曾警惕,怒他被区区一个曾经的门中败类逼迫至此,又怒他从鲁地书香世家之子走上邪魔外道不但杀人如麻还投身恶人谷。他道,“为师没有料到,你如此心性不坚,竟走火入魔偏激至此,成为如此大奸大恶之人。”
姜扫过他的装束,便没有作答。这是严纶。或者,是王遗风的师父。他只是在想,他需要用什么态度来面对此人。若严纶只是原主的师父,那当真与他毫无半分关系。可惜红尘秘意是自红尘一派严纶传下的绝学,即便他懒于理会这一点,这一点却也是事实。
“你……”严纶百般思虑,终于还是没有改动一字,复又问一句,“你可知错?”
姜这才好像听明白他的意思,自然地回答他,“不知。”
“你!”
“为师问你,你是否在那自贡城屠杀百姓?”
自贡城中萧沙将这数年所作所为,和文月的死因全部摆在王遗风面前后,王遗风暴怒之下与其交手,徒手捏碎人头,踢折了一堆人的腿,踩碎了一众人的手骨的血腥画面唰的涌现。其中,有萧沙手下明教之人,的确也有普通百姓。
定格在那一双布满鲜血的手。
姜不自觉地低头看了看着才斟过茶的干净的手,漠然回道,“是又如何。”
严纶脸色都气的泛白。“你!为师问你,你是否任由心魔作为,依着红尘秘术胡作非为!”
姜想起来他到恶人谷去的那个决定,弄死了一队天策,还让恶人谷死了一地人物。在平安客栈使用原主本身所有的红尘绝杀曲,控制了李承恩那边不少人,让其自相残杀,最终还生扣了李承恩等人。
胡作非为啊。
这……倒的确是他本人的作为,于是姜点了点头,诚恳的道,“的确如此。”
严纶看他一脸平静,口中承认了错误心里却死不悔改的模样,只觉得一股热气在往脑上涌,多年的涵养和风度都被他这不咸不淡的两句气到了九霄云外,睁着眼睛指着姜斥责道,“你!你!……好,为师,今日便清理门户,除了你这孽障!”
姜眼睛里却没有半分波动,仿佛习武之人半生辛苦的结果存亡也不过是平常之事,他终于抬起头看着他,缓缓道,“师父?那我便叫你一声师父。总论起来,这一身武艺,原本便是红尘一脉绝学。既然师父要一刀两断,徒儿绝无二话。无论为何,总之,如此,也不会显得我欠你什么了。”
他一向不喜欢欠人东西,他也不喜欢别人欠他的。总之,他对于原主的过去,总是不会感生太多兴趣。能划分左右,不加任何关系,最好不过。
“……孽徒……”
他抬手,却颤抖着不下来。师门不幸,收徒二者,竟无一是宽待尘世之辈。师门不幸,师门不幸啊!
姜俯首做一副恭敬聆听教诲的模样,见此还故作诧异,“莫非师父是狠不下心?原本我也狠不下心。但是见到你,听到您的教诲,我突然就明朗了。”
严纶本就善于在一举一动中观测人的本心,如今见他低头俯首恭恭敬敬,反倒更气了。他当然看的清楚,这徒弟,头是低着的,可他的心,却摆的高高在上。披头散发,如此自傲不羁放浪形骸,他以为他还是那个红尘一脉唯一传人吗?他如今,已然被江湖人人喊了!
姜见他不作言语,又表露出几分疑惑,“抑或师父觉得废掉我的武功不够?忧心我如同那位师兄一般重新练武惹事,废掉师父的下一位传人?不如这样,师父便将我的四肢折,废掉丹田,扔到街上。徒儿保证,即便残废流落街头,徒儿也不会死的太难看,让师父你面上无光。”姜想起来曾经那般经历,脸色渐沉,偏生还强自维持着那种温和的笑意,让见者感受不到什么温润如风了,只觉得异常压抑。
严纶被他这样的表情骇住了,反复了一句,“孽徒!”
姜只做充耳不闻,平静道,“师父可还有其它的话要教导徒儿?”
