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3 齐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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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沉星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思维却很清醒。

    他很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梦。

    他看到自己身处沙漠里,头顶是烘烤的烈焰,脚下是漫无边际的沙丘。

    他看到自己迈出一步,沙丘的漩涡就拖着他不断地下沉,他的脚都被疯狂涌来的沙粒所吞噬,禁锢其中,每一分的挣扎,都会让他越陷越深。

    渐渐地,黄沙变成了深渊一般的浓黑,变成了一团黑雾,变成了一滩死水。

    他仍然在死水中下沉、下沉。

    越来越暗、越来越黑。

    暗是光的反面,有暗的地方就有光。

    他身处黑暗,前方就是热烈、灿烂、高升的太阳,他却仿佛永远不能企及。

    他望着太阳,沉入了水底,身边躺着三具尸骸,尸骸上爬满了水草与尘埃。

    而这三具尸骸,都长着和他一样的脸。

    八岁、十五岁、二十二岁的他,都葬身水底,没有挣扎,双眸还在静静地看着他。

    他们在:看,又来一个。

    又来一个。

    八岁那年喜欢上漫画,偷偷临摹漫画书,藏了一个月的临摹被爷爷发现,让他将临摹和漫画书一起亲撕碎,扔入火盆中。

    火舌一舔,撕碎的纸片和他满脸的泪痕都被灼烧殆尽。

    他没有空去悲伤,因为在繁重的课业之外,爷爷又把他送去了老师那里学国画。

    爷爷,要学就学能登大雅之堂的东西。

    十五岁那年觉得自己可以在暗地里反抗爷爷,在学校里重新拾起了漫画书,亲生父亲却领着一个女人回了家,还带着一个十二岁的男孩要他叫弟弟。

    他愤怒地去找爷爷,爷爷却耷拉着眼皮,犹如老僧入定。

    他,看到你妈以泪洗面了吗?

    如果不想让她一辈子以泪洗面,就把那些玩物丧志的东西都扔掉。

    你要是让我不满意,我不介意放弃你,去培养你的弟弟。

    二十二岁那年彻底熟悉了公司事务,从大学入学到大学毕业都在学校公司两头跑,花了四年和无数艰辛的努力,才让所有人都认可了他的实力,终于可以松懈一番,带着患有抑郁症的母亲出国疗养。

    他接了个电话出门处理工作,回来后见到的却是母亲冰冷的尸体。

    据人体细胞每七年就更新换代一次,每过七年,就会变成一个全新的自己。

    而他,每过七年,都要杀死一个全新的自己。

    所有的努力都成了泡影,所有的希望都在面前破裂。

    现在爷爷死了,压在他头顶的大山却没有消失。

    爷爷留下遗嘱让他和叔叔一起越过父亲,接管家业。条件是要他改回本名,认祖归宗。

    父亲阴阳怪气地和他,你选择继承还是放弃?

    选择?

    爷爷从来都不会给他选择。

    一旦反抗,爷爷会有无数种方式让他低头。

    他可以继续画漫画,但他知道,只要叔叔轻飘飘一句话,他供稿的编辑部,甚至整个漫画行业,都会被一个浪头拍垮。

    他能够承担起自己的失败,但他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一个行业都被他拖入深渊。

    他没有选择。

    他不是被杀死,就是将要被杀死。

    或许唯一不同的是

    现在他终于有了力量,可以压制自己一直痛恨的父亲。

    可这已经没有意义。

    死去的母亲不能再复生,他已经永远失去了最爱他的人。

    齐沉星躺在水底,感觉自己即将化作第四具尸骸。

    热烈、灿烂、高升的太阳不知何时消失,死水内外,一片黑暗。

    三具尸骸也缓缓闭上了眼睛,像晨星坠入深渊,被吞噬掉所有的光亮。

    铺天盖地的冰冷包裹着他,轻烟一般烘烤入他的骨缝里。

    水底很静、很黑、很冷,他睁着眼,努力去看清面前的一切。

    却什么都看不清。

    一切都仿佛有实质,一切又仿佛是虚无。

    他觉得自己似乎也该闭上眼睛了。

    然后他听到有人在喊他:

    “齐先生,你还好吗?”

