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卷六 桃墓(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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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日清明过后,长青正在房中抚琴,倏忽便听到外头一声带了哭腔的“堂兄——”。

    他不紧不慢地收了弦,就见无双带了棠,通红着眼从房门口迈进来。

    “怎么了?”

    “你快帮帮我吧……”卫无双一见长青,“哇”地一声便伏倒在门旁几案上。棠跟在身旁,扶也不是,由着她哭也不是,急得干跺脚,见长青推了轮椅过来,便觉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一股脑地将缘由了。

    原是清明那日祭典过后,兆惠将军府上派了人来提亲,想是赶着清明祭祀,料定卫大将军人在京中,才寻了个这样紧的日子。卫氏宗亲一应在场,兆将军府的媒人引了两位公子得天花乱坠,递上帖子却是要娶卫无双。

    那二位公子姓甚名谁自不消,只是当日卫无双与连笙一场嘴仗,临走时连笙嘲弄般的几句戏言,不想一语真就成了谶。

    “这可怎么办呀堂兄,”卫无双哭哭啼啼的一脸梨花带雨,“他们商议的这几日,听我家中那些老妈子们碎嘴,是大将军与我爹爹都允了,不日便要将我嫁去给那兆家。这可怎么办呀……”

    哭着又将头埋了埋。

    长青转过轮椅在她近前停下,喊棠给她递了方帕子,而后才笑笑起:“女儿家,总是要嫁人的,能有怎么办。”

    “可我不想嫁那兆家公子。”卫无双抬起脸,豆大的眼泪珠子还挂在颊边,道,“堂兄看我长大,定是明白我的心思的,也定不愿意见我生生便往火坑里跳,求求你了,就帮我和大将军吧,我不要嫁给兆忠卿。大将军素来最疼你了,你的话,十句总能听得进九句,只要大将军点头,我爹爹定也不会硬要将我往门外推。”

    她委屈得一张脸上,鼻子红,眼睛红,可怜巴巴盯着长青。听她口不择言,将兆惠将军府比作火坑,长青也不住地笑了笑:“姑娘大了,由不得人了。”

    “可是无双,”他笑过又道,“长辈们若已定下的事情,哪里是我三言两语便能扭转的。”

    “那,那出出主意总能吧……”卫无双泪汪汪的一双眼睛瞧着他,皱着鼻子抽抽搭搭的,“堂兄顶聪明的人,定有法子帮我拒了这桩婚事,只要不用嫁那兆忠卿,便是刀山火海我也肯赴。”

    她一本正经地赌誓,长青听来只觉无奈又好笑,这个无双,也罢。

    他笑一笑后,刚要开口再问她些细枝末节,好给她拿点主意暂缓一阵,却就听到一旁的棠忽而起了闲话。她一面宽慰她家姐一面怨道:“这都怪连笙,些什么姐要嫁人的鬼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也罢了,当日就该将她那张乌鸦嘴给撕了,白白教姐受这委屈。”

    长青听了立时便收了笑。

    片刻以前还在浅笑的眉眼,转瞬却拧紧了,眉心拧作一团,才到嘴边的话也跟着一并咽了回去,只声色俱厉向棠道:“兆家提亲便是提亲,左右怪到不相干的人头上做什么!胡编乱造搬弄是非,无双这忙,我帮不上。”

    “别别,堂兄,”卫无双一听便从伏着的案上抬起头来,委屈巴巴的模样,“棠有口无心,堂兄莫要与她一般见识了,何况确也是那连笙挑衅在先,棠只是气不过,替我出个头罢了……”

    长青已然搭在轮椅上的手就要回身,闻言顿了顿,皱着眉半垂着眼,沉默片刻还是叹了口气道:“无双,三媒六聘,生辰八字,随意找个由头皆可推托了便是,我言尽于此,你且回去好生琢磨吧。”

    “可是……”

    “我乏了,需得歇一会儿,你们请便吧。”

    话毕也不等卫无双和棠再多些什么,长青便又兀自推了轮椅向卧榻走,再不作声。

    纵是自己一厢情愿,他也见不得旁人她半点不好。

    卫无双与棠生生吃了个闭门羹,哭丧着脸从长青房里出来。如此一来,卫无双便更觉委屈得紧了。她一面哽咽,一面责怪棠不该多话,可棠却是气坏了。

    光有一个连笙缠着少将军与姐争风吃醋,已然够讨人厌了,而今就连长青公子也要帮她话。她越想便越觉着连笙可气,恨不得这会儿就去别院吵上一架,然而正在气头上,倏忽脑筋一转,竟就生出一点鬼主意来。

    她喊:“姐!”

