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剑网三王遗风(二十)
这等凉薄之语……
谢渊心中亦然无奈。
可否换一个事件再心态凉薄?
寻常男儿提及天下之事, 尤是匡扶拯救天下, 不是该热血沸腾, 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么?
“覆巢之下, 安有完卵。倘若大唐倾覆, 恶人谷又能如何?”
姜停了脚,望着乌黑夜幕边那一道极淡极淡的天光, 神色难辨。
谢渊跟在他身后,看着那一身的白衣被夜风柔柔吹起,却像是被带入了一片深沉的阴郁中。游离在下的黑暗之中, 无法脱离。
令人觉得,异常伤情。
他才发现,这一场血雨腥风, 王遗风的身上, 却没有沾上半分血迹。他似乎分外不喜鲜血沾身。
良久沉默。
夜里寒风, 吹得人心也凭空而生凉气。
地面未散的雪色散着惨白的光,照的人脸也变得苍白毫无血色。
姜收回了视线, 微微垂眸, 漠然道,“生与死, 本就是平常之事。红尘俗世,与超然外物, 于生死, 都只是同样渺尘埃。”
所以, 何必纠缠。
谢渊觉得他就是了这个意思。
这样一低头, 淡薄的天色下,披散的长发在脸上下一片阴影,他的神色再难看清。谢渊在他身侧,听闻此句,不禁就想要看看他是以何等心态出这般漠视人命的话,可他看不清,“生而为人,难道谷主就能看着百姓死去无动于衷?”
姜道,“人?”他唇间发出一声类似于讽刺的笑,“阁下难道不知,有时候,相比于蜉蝣朝生暮死,人就是因为活的长久,所以才会经历太多的痛苦。”
“……也许下辈子,他们会过得比此世更好,不是么?”
谢渊皱眉,“谷主休要岔开话题总谈轮回转世,人之一世,本就一世,能活此生,不悔足矣,何必关心空泛不知是否存在的下世。”
姜不置可否。
“你可还记得上辈子的事?”
“……”谢渊觉得,王遗风怕是已经疯了。为何前言不搭后语,总讨论这些莫名其妙的神怪之事。
“可想过上一世的自己?”
“此身生而为人,上一世,却可能为琴,为花,为树……成仙成魔,一念之间。有人此生还在追求所谓天下之正,诛尽妖邪,转世却记忆顿失成为妖魔……”
谢渊觉得他越越玄乎了,但是他却忽然生不出任何断他的想法。看着这样的王遗风,谢渊突然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
他好似是真的为此疑惑。
“曾为人魂,又做妖身。不同的身份,他是否还是当初之人?从何而来?又往何处而去?……”姜忽而摇了摇头,自己哂笑,缓缓道,“不到生死交替之际,终究无法得到答案。可若得到了答案,却早已过了苦苦追寻答案的身份。天下万物,皆要维护己身生存。人之贪生,与他物畏死,又有何区别?”
谢渊当即无言。
姜亦然不语。他脚略用力,转瞬之间,已消失在青龙飞凤的屋檐勾角。
谢渊一呆,下意识伸出手要拉住他,想要些什么,不知些什么,只好就看他如此走远。
所谓的转世。
他人之转世,是一片白纸从头开始,所作所为,皆是本心而定。可笑是他,既不是前尘尽忘的归零,又没有平淡安宁的幸运。
凡一死去,就再次重置生死的答案。
世人常指着他的鼻子喝骂,指责他是恶贯满盈虚伪奸诈的人。
恶么?
所谓恶,所谓利欲熏心。
他们又何尝不是。
所有人的手上都沾了同类看得见,看不见的鲜血,唯有多少之分,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天下黑白,皆为逐利耳。
所谓善恶。
他根本不需要再去追寻一个明辨的答案。
他恐怕不会再忘记这一点。
……
李承恩与姜分道扬镳后,径自回去处理天策府之事。
萧沙已死,那诡异傀儡的线索断了。
他原本还期待着王遗风能以红尘之术从萧沙口中问出些许线索,结果才不过一盏茶,他竟将萧沙逼得自尽了。
萧沙死的这般简单,要不是已从谢渊口中得知王遗风和萧沙苦大仇深,他就真要怀疑王遗风是故意掐断线索了。
当然,李承恩是不会知道,萧沙如此轻而易举选择自尽,又经历了何其复杂蜿蜒的心路历程。
他本是个枭雄,不会轻易地选择自尽这种死亡方式。但他选了,无非是觉得他幸运到还能再重来一次。
能重来一次?
以姜看,没那么简单。
从萧沙身上,他感受到了一点别的东西。
李承恩望着桌案上厚厚一摞军情要文,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看来此次贸然攻击大光明寺,遇上了那些诡异之物,损失怕是不。
他走到桌边,刚刚拉开木椅要坐下,红木门哐一声巨响,被撞开。
李承恩抬眼一看,竟是秦颐岩!
