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卷十一 同谋(伍)
长恭难掩心下极度震愕, 走上前去。
五爪金龙,祥云团簇,当真是一件龙袍!
秦汝阳这是要做什么?谋反吗?!
回头再看这密室当中摆设, 无一不是天子用度。长恭只觉震颤至极, 自己为雪家仇一路寻来,寻到秦汝阳的身上, 却不想竟然误误撞,窥探出这一桩惊天秘事。
秦汝阳是否冒名顶替也好, 是否官拜左相权倾朝野也好, 只这一间密室, 便能教他肝脑涂地!
长恭心下先是极其震愕,而后神思一顿,便发觉出现下的极其危险。
这样大的秘密藏在这里, 秦汝阳若是反应过来他们此行的声东击西,非但他己身处境极其危险,便是连笙也难逃生天。
长恭立时便觉不妙,心头“咯噔”一下, 竟然听见密室入口的石阶上飞速而来的脚步声!
登时心便提到了嗓子眼。
他根本来不及躲,密室里头一目了然他也无处可躲!石阶尽头刹那闯入一个身影,提着长剑杀气腾腾, 一见长恭,拔剑一指:“果然是计!”
来人面上森然可怖半脸焦疤,红的新肉,黑的死皮, 模糊长在一团,在这夜半深更的地底下,仿佛罗刹降临。一双眼睛阴恻狠厉,虽然不是长恭惯常见到的样子,但他还是一眼认出这人来,这是未戴面具的兆惠将军!
长恭今夜只为一探相府,此行并未佩剑,只好在一身夜行衣,又以黑巾蒙面,方才没叫兆惠一眼便认出他来。然而兆惠手中长剑直指他的面门,长恭心下也知必少不得一场恶战了。
“我外头那毛贼像是故意引着人兜圈子,果然只是障眼法而已。”
“既已被你瞧见此处,今日你便留不得了!”
兆惠一声啐,长剑忽而一反寒光,直直对准长恭刺来。
长恭手无寸铁,立时只得飞身去躲。
兆惠虽然一员猛将,但也只是胜在统兵之上,于己身的功夫造诣,却并未见得如何登峰造极,是故长恭借了密室当中物件摆放错落,一时竟也挡住兆惠几招。当下虽然尚且无虞,但长恭也暗暗心知不好,这样长久拖下去,非但自己越发危险,时间一久还要再将援兵引来,届时援兵一至,那才真是插翅难飞。
需得尽快想个法子离开。
可那密室入口被兆惠挡着,他别逃出去,就是想要靠近也难。
兆惠一剑一式皆是狠厉,招招想要取他性命,长恭一个不慎,那剑破风刺来,眼看就要刺中他的眉心,他不得已当下空手去接。
双手牢牢合住剑身,剑刃刹那嵌进肉里,登时两手虎口便涌出了血。
兆惠目露狠色,腕上使力,剑锋抵着手劲缓缓横,明明白白便在剜他的肉。
剔骨之痛几要钻心,长恭强忍住了,只一闷哼。可他虽没出声,但也深知境况已然不妙,铁刃肉身,他再怎样能忍,终究也会忍不住的。
倒不如孤注一掷。
长恭的眼神凛然一黯,不等兆惠回神,瞬而掌劲松开,跟着两手斜斜地一带,那把剑便闷声扎进了他的肩胛。肩上立时吃痛,但他来不及再犹豫,死咬了牙,趁着兆惠刹那愣神之际,迅速调转身位,转眼便成背对了石阶。
他捱着剑,作势一掌击向身前兆惠。
兆惠已然不留神让他移走了剑锋,此时此刻,哪里还能容他再行反击。长恭的掌力还未挨到他身上,他便重重一掌反在他胸口。
这一掌如坠千斤,长恭登时只觉五内“嗡”地一震,胸闷气短几欲无法喘息。随着掌力,身子也从钉于肩膀的剑上抽离,跟着一并往后飞出去。
重重落在石阶上。
胸腔里头霎时一股冲劲,一股子腥味顶上口鼻,他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殷红鲜血当场浸透面上黑巾,结成血流滴落在地,长恭却连拭一下也顾不上,迅速爬起身来,强抑着疼痛和阵阵作呕,飞快转身往石阶上跑。
几乎是连爬带跑。
他最后的一线生机,受下兆惠全力一掌方才换来的生天,他绝不可能浪费了。
眼前石阶越来越短,兆惠大踏步追上来,他拼尽全力猛然往前一扑,一个骨碌滚出洞口,而后凭借十数年来校场砥砺的眼疾手快,身子勘勘擦地而出时,两脚几乎是下意识地蹬开斗柜,堵住入口。
一方斗柜哪怕再不顶用,也足以让他拖上一瞬,他只需要一瞬,扶住床榻踉跄起身,捂着肩上伤口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外。
门外早已鸡飞狗跳乱成了一锅粥。
他一眼盯到正在屋脊之上躲避追兵的连笙,脚步轻快倒是比他自在多了。他慌忙发出一支响箭,人也跟着勉力爬上墙头,翻墙遁走。
这一支穿云箭,是在告诉连笙,撤!
