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卷六 桃墓(叁)
“兄长……”连笙愣在原地,见着长青的模样,似乎早已知道沈璧就在此处,可他心知肚明却不言不语不声张,仿佛是与沈璧有约一般。而连笙再回头向沈璧看去,他自岿然不动坐在那里,抬了一只脚做扶手,手搭在拱起的膝头,目视前方,面无表情,也懒得再多看连笙一眼。
连笙正卡在树腰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长恭回到树底下,喊了一声“连笙——”,她赶紧得了救星一般“哎——”地跳下树来。
“来帮忙培土吧。”长恭着递了一把铁锹给她。
“这……”
连笙一听,登时却起了犹豫,不敢接。她回头拿目光询问长青,行吗?如若留他一人在树下,实在太过冒险了,卫大将军与二位先生皆在桃林深处,她与长恭再一走,左右便再无旁人,可长青方才那一指噤声,却又教她半个字也不敢向长恭出来。
然而她这般的犹疑不决,无意落进长恭眼里,竟就在他心头倏忽生出一些难以名状的滋味来。
她虽向着自己话,却三句两句便不住地回头望向兄长,眼里满满的放心不下,长恭一时顿觉黯然。他低了低头,喑哑了嗓子道:“你若不愿随我同去,那便算了吧。”
他试探一般起,想看连笙作何反应。
“我愿意呀!只是兄长不可一人留在此处!”
连笙几欲脱口而出,可思前想后,还是放下手来:“要不,要不我就不去了……”
长恭的眼神里,顿时便黯到了底。
“好。”
他再没抬头,背过身便走了。
连笙懊恼于自己没法一口应下,并不曾察觉长恭神色的变化,只兀自叹口气,又悻悻然守回长青身边。却是长青,分明便瞧见了这位少年将军的瞬而失落。
“连笙,”他轻轻开口道,“你去吧,不必守着我了。”
除夕夜,雪地里,她“寻人”的话还言犹在耳,长青没来由地,便想教她开心一些。似乎只要见她开心,他便心满意足了。可是连笙摇摇头,手指指了指顶上,声地:“还在……”
“无妨的。”
“那也不行。”连笙颇有些固执,而后又俯下身子拢了手悄声喊他,“兄长,我看咱们还是快些走吧,我且推你去大将军处。”
远远的长恭抬了抬眼,就见连笙挨在长青肩头耳语,方圆十丈再无旁人,她却凑得那样近,长恭一愣,便听见“咔”地一声,自己一不心就将身前的桃树枝给折断了。红布条还捏在手上,正要往树枝上挂的,长恭慌忙回过神来,好在身旁的大将军等并未在意,他才赶紧将那断枝丢了,拿了红布条重新寻根枝头挂上。
再抬眼,连笙已然直起身子,推着轮椅往这边来了。
他便连忙低了低头,装作若无其事一般。
连笙推着长青在桃林里转悠了一大圈,间或回头看一看那榕树,大榕树根深叶茂的,连着周遭草木欣荣,一切皆是相安无事。她一面走着,一面便也憋了满腹的疑问,想要问一问长青,却碍于卫大将军人等皆在近旁,才又只得生生憋回腹里。
长青见她总也欲言又止的模样,才在回府的路上寻了个空,趁着二位先生收拾杂物尚未登车,便轻而迅速地同她道了句:“每年这日,沈世伯都会坐在那里,我与他彼此知晓,也是我二人唯一心照不宣的秘密。”
完他又直回身子微微一笑,什么事也未曾有过一般。
白先生收拾完毕登了车,他便合上眼闭目养神,再无他话。
连笙心下不禁有些怅然,过去她光记着沈璧一根筋又蛮不讲理,迁怒兄长一缠便是二十年不肯罢休,却竟忘了他也是个痴情的可怜人。如此,她又觉得自己对他生不起厌来。
那一日回府后,连笙便在祠堂外头的树上独坐了大半日,想桃墓,想沈璧,想素枝,这一日过后,长青便满二十成年了,二十年眨眼过去,连素枝之遗孤,都成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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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笙没想到自己很快会又再次见到沈璧。