话音未落,他忽然伸手袭击严纶,杀气腾腾。严纶有片刻怔愣,反应过来时却是怒从心起,扬手向他身上几处红尘武学要脉拍去,姜却骤然收了攻势,一股寒气当即从体内消散。
那种至阴的内力,溃散而去。
严纶僵了僵,望了望自己的手,思绪混乱,连话也变得断断续续,“你!为师,你……你怎敢……”废除内力,却要哄他这师父出手?他果然对红尘已无留恋?
姜微微一笑,似是被废掉全身武功的不是自己一般,扶着桌沿坐下来,低头看到桌上那三杯茶水,将剩下两枚未动的茶杯拨落在地,幽幽道,“从今以后,红尘滋味,前辈一人独品,岂非自在。”
严纶手中唯一完好的茶杯,也被他气止不住咔擦一声捏碎了。
茶渍遍地。
这三杯茶水,全部都残破不全。
一阵静寂。
“也许,王遗风此生唯一后悔便是,随你游历红尘。”姜微微低头,望着那一地水渍,眉眼不动,“看尽人心,却不如不懂人心。这种痛苦,你能感受到吗?”
不能。
因为红尘秘意,只是红尘一脉的制敌手段罢了。
他们没有细究,人心的善变。他们也从未徘徊,挣扎在善与恶的边际。他们也没有,堕入黑暗。
“这十年来,萧沙所作所为,前辈不会毫无所觉。也许前辈只是将此当做一个修心的历练,不去制止……可是王遗风却不曾,人在局中,又如何控制自我?到如今局面,是你一手造成。”
严纶张了张口,仓惶道,“你……你是怪为师么?”若不是他当初带王遗风离家,云游四方,若不是他看重这孩子的天分,教授他红尘秘意……
此话一出,姜微微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以一种非常认真的语气,“事已至此,多言早已无用。即便你曾经的徒儿不怪,我却终究不喜欢他人安排。王遗风怪是不怪,还重要吗?”
他,毕竟已再也看不见这世事。而活着的人,即便有师慈徒孝的记忆,也再不会为此感动半分。
严纶怔了。作为红尘传人后这么多年他头一次出现了一种难明本心之感。他不懂,这个孩子,为何会出如此矛盾之语。难道他是曾经过严纶之徒和如今恶人谷主的区别吗?
怪是不怪,他难道都没有自己的答案?
偏生他语气这般认真,半分也不似是玩笑之语,严纶就更迷惑了。
他洞察人心数十年,最终却发现,他连相处十年之久的徒弟的心思,都看不懂。
姜不再言语。
严纶看着他,才觉得,这个生着风面貌的孩子,变得如此陌生。他看着姜身周四散的寒气,心头仿若被压上了块巨石,终于忍受不住这样的寂静,仓惶站起来,走向了门外。
姜拂袖,那门勉勉强强扣上。
严纶才踏出门外,身后便哐当一声响。这已头发花白的老人转身,伸手合好了门缝,站在门外许久,才进了另一间房中。
姜拂去了额角的冷汗,到床边盘坐下来,浑身杂乱萎靡的气息仿若被丝线牵引着一般,渐渐归于柔和。
散于体,隐于外。
这强行散功的过程,让他面色苍白了些,很快,血肉之躯渐渐透明,竟似成为水色,只维持了一瞬,又恢复了原状。
姜睁开眼,随手拿出一块绢布,皱着眉擦掉了手臂上削掉的皮肉上隐隐浮出的黑色蠕动的飞虫。
那血肉中潜藏的黑气便消散无踪。
看这仙芝漱魂丹了。
这个世界灵气不足,仙芝漱魂丹虽然对活人也有用,但见效缓慢,与此相对,隐匿性倒是深重了些。方才内功一散之际,这隐匿体内许久的恶虫却想反扑。
不过也好,正好拿来试探新的功法运行对错。许多年来,他一直不太想去对原主的身体动手,不过如今想来,何必顾及这些,身体的原主都已死去,消亡。活着的他还惦念生死的问题,又有何用。