    她的声音轻软朦胧,来自遥远的水面之上。

    而后那水面上就升起一轮圆月。

    太阳消失后,一束温柔的月光穿透重重黑暗落在了他的眼底。

    忽而,他的眼中又有了光。

    关挽月看到齐沉星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冷白的皮肤泛起桃红的色泽,凌乱的额发贴在脸上,被汗水浸透。

    这样略显狼狈的模样意外地让他显露出几分无助的脆弱感,他轻轻眨了眨眼睛,眼皮仿佛十分沉重一般,花了许久才完全睁开。

    他看向她的眼神中带着一点茫然,床头暖黄的灯反射在他眼睛里,给他深不见底的黑瞳中染上了几分温度。

    他的目光慢慢聚焦在她身上,当看清楚她的脸后,他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臂却一软。

    关挽月连忙上前扶住他:“齐先生,你好好躺着吧。”

    齐沉星摇摇头,关挽月没办法,只得扶着他半坐起来,臂从他后背绕过去,托起他的肩膀。

    当她将收回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被轻微硌了一下。

    是肩胛骨的棱角。

    关挽月心中一顿:才过了一周,他好像就瘦了。

    而后她就听到,耳边传来他沙哑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我听方先生你生病了,过来看看你,”关挽月扬起一个笑容,“你想吃点什么吗?我给你带了白粥。”

    尽管她笑容灿烂,齐沉星还是清晰地看到了她眼底的倦意。

    他迟钝地反应了一会儿,转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

    今夜京城的夜色很美,正好有明月高悬。

    齐沉星顿了顿,问道:“现在几点了?”

    关挽月看了眼,回他:“十一点了。”

    齐沉星皱起眉头。

    她该休息了,不该过来。

    他语气中带着隐隐的不悦:“这么晚了,方胜斌还让你过来?”

    关挽月眨眨眼睛:“十一点不晚啊。”

    “太晚了,”他有点像和自己赌气,带着莫名的懊恼,“我病得没那么严重咳咳!”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呛得面部通红。

    “齐先生,”关挽月声吐槽他,“你怎么和我三岁的时候一样呢”

    犟着不肯吃药看病,哼,孩脾气。

    她轻拍他的背部,等他咳嗽停下来,又给他倒了杯水。

    等倒完水后,关挽月转身:“我出去”

    “别走。”

    他忽然伸拽住了她。

    明明病得连自己用撑着坐起来都费劲,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紧紧握住了她的腕,勒得她都有些生疼。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孩童般的脆弱和依恋:“你别走”

    “嗯?怎么了?”关挽月回头看他,“我出去拿个勺子给你喝粥。”

    齐沉星缓缓松开了。

    关挽月离开房间,感受到一道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

    等她拿了个勺子进门,一踏进去,正好看到男人的眼眸执拗地看着门口的方向。

    他湿透的额发贴在鬓角,病容把五官的锐意都消除,目光中带着几分彷徨无助,像是被雨淋湿的大狼狗在等着主人回家。

    想到这个画面,关挽月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我回来啦。”

    见到她之后,男人的神色明显放松了下来,仰头看她,神情专注而认真。

    她拿起保温盒,扭开盖子,屋内顿时飘出一股白粥的香气。

    关挽月把保温盒与勺子都塞到他里,骄傲道:“这是我熬的粥哦!”

    她碎碎念给他着今晚发生的事情:“我干妈来了京城,晚上我们吃的火锅,干妈她肠胃不好,我就去给她熬了白粥,等我们火锅吃完,白粥刚刚好也煮好了,干妈喝了一碗粥,还剩下很多,我顺就给你装了带过来啦”

    “咦,”关挽月着着发现面前的人一点没动,“你怎么不吃?”

    关挽月有点懊恼:“你不喜欢白粥吗?”

    他看着她心翼翼的、闪着亮光的眼睛,低头抿了一口粥。

    温热的米粒在喉间化开,漾着一股清甜的香气。

    “没有不喜欢,”他又舀了一勺粥送入嘴里,“粥很好喝。”

    他一口一口地将保温盒里的粥全都喝完,抽疼的胃部仿佛也得到了抚慰一般,安静了下来。

    关挽月全程都专注地看着他,等他喝完之后,还像表扬学生一样表扬他:“哇,吃完了,超级棒!”