然而响箭甫一升天,头顶竟也“嗖嗖”飞过几支利箭,长恭登时心下一沉,暗叫不好。
弓箭手齐齐出动,弯弓绷弦对准了屋顶上的连笙。连笙众矢之的,只借轻快身法躲过两拨箭雨,便见到穹顶上方,穿云箭响。
“得嘞,你们玩儿,姑奶奶不奉陪了。”连笙遮在黑巾后的嘴角咧咧一笑。
她得了信,转眼手里便多出一只烟弹,重重掷下。
白烟乍然四起,迅速盖住黑衣姑娘的身影,连笙自得笑笑正要撤退,然而身子方一没入烟尘当中,一时松懈,竟被一支利箭射破白烟,一箭扎进她的心口。
连笙登时只觉心口受了重钝,脑袋嗡然一片空白,死寂般的白,连同周遭喧闹也似死寂一般,霎时没了声响。
双眸蓦地睁大,只见眼前唯有茫茫白雾,一时不辨南北,而后片刻静止,方才从那心口之上渗出丝丝缕缕浓重惨烈的钻心之痛来。
连笙突然步履一失,栽下墙头。
长恭正撑了最后一丝气力翻出围墙,围墙之外,没在黑影中的墨先生迅速上前接住他,“快上车……”
然而话音未落,二人便见连笙被箭射中,坠下院墙。
长恭眼见了她负伤,又是当此危急时刻,一时急血攻心,支撑不住昏死过去。墨先生赶紧将他交付白先生守着,自己则迅速回身钻入左相府后陋巷,去找连笙。
陋巷之中尽是白烟,连笙掷的那枚烟弹借了东风铺满整条巷,目力极浅。墨先生一面谨慎飞速去找,一面亦留心听着哨声。连笙颈上戴了鬼不晓,若是不测,定会唤他的。
然而一整条巷子从头至尾翻完,眼看着白眼就要随风渐渐散尽了,墨先生却竟然遍寻不见连笙的人。
巷子里诡异空荡,墨先生素来波澜不惊的面上也端的起了凝重。
身后左相府府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必须也要撤了。只是连笙,连笙人在哪里?
吵吵嚷嚷的喧哗之声已然近在咫尺,墨先生只得将心一横,想到她是随身带着鬼不晓的,无论如何都可喊得到他,况且眼下长恭伤得不轻,也该尽快带回府去。
于是在那府卫闯入巷中的前一刻,墨先生足尖一点,身影顷刻没入夜色昏黑之中。
深夜奔行的马车上,长恭半倚车壁闭目坐着,似是睡着一般,然而身子陡然往前一倾,一口鲜血吐到地上,心头的淤滞刹那疏解,他猛然睁开了眼。
身旁白先生的掌力仍还按在他的背上,墨先生正在外头驾车,车中再无旁人。长恭张口便问:“连笙呢?”
白先生面色难看,摇了摇头。
“她被拿住了?”
白先生只仍旧摇头:“墨先生没找到她,左相府的人便也找不到。”
“她中了箭!”长恭当下便要起身,“我去寻她!”