他却不是之前那般规整模样,此刻衣衫破烂的,鲜血淋漓地扶着门,看到平安无事的李承恩,眼神一亮,仿若回光返照的片刻,又彻底黯淡下去,“咚”倒在地上。
李承恩还未坐全板凳,见他形容这般惨烈,几乎瞬间又站起来,身后红木椅差点被他这剧烈的动作踢翻了,他大步绕开桌子跨到秦颐岩面前,伸手,几乎是将他从地上拖起来,便觉得出手所及,一片湿润,心头一慌,“秦颐岩!”
从当初秦颐岩将他自民间寻回,他们一直便是亦师亦友的关系。这么多年,他从来都未曾见过秦颐岩如此模样,简直气息奄奄,好似不能久活了。
秦颐岩咬着牙,伸手从腰间一拔,一阵鲜血飞溅,李承恩这才见到,他腰间已是一片血肉全无,这会还隐隐有腐蚀之态,一阵阵黑气在那伤口处,蔓延,腐蚀。
李承恩瞳孔放大了瞬,转头望着秦颐岩,“这是何物?!”
秦颐岩也见到了这情景,牙关一咬,手起刀落,将那处血肉削去了,又是鲜血淋淋。“承恩……王……王遗风……”
李承恩皱眉道,“休管此人。你伤势如何?我去找军医。”
见他要走,秦颐岩伸手,一下扯住他,制住了李承恩的动作,喝道,“别走!”他这一句话毕,整个人又萎靡下来,“听……听我……”
“……”
“夏……子……谦……李……林甫……心他们……一定,一定找到王……王谷主,他找的人,就……就是……”
他忽而好似感应到了什么,一把推开李承恩,捂着头大喝道,“走!快走!”
门外已有点点红光聚来。
秦颐岩身体一僵,整个人如同尘烟消散,再聚合之时,已经安然无事的站在大厅中央。木偶人一般,头转了半圈,木然地盯着李承恩。
李承恩心头一震。
这情景……
这情景……
与之前光明寺中……之物……
李承恩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头一次觉得毛骨悚然这种词,原来不会是偶尔一回。
他呆立了一瞬,拔腿就跑。
谢渊在光明寺中所经历之事,都已尽数交待于他,遇到此物,都不能拼搏,唯一之法只有逃走……目前能毁掉它的,也唯有王遗风一人而已……
他原本以为那些只是杀不死不知疼痛的傀儡罢了,只是做的太过逼真。听闻海外有人,雕像机关之术已至大成,所制之物无一不是栩栩如生。连陛下那里,都有几只进贡得来的鸟,其形其态,与真的无一不同。
今日一看,他以为的傀儡,竟然活人所制……
李承恩毫不怀疑,方才言语之人,就是秦颐岩本人。他们共事近十年,早已相熟。那一定是秦颐岩……
可他如今,却完全变成了大光明寺里的那种怪物。
可恨!
究竟是谁!
是夏子谦?!还是李林甫?
他转念之间,就已破开了大门,抬头一看,只见到院中闪闪发光的红眼睛……
李承恩一脚踢上旁侧兵器架,一柄□□已落在他手中,身后的大殿中,秦颐岩走出来,脚步几乎都没有声音。
李承恩脸色难看。
看着这些神情麻木的天策将士,显然,他们也已不是常人了……
到底发生了何事?
为何连天策兄弟,也成了这种怪物?!
他原本以为是明教自作孽不可活,没有想到……没有想到……
那怪物,竟已侵入天策了。
他望着周围越来越多的红眼睛,心头沉沉。
难道是天要亡他?!
他握紧了长/枪,内劲如浪涛翻涌,赤色锋芒毕露,一刺一挑之间,便有黑气随枪头逸散。
逸散之后又能聚合。
李承恩奋力向门口处着,脸都要扭曲了。
倘若这怪物继续蔓延,李唐江山……岂不是……
正当危急之刻,初阳的光芒终于到达了长安的土地上。
李承恩呆滞,眼珠一低,险险的扫到要摸上脖颈间那只手,那煞白的手指尖已消散开来,有细密的黑色虫子几乎要扑上他的身体。
它通体黝黑,约莫指甲大,头却占了身体一半,口中的白牙亮闪闪的,要食人血肉恐怕不过片刻。
但触及阳光的一刻,就如初雪消融,变作星星点点,四散开来,原地的其他焦冥身影,也尽数消失不见。
李承恩僵了许久,骤然一个激灵,缓过气来,当即决定去找谢渊。
亲自去找。
他现在是真怕,天策府中其他人也……
只能亲自去找。
方才他离开之时,谢渊还与王遗风在一起,只盼这会儿,他们不曾分开……
待见到谢渊,才发现天意有多弄人。
那时姜离开还不足一盏茶功夫。
李承恩当即叫谢渊带他去找王遗风,可惜,谢渊除了无能为力,再无它言。
这两人忙于寻觅,却不料朝堂已是风雨将倾。
直到三日后,姜带着面具,于阳城城门口,见到了抓捕李承恩的告示。
“皇谕:昔天策府李承恩,勾结乱党,办事不利,暗中与恶人谷有所来往,不忠不义,陛下有令,判李承恩削去军位,贬为庶人,择秋后处斩。李承恩目无王法,背井逃窜。各地县令城守务必配合神策,捉拿李承恩归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