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卷二 旧案(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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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可以了吗?”他问,“你是谁,为什么会认识我?”

    连笙此刻已然收起了先前的笑容,似乎是要讲出一件极为重要的事,觉得不应当报以嬉笑怒骂的口吻和态度,她便竭尽所能地板起脸,一本正色地道:“我是谁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了。少爷,其实你不必知道我是谁,因为连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你只需要知道我叫连笙,是个好人,至少对你而言是个好人,这就可以了。”

    卫长恭虽是没有料到她会这样回答,但也还是略一沉默,遂而点了点头,:“好,连笙,我可以不再追问你是谁,但第二个问题,你需要回答我。”

    为什么会认识我。

    他的心里曾在一瞬间想过千百种答案,但这些答案最终都会归结成两种答案之一——这个连笙,要么是顾家的故人,要么便是顾家的仇人,他心想,总要占一种的。然而连笙开口回答,却给了他这两种答案之外的可能,她:“我是认识你,可是我想你误会了,我认识的是你,与你是什么身份并无关系。”

    “你是天王老子也好,你是平头百姓也好,我只知道我在寻你,而我唯一记得的你的名字,就是顾少爷。”

    话毕,顿了一顿,她竟还添上一句:“所以,少爷,请问你到底叫什么呢?”

    卫长恭登时便感到自己似乎被人耍了一般,这是哪里来的满口胡言乱语的怪人,又是哪门子天方夜谭的怪事!能在人群里一眼认住他,能一开口便喊他顾少爷,熟稔得像是已经结交了八百年了,却居然自己不知道他叫什么!

    请问,他到底叫什么?

    卫长恭怒火中烧,一字一顿地问她:“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吗?”

    “不是的不是的,”连笙慌忙摆着她的两只手,“我是着实一概不知,请问,你到底叫什么?你背着包袱,是才来京都吗?来京都做什么呢?……”

    她慌里慌张地辩解,甚至为了证明自己是真的“不认识他”,还开始不着边际地胡诌起来。卫长恭强压着怒火,想要背身上马一走了之,这个信口开河谎话连篇的疯乞丐,理她作甚!甚至连刚才给了她一炷香的时间,听她在这里瞎胡吹,都让他觉得是天大的浪费!可是她忽然伸过手来拉住他,他反手想要甩开时,眼睛对上她的眼睛,一瞬间被击中,起了犹豫。

    那是一双干净澄澈写满诚实的眸子,他曾在记忆里见过,是他年幼妹妹的眼,明亮而无邪,痴痴地望着他,歪着脑袋张口喊:“哥哥。”

    但她太,还发不会“哥”的音,他教她“哥哥”,她张开口,却从嘴巴里冒出一声“的的”。

    卫长恭愣住了,停了下来,他终于开始认真地审视起眼前这个脏兮兮的乞丐,虽然先时有些嬉皮笑脸的,可字字句句却是分外认真,他看着她,终于慢慢皱起了眉头。他问:“你可知道,你喊我‘顾少爷’,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什么?”她非常不解。

    卫长恭别眼看她,目光仍旧狠厉,像是想要把她看穿。可他看不穿,这个人身上似乎有很多秘密,却唯独竟有一双眼睛这样真诚。他:“我叫卫长恭,是卫将军府少子,朝廷五品裨将军,统率卫家军骁骑营,这个世上,没有人知道我原姓‘顾’,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连笙听了摇摇头:“我不知道,也许是你的,也许是你写的,我早已记不清了,我唯一记得的,就是这四个字,和你的样子。”

    你每晚入我梦中的时候,我的梦里,你就是这个样子。

    她心想着,却没有出来,而是反口问道:“这四个字,代表了什么呢?”

    卫长恭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她的模样既不像是撒谎,也不像是在装疯卖傻,他虽知不可轻易信人,但十年铁血,倒也略给了他识人之明,他抿嘴沉默一会儿,张开口,:“代表了杀戮,灭门的杀戮。”

    连笙显然被这个答案吓了一大跳。

    她满面的目瞪口呆,连手里的竹竿子也差点从手心滑脱,她结结巴巴地想些什么,却又被吓得不利索。灭门的杀戮,是指她喊出这几个字,会给己身招来灭门大祸?还是她对着卫……卫长恭这句话,会为他带来灭顶之灾?

    她不知道。

    她还不知道的是,却也正是她这满脸的惊愕,才让他稍稍放下了戒心。

    卫长恭心想,也许她是真的不清楚呢,也是,倘若她能知道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倘若她还知道他姓甚名谁,倘若她心存恶意居心叵测,他又哪里还能以卫长恭的身份站在这里,质问她这些。

    “所以,你是当真不知道?”

    “我是千真万确不知道。”连笙郑重其事地回答。

    她如此的慎重其事,卫长恭却忽而间感到自己陷入了一个迷茫的怪圈,既然她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那她叫住自己做什么呢?

    这样想着,便也张口这样问了,可是连笙的回答却让他差点一口唾沫呛到自己。

    “你为何叫住我?”

    连笙“噗哧”一下便笑了,欢欢喜喜地答:“为了嫁给你。”

    他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什么?”

    “嫁给你。”

    连笙又重复了一遍,字字清晰,他没有听错。

    卫长恭居然一时之间卡了壳,瞠目结舌的不出话来。荒唐,荒谬,无理取闹,一派胡言,神经病,这些词通通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却没有一个能概括他眼前的这个人,还有他无言以对的心情。

    他有一瞬间的失神,觉得自己似乎拿这个乞丐没办法,总是被她牵着鼻子走,然而下一刻他便又迅速恢复了镇定,:“我的终身大事,全由家父做主,不是我能决定的。”

    他搬出卫大将军的威严来压她,心想这样也许能让她知难而退,可没想到连笙听了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我会努力的。”

    “努力让你父亲做主把我嫁给你。”

    卫长恭是一个辩驳的字也不出来了。

    他面对这个乞丐,确实是没招,只好哑然咳了声,问她:“你怎么努力?”

    连笙乖乖巧巧地一歪脑袋,:“跟着你呀,这样总有一天你父亲便会知道我的好了。”

    “那你这个乞丐窝,不要了?”

    他朝着远处正在欢天喜地的乞丐们望了眼,余光瞥见连笙摇摇头:“自然是走了不要了,我原也不是生来就在这个乞丐窝里,他们没了我,照样要饭讨生活,反倒是我,我生来定是为了寻你的,既如今找到你了,我哪能不跟好了。”

    她又开始发病胡言乱语了,卫长恭心想。

    她要跟着他,他反问:“我若不让你跟着呢?”

    连笙满脸全是耍滑头的奸诈,笑道:“那少爷就不怕我把事情抖出去吗?”过去的她尚不清楚,现下却已是了若指掌,“顾少爷”这四个字有多重要,重要到性命攸关,重要到她可以拿来作为筹码跟他讨价还价。

    卫长恭听了却突然沉下脸,冷眼盯着她,:“那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他的手已然按在剑上,就要□□往她脖子上架,却立马被另一只手挡了回去。剑回鞘,连笙的手还在按住他的剑柄,用义不容辞的口吻,正色道:“就让我跟着你吧,少爷。你会需要我的。”

    卫长恭与她四目相对,心头于刹那间千回百转,爹爹的银枪,妹妹的嚎啕,母亲的泪眼,江州顾家熊熊的烈火,尽数在他心头浮现。他沉默了十年,十年的沉默与蛰伏,也该重见天日了。

    终于,他的手从剑上缓缓收回来:“明晚子时,你到后山问松亭来见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