然而身子还未离座却是重重一晃栽倒在地。
“你这副样子,去寻什么!”白先生一面扶他一面厉声制止,“她既能有跑的力气便死不了,死不了便该知道如何找我们。连笙手上有只短哨,是我二人赠她救急之用,当初曾也凭它救你一命,然我至今不闻哨声。你先回府,连笙如何,待你安全入府以后,墨先生自会再去寻她。”
长恭胸口阵阵发痛,也不知是兆惠那一重掌得,还是忧心郁结所致。
他被白先生搀起坐回座上,身子与心头皆是沉沉无力。
抬眼望向车窗外,外头夜色暗沉,漆黑可怖,心口喃喃一声,“连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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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笙从那墙头栽下,虽然足履不稳,但也凭借十数年来身法造诣,迅速立住了脚,方不至于再摔得重一些。只那心口中箭一时剧烈无比的疼,教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知道此地不可久留,左相府上府卫即刻便要搜来,可她锥心之痛,因这透不出的短气跑也不得,正在火急火燎间,忽而瞧见巷尽头外一棵矮树,连忙便慌不择路躲了上去。
矮树低枝,只勉强能够容人,连笙躲在树间却是抑不住地大口喘息。那支利箭尚还插在她的心口,低头看去,胸前黑衣已然被血浸透,若非玄色难现殷红,此刻身上定然已是壮观极了。
“一支……箭而已,还行……”连笙咬紧了牙,一面宽慰自己,一面扯下头上黑巾,折过两折,压在胸口。
她抬手摸向颈间的鬼不晓,现下也只有墨白二位先生才能救她一命了。
只盼长恭一切顺利,二位先生能快些来,她已有些支撑不住……
然而方才拽出那根细皮绳的颈链,耳朵一尖竟听见不远处有人大喊了一声:“这里有血!”
鬼不晓还攥在手里,连笙登时却是不敢再动。那些府卫就在近旁,如若此时此刻唤来二位先生,岂非是要再拖两人下水。
想着,鬼不晓又缓缓落回颈间。
墨白定不能喊,但她业已不敢再拖。此处虽在树间,然则枝桠低矮,待到巷中白烟散尽,总会被人发现的,且更要紧的她的伤。伤口血流不止,她又勘勘奔了一截路,现下已是愈发加重,非但喘息不畅,连着手脚也变得渐而乏力,眼前不时黑影频现,越现越频。
她必须得赶紧离开。
怎么走?
春寒凉夜,连笙额上却是痛出了汗,急出了汗。
然正当她手足无措之际,不算远的大路外轻轻驶来一辆马车,乌木车身,四顶流苏垂坠,不是寻常气度,然而车前却只一名车夫在驾。车轱辘缓缓碾过青石路,连笙只觉眼前一亮,哪怕冒险一试吧,此时不跑,再待何时!
她遂而勉力撑起将要耗尽的神思与气力,趁着树下尚且无人跳下树来,甫一落地便捂紧了伤口拼命朝那马车奔去。
见到巷中猛然这样闯出来一个人,身上插着一支箭,满手是血地横撞在车子前边,车夫慌忙急急勒马。连笙只觉气血翻涌不息,走投无路扒紧了车沿。许是车内坐着的人觉出外头动静不,推开车门正要问个究竟,然而低头一见这人一袭黑衣,胸口还被箭射中了,登时也是吓了一跳。
这人张口便要喊人,可是连笙忽而抬起脸来,因着虚弱而越发睁不开的眼皮底下,双眸与他瞬而相接,这人竟却一个字也喊不出了。
连笙孤注一掷,却会发现眼前车中坐的,竟然是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秦弘道。
前吏部尚书,那位因被她与长恭误以为是贺仲龄口中的“秦尚书”而查证了许久的秦老,秦弘道。
秦弘道还认得她,因她曾在府上后花园里,过一番抨击莲荷的大言不惭之语,当时觉她标新立异,故而印象深刻。眼下见她奄奄一息跪靠车前,伸出一只手来扒住他的鞋尖,气若游丝求他:“秦老……秦老救我一命……”
“连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