    “做什么……”

    “那日兆家两位公子登门提亲,我照你吩咐躲去墙外听了听,似乎隐约听见兆二公子提起连笙的事。”

    棠两眼溜溜地一转,卫无双这才略止了止抽搭的鼻息:“那又如何……”

    “我听人,兆二公子浪荡风流,没准真就看上那狐媚子丫头了呢,若是你我能寻个由头,让兆二公子抱得美人归……”棠想到那幅香艳画面,突然便红了脸,道,“依照连笙那副暴脾气性子,届时定是要闹上一番的。如此一来,卫将军府与兆将军府必然也要生些嫌隙出来。两家结下一点嫌隙并不伤大雅,可姐却能借此机缘,将与那兆大公子的婚事拖上一拖,待到风波过去,再向老爷禀明心迹。老爷一面碍着兆家,一面又见姐深情重义,或许真就应了姐也未可知呢。”

    棠话音才落,就见卫无双讶然张了张口问:“什么叫,抱得美人归……”

    “哎呀姐,”棠臊道,“不就是话本子里男女之间那点事……”

    卫无双登时便也“唰”一下红了脸。

    “这样,这样好吗?会不会……”

    “一个江湖布衣,姐管她呢,”棠别了别眼道,“她若真能攀上兆将军府这根高枝,未尝不是一场造化,还得烧香拜佛谢谢咱呢。何况,她若不来挡一挡,真要定下了吉日良辰,躲着哭的可就是姐你了。”

    棠一语中的,卫无双一时便也狠下了心:“好……”

    她拭了拭通红泪眼,挽了棠的手,将头挨近她耳边,道:“那得好,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如若透给旁人半个字,便叫天五雷轰!”

    “那是自然。”

    “既已定,那咱们便快些回去,此事如何计议,还得好好寻思寻思……”

    “嗯。”

    春日渐暖,柳上黄莺闹闹喳喳,太阳照破窗子映在案上有尘屑翻飞,连笙正撑着胳膊肘盹,那扬尘扑在她的鼻尖痒痒的,她突然“阿嚏——”一个喷嚏,醒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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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谷雨,再过几日便是长青的生辰了。

    这一年,长青及冠,卫大将军特意留在京都,为他加冠。

    是日天色极好,连笙赶着日出起了个大早,要去参加长青的冠礼。从江州回来过后,她也有一阵子再没见过日出了。第一缕光还未照抵将军府,她便已手脚麻利换了一身新衣前去祠堂候着。然而连笙如此的郑重其事,却在半个时辰后才发现,与她的郑重其事截然相背的——长青的冠礼竟会简陋极了。

    卫大将军不过请了数位宗亲,左右也无旁的宾赞,连笙暗自抄着手点了点,十根手指头还未用尽,在场诸位便已点完了。

    再如何也是敕造将军府的长公子,及冠大礼,却连门户家的少爷也不如。

    连笙正觉颇有些奇怪,倏忽瞥见墙上挂的卫夫人画像,顿时才又幡然醒悟。今日长青生辰,亦是卫夫人二十年祭日,先时长青便曾有言,冠礼这日,还要前去西山祭拜亡母,如此从简一些,便也得通了。

    于是她也不再有疑,只看卫大将军为他主持加冠。

    长青坐在祠堂正中,先行束发后,便由墨先生加首冠。一方黑布戴顶,是为缁布冠,礼毕,后由长恭加皮弁,再由卫大将军加爵弁。三冠礼成,卫大将军赐字,长青拜过天地先祖后,便才脱下帽子礼服,换上一身玄衣出来。

    连笙并不常见他穿这样一身玄色的衣服,往日里倒是长恭会穿,一身玄色缀了领上的赤红镶边,仪容周正,倒更又显出他翩翩长兄风范。

    长青坐在轮椅上拜过卫大将军,卫大将军上下量一番,点点头:“甚好。”

    而后一行众人作别了宗亲,便就登车上马,出了门向西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