    她自然而然地伸抵在他额头:“不过你还在发烧再吃点药吧!”

    关挽月像旋风一样跑出去,然后端回来一杯已经泡好的冲剂和几粒药丸。

    她轻声哄着他:“来吃药啦”

    少女娇软的声音像是羽毛一般钻进他的耳里,两人离得太近,他还能闻见她身上没有消散的火锅香气,似乎还混杂着一点淡淡的酒气。

    他从来都不喜欢这种混杂的味道。

    但此刻,他的心中却十分安宁。

    他顺从地吞下了药,她又拿起一片干毛巾,擦干他额头的汗水。

    “齐先生,”她事无巨细地问着他,“身上的衣服汗湿了没,要不要换身衣服?”

    齐沉星点点头,关挽月下意识接到:“我帮你”

    齐沉星静静地望着她。

    她忽然红了脸:“呃,我是,我帮你把方先生叫进来。”

    她落荒而逃,一溜烟地跑远了。没过多久,方胜斌走了进来。

    方胜斌见到他的状态,松了口气:“齐哥啊,你这硬撑着不看病也不吃药,我还真怕你把脑子给烧坏了”

    齐沉星抬眸看了他一眼,没话。

    这眼神看得方胜斌心底发毛,他不禁挠挠头:“你怎么了?还在为了齐伯父的事情生气?”

    齐沉星把眼神挪开:“你以后大晚上的,别把叫她过来。”

    方胜斌半天才反应过来齐沉星在什么,他一拍大腿,疯狂吐槽:“我能有什么办法,谁让你不肯吃药!难道要看着你烧成傻子吗!”

    哼!不识好人心!

    还怪他把人叫过来,别以为他没发现,关挽月来了之后,他心情都变好了!

    方胜斌怨念丛生地给他拿了件棉质的睡衣,等他换上之后,方胜斌忍不住问道:“齐哥,你这个样子明天的追悼会能行吗?”

    方胜斌认真地担忧道:“你这要是和齐二叔起了冲突,你都打不过他啊!”

    齐沉星:“”

    他默然一会儿,而后淡淡道:“我不会和他起冲突。”

    方胜斌眼神一变:“你要改回本名?你是要屈服了?”

    “不是屈服。”

    他的视线忽而看向窗外,仰头望着那银白的明月。

    他只是发现,眼前的一切并不是毫无意义。

    还有一个人,值得让他重新站起来。

    齐沉星没有多,只道:“你帮我把她叫过来,我和她几句话,然后你送她回家。”

    不一会儿,关挽月走了进来。

    “齐先生,你”

    她着着打了个哈欠,连忙背过身去,丢人地捂住了脸。

    “你”关挽月捂着脸转过身来,羞赧地只露出一双眼睛,“你找我吗?”

    “挽月,”他看着她明亮的双眸,“我是齐晨星。”

    关挽月点点头:“我知道呀,你是沉星。”

    “不是沉星,我不是他。”

    那个在黑暗中挣扎的沉星已经静静死去,化作了水底的一具尸骸。

    他的灵魂终于脱离了那沉重的躯壳,轻盈地向上升腾,去追逐那皎洁的月光。

    “啊?”

    关挽月茫然地看着他,不是沉星?她搞错了?

    “你把给我。”

    关挽月听话地伸出,然后被他牵起。她感到有些痒,微微蜷缩起指。

    他伸,在她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字。

    晨、星。

    关挽月喃喃道:“原来是这个名字晨星”

    “是我。”

    他忽然倾身上前,紧紧拥抱住她。

    他身上雪松一般的清冽气息将她包裹,关挽月一瞬间心跳如擂鼓,紧张地都来不及有任何反应。

    而后她感觉到他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她耳畔,声音低沉而坚定:“挽月,我是齐晨星。”

    明明是普普通通的几个字,却被他念得十分缱绻。

    让她几乎要溺毙于这温柔。

    作者有话要:  不是故意压情节的掉马也不远了,五章之内叭(: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