长青冠礼过后,卫大将军当日晚间便动身回了军中,留下长恭仍在兵部待命。这一日午后,长恭从兵部出来,碰巧便遇上官兵正在张榜,围观的老百姓们挤在榜前议论纷纷,长恭路经时瞥了一眼,偏巧就是这一眼,他竟瞥见了沈璧的名字。
他拨开人群跻身到前头去,只见是张海捕通缉榜,那榜上画的端的正是沈璧肖像,像下几行大字:
案犯沈璧,杀人越狱,十恶不赦,捕得此人,赏银千两,如有窝藏,罪同此犯。
一令悬赏,还盖着刑部大印。
长恭倍觉惊诧,转道便折回刑部探问,这才知是沈璧被指杀了人。
刑部掌案的一名官告诉他,沈璧杀的,乃是太子詹事韩拯,因涉朝廷命官,被官府拿住后便转交给了刑部,本已收押在狱了的,可谁想今早又伤狱卒逃了出去,于是才有了刑部发下海捕文书,通缉要犯沈璧。
一项杀人罪,一项越狱罪,罪上加罪,长恭匆匆赶回将军府,便直奔长青处。
长青正在屋里守着白先生问诊,墨先生在旁与他谈论今春北境局势,长恭步履匆匆地迈进门,却意外发现连笙竟也在场。她坐在屋那头的琴案旁,正饶有兴味地拨弄琴弦玩儿,见有人影一晃而过,抬起头来,发现来人是长恭,正觉有些高兴,却就见他皱着眉瞥了她一眼,别过头,面色凝重开口一句:“沈世伯犯案了。”
“犯案?”长青的眉间紧了紧,“犯什么案了?”
“两桩案子,杀人,越狱。”
长恭话音刚落,便见长青眉目怔了怔,跟着连笙亦是瞪大了眼。
白先生依旧低头问诊,充耳不闻一般,倒是墨先生抬手便拍了拍身侧的椅子,示意长恭坐下话。
长恭顺势坐下,这才将方才所见之事一五一十地了,末了又不无担忧地问他:“兄长以为,沈世伯此时越狱,会是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莫不是为了来杀了我。”长青闻言抿了抿嘴角,并不觉得紧张,反倒有些生死置外的轻松。
然而长恭正色道:“兄长万不可大意,此事并非毫无可能。沈世伯杀的,乃是太子詹事,朝廷命官,且不杀害一个命官该当如何,光是太子府上,便也不会放过他。沈世伯死罪难逃,既知自己活不长久,临死以前孤注一掷,来要了兄长的性命了却一生残愿,也未尝不可。”
“那怎么办。”连笙禁不住放了琴过来,挨到长恭一旁坐好。
长恭只一愣,有些不自在地侧了侧身,躲开她的目光,才又向长青道:“以兄长如今处境,必不得不防,我即刻修书传与北境,现下父亲虽在军中,但边境局势尚且平稳,快马加鞭不日也能赶回。我的剑法虽不及世伯,但也定当拼尽全力保护兄长周全,何况还有墨先生白先生在,拖上这几日的功夫还是有的……”
“有你在,我自然是放心的。”长恭话音未落,长青便浅笑了笑,只是笑罢,却又摆摆手,“其实,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方才听你所言,沈世伯可是今越的狱?”
“是。”
“时辰几何?”
“寅卯之交。”
“那便是了。”长青食指叩在扶手上轻轻一点,才又和和笑道,“今夜天黑前,你且去西山桃墓候着吧,墨先生与我就留在房中,我与先生若等不来世伯,你便一定等得到。”
长恭闻言倏忽一顿:“兄长意欲何为?”
“意欲借此机缘,与世伯了一了恩怨。”
“如何了?”
“我虽不知他是为何杀人,又为何越狱,但依我对世伯了解,此人心高气傲,断受不得半点污名,个中只怕还多有缘由。我不过想要听他亲口一言,倘若此案当真另有隐情,或许借此一案,同他化解宿怨,解了我这二十载的隐忧也未可知。”
长恭一听便明白了:“兄长之意,是要为他翻案?但若他无冤呢?”
“无冤,”长青便笑一笑,“实在不济,也不过一死罢了。与其守在家中惶惶不可终日,倒不如你我主动截他。”
长恭听罢,心下只觉太过冒险,若他无冤,那便岂非引狼入室。他张了张口正要再行劝阻,可不想身旁的连笙却会先行一步附和道:“这法子好,兄长才智过人,定能化险为夷的。”
长恭当即别了她一眼:“就你捧场。”
话里带了些许愠怒,与他素来的口气截然不同,连笙这才倏忽一愣,注意到他的不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