他们做他们,他做他。所想所念,皆是利益所驱,又何必分出善恶是非。他又何必对自己如此残忍,既想为死去的人愤慨,还想对活着的人抱有可笑期望。
姜神色淡漠,指尖一条透明的龙影凝聚,消散。温润的水气蔓延开来,清凉柔和,他的气息也好像变得如江海一般,宁静清透。
任谁看到,也都只会觉得,这是个如此脾性平和的公子。谁又能想到,他会是天下极恶之地恶人谷的谷主,所谓屠城万余人的王遗风。
这个世界,阴阳相生。有灵魂存在,并非简单的武力世界。
姜曾活在上古许多年,如今倒是头一次亲练了一套法诀出来。
功效如何不清楚,反正他只要保证他不会死的太早太难看便是。
至于红尘秘意,那是王遗风的东西,还给严纶又何妨。
凝形御物。
姜从来都是个聪明人。甚至可以被认为是个天才。
昔日姜希对他的评价便是,头脑机敏,身体羸弱。
他自己也记得,真正的他年幼时不算一个非常健康的人。后他总是试着去寻找周围的快乐,周旋于许多家以外的复杂关系之中自娱自乐,但最终却往往要以疗养作为结束。
也许是因为这体质,所以落在海中,死的这般轻易。
那时候他鲜少去思虑过多。只是不曾料到,有朝一日,他会……思虑如此之多。
姜漫无目的地想了一会,不再去折腾那些荒芜的记忆,认真地坐。
废除内力于他而言,不算新鲜事了。
某些事经历多了,都变得有了经验。
……
已三日了,徒弟却还未踏出房门一步。他才废去内力,一个普通人,绝不能在房中留如此之久。莫非出了什么事?
严纶思及此,当即不能淡定了。
他在门口唤了两声,无人相应。
待一掌劈开门进去,姜已坐在桌边,翻着一本画册,门哐一声响,严纶一头闯进来,姜才抬起头淡淡道,“何事?”
严纶眉头一皱,盯着他看了会,三两步踏到他附近捏住他的脉门过了一下,脸色一变,“你做了什么?”
“……”姜微微蹙眉,将来不及避让的手收了回来,“前辈不觉得此举多余?”看来还是根基浅薄了些,躲不过此人出手。
严纶见他如此天真无畏,仿佛完全不知后果,一时也失了言语。
通全身所有的筋脉,世上绝没有一门武学需要至此,也没有人能在三日之内做到如此。
通经脉的痛苦无法言喻。
更何况还有很多人认为是死脉之处。
严纶突然觉得他还是瞧了这个弟子。常人要通任脉督脉,都要付诸千辛万苦,他却能狠心破掉了大半的脉门。偏偏乱中有序,不像是随意而为。他肃穆道,“若要通全部奇经八脉,修炼便难上加难。他人要一日通晓武义,你或许却要百日,千日。如此,你也敢乱来?”
姜淡淡道,“既然红尘事了,前辈已替红尘一脉清理门户,何必忧心在下生死?徒增烦恼罢了。”
待三言两语将他逼出去,姜又盘坐下来。
整个世界不断暗沉。
风过,帘幔被唰的吹起。
面前仿佛又出现了海。
深不可测。
欺骗性的平和无波。
神秘而危险。
众人所见,便是温柔宁静。只有亲身面对,才能懂的冷酷无情。
这种温柔的假象,吞噬了无数的生命。
睁开眼,又是客栈之中,姜伸出手,一张琴凝聚而出。
琴弦琴身都是透明的水色,其中还隐隐有水流之貌,浓郁之处便是淡蓝,浅薄之处便是水色。清澈通透,宛若山间流水明澈无暇。
他垂了垂眸,收手掐了十字诀,那一圈水色又合成一团旋转的水球,隐没在双掌之中。
上善者若水。
他或许并不需要这善,却要这水的嗜杀。
凡事凡物皆有弱点,为财者以财诱之,为情者以情惑之,为权者以权谋之,即便无欲无求,亦然要戳破这种无所求。
以利控心,以力御物。
若水牺牲万物。
对他而言,这双能看清敌人弱点的眼睛,也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