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剑网三王遗风(二十八)
卡卢比回头看了眼谭儿, 相当乖巧的跟走了。
没有人知道王遗风教他了什么, 也不知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即便是后来的隐元会, 也没有得到半点消息。
十日隔绝。
卡卢比归来之时, 俨然变了许多。
明明还是一样的脸,一样的人, 但之前的隐隐能感受到的威胁之气,已完全隐没。
倘若是初见之人,怕只会以为他是个普通平凡的青年。
他明明有一张异于常人的面庞, 如今也变得模糊起来,扔到人海之中,寻常人都不想注意。李承恩长年军旅, 对生人之气异常敏感, 如此, 却不自觉再忽略这个形容特异的年轻人。
没有人怀疑卡卢比的实力。
他瞅了瞅王遗风,瞅了瞅卡卢比, 又瞅了瞅王遗风, 忽而不发一言。
……
还未等恶人谷人商讨结果,昆仑冰雪之外, 却是真真正正乱了。
开元二十三年,秋。
果如谭儿所言, 纷乱迭起。
南诏叛乱。
吐蕃随之。
为表决心, 吐蕃还杀了夏日里才至吐蕃和亲不久的宜城郡主, 祭旗, 李沁,随她而去的一位皇孙,也莫名失踪了。此等嚣张之举气死了赞普的大阙氏,上一代和亲的金城公主。
用来和亲的公主往往出身宗族,不得人看重,李沁虽有一位入主东宫一年有余的父王李亨,却等同没有。
但他们毕竟代表了煌煌天/朝的脸面,如此被吐蕃不管不顾谋害,分明是挑衅大唐威严,天子震怒。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天策皇甫维明等人已领军出征。”
姜接下飞鹰,从它的脚腕拿出信纸,淡淡道。
李承恩原本就不大好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天策离了长安?
如此之刻,宫中岂能无人。长安看似平静,但不乏依旧有那些不知生死疼痛为何物的怪物,万一它们不择手段,害了陛下可如何是好……
此刻调天策离京,焉知不是调虎离山之计?
事情再不得耽搁。李承恩心急如焚。
姜并非急于出手之人,他守株待兔一向都做的很好。此刻也只是摸了摸手腕飞鹰的羽毛,神情淡然,对李承恩长篇大论的言谈不以为意,却也不曾出口断。待他前因后果都完,才放了盘旋不去的飞鹰,拂了拂了腰间玉笛,惑道,“以阁下之见,却是夏子谦与此事有关?”
“即使非十全,也必有一二。”
姜眼睛微晃,不自觉抚上了广袖掩盖下,那道一直未能完全愈合的焦冥留下的伤疤,低低一句,“焦冥么?”
夏子谦?他记得此人“文采裴然”,好似还很有可能与他来自一处……
与焦冥相关。
会否此人是欧阳少恭曾经流离的一世?
可他的所有记忆里,都不曾有夏子谦此人印象。昔年欧阳少恭利用渡魂之法转世,所得记忆皆是残缺破碎,莫非是转世成夏子谦的一世记忆缺失了?
无数画面自眼前闪过,从相似又不同的上古,或是刀风剑雨,或是千夫所指,到他自己亲身而过一切……
那些,几乎要让他信以为真的记忆……
太过纷杂。
姜略一思考,都猛然一种难言的昏沉之感袭来。迷失的瞬间,手脚都仿佛失了控制,肉身都不得支配。他强行从那纷杂漩涡般惑人神思的记忆中抽身,眼前从那片真实的绚烂瞬间变得漆黑,脚下一软,却是条件反射般伸手握住了窗沿。回过神来,没有因这短暂的沉迷而痴傻。眼前再清明,脑海还若密密麻麻的细针扎着,让人觉得胸腔沉闷,他伸手狠狠地按了按太阳穴,脸色苍白。
他身后李承恩微微蹙眉,方才他未看错?王遗风竟似乎趔趄了下?
又一量,见到窗楞上留下深深五个指印。
……难道是他方才又言谈失当,提及了什么王遗风的忌讳?他只好公式化的问了下,“谷主,你可,还好?”
姜放了额头的手,背对着李承恩的眸子尚且混乱,身体却反应极快的掠过了异常,此刻声色都不复平日掩饰的温和,陡然间凉薄冷寂,“无事。”
如今,他为何不愿同曾经那般频繁回忆从前。
便是如此。
欧阳少恭的记忆残缺破碎,累世记忆又不断重合,许多相似的画面交叠。若非姜记忆良好,无疑所有记忆都要混做一团。
却也正因记得清楚,记忆才会融合。
相当可笑的悖论。
因为记性不错,他得以侥幸于无数轮转中辨清自己,却也因这清晰的记性,所有记忆,却有了资源而去拼凑的混乱。
赤橙黄绿青蓝紫,分离都是极绚烂且单纯之色,但若混合,都要变的混浊。
遑论人的记忆。
他们都是相似之人。
生与死的经历,往往本同末离。
脑海中偶尔闪现某个记忆的片段,其中所经历之人,面容模糊不清,都辨不清是姜,是帝辛,是欧阳克……到认真去看,仔细回想,才能分清那究竟是那些原主本人,还是后来的他身临此景。
自上一世,这种情景骤然严重。
不外乎是因为欧阳少恭的记忆太残缺破碎,混合他本人的记忆,就会自行拼凑,补全,才致使所有的记忆都出现了混乱和断片。
唯有姜自身环境特别的一世,还勉强完整的独立于外。
同一场景,既会出现在欧阳少恭的记忆中,又会出现在欧阳克记忆中……这些记忆,就如同泥潭,正变得越来越厚重混沌,让人神思不经然就恍惚,毫无所觉的沉溺,几乎陷入而无法自拔。
为何不愿就此死去?
因凡一死去,记忆的漩涡,将更为湍急和混杂。
倘使某一天,再也无法脱离?
那结果,无疑便是,此刻自己是帝辛,下刻是欧阳克,再者又是那些莫名其妙身份的,辨不清自身存在的,疯子。
姜岂愿做这般无知无觉,混沌无序的疯子?
一世世混乱的越加严重。
如何劝服?如何甘愿?又如何认命?
绝不可以。
夏子谦……
“你方才,夏子谦?”
李承恩一愣,点了点头。
“好。”
王遗风当真要与李承恩离谷。
坐在卧房窗前,望着远方天际盘旋的鸟,秀眉深蹙。
……
李承恩与他同行,才彻底确定此人绝非面上所表现地那般无害。
他已是惊异。
王遗风对这山川星宿,了解异常。之前秦颐岩曾夸耀其博闻强识,引经据典,他还不信。如今却再难以怀疑。
难怪他们逃出长安后追了王遗风三四月,都抓不到他的尾巴。
此人行于山川,如后院观花,熟络非常。独身一人行于山川之中,也没有半分迟滞阻碍。与他相比,他们一边探路,一边听他的消息,不怪乎久久不能追上他。
他对这山林流水,好似来过千百遍那般熟悉,又好似在行走之前,心中早已有这地理的所有细节。目标很明确,走的虽偏僻却是极快的捷径。
夜观天象,还能避开雨水之时。即便当真不巧,遇到路途堵塞,也能在周围寻找出新的路途,迅速又几无失误。
陆路,水路,凡能一眼望去,便能明确此处山林野兽,又能出水下暗流之势,李承恩还曾特意验证一二,所言无误。
这般将天下装于胸中,李承恩忌惮之心猛然涨起。
恐怕是传言中的山河社稷图,都比不得王遗风一人。
图是死的,人却是活的。
路有变通,图无用,姜却是有用至极。
简直灵验。
李承恩都不敢想象,若是此人有意天下,会是何种结果。
想必何处能安营扎寨,何处能埋伏偷袭,何处军情送达最佳,他都了然于心。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便是指如此之人,恶人谷中又有颇多能人异士,若要与朝廷作对,就当真防不胜防了。
他才发觉,天策三年之前的惨败,并非毫无缘由。
他从未见过如此之才。简直令人觉得不该是此世之人。
李承恩手中□□紧了紧,眸色晦暗不明。
气氛倏忽冷寂。
唯有湍急流水还泠泠作响。
姜坐于竹排之上,一路流水湍急,他却还稳如泰山,头也未回,语气里甚至还有一份笑意,“阁下,是要杀我?”
李承恩被此言惊醒,一个激灵,握紧的手骤然一松,长/枪“哐”落在竹排之上,水花从竹排下激起,转而又落入水中,消散无形。李承恩皱了皱眉,盘坐下来,“不曾。”红尘派对人心之感,果然敏锐异常。
姜唇间发出一点意味不明的嘲笑,却也不去追究此事。他岂是因红尘秘术而敏感,无非是曾经面对过的杀气太多。
李承恩坐的规规矩矩。他很清楚,凡他要有一个不该有的动作,王遗风定会一掌掀他下水送他一副阎王帖,绝不带犹豫的那种。
对于周遭环境的体察,是姜长年的习惯。
每每一个消亡之间,总要再次面对生与死的抉择,他心一向不得不去偏执于活,因而不得不学会在危机之中夹缝求生。
流离于世,粗略估来也有万年沧桑。
他曾在这片土地上游离千万年,对此方水土,早已熟络于心。即便世事沧桑变换,时如逝水流淌不回,他还仍旧能回忆许多年前另一个身份踏过这土地的感受。
他总是要逼着自己活的更清醒些。明确此处与曾经不同。
他也从不想混淆所有的一切。谁是谁,他人总是有意无意都执意的要让他承认,到底,他却从未直言承认。
即便相处,也只是你我,在下,阁下,不曾以**之名自称。如此这般,是安慰也好,是自欺也罢,为这姓名,他已背负了多少本不该背负之物,人心执念如此,已深刻骨髓灵魄,生生世世相随,绝不会有半分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