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神自天坠落(十一)
他隔着磨砂玻璃,熄了灯,去看另一边的景象。人影重叠,千百姿态,以口抵耳,指则指向同一处。
这是尤德米安仅剩的记忆,那被指责的似乎正是他自己。一个永远无法接受的“失格”审判,一口一言,句句话撕扯他的衣袍,然后检举作“下流”。
开口辩解是不知悔改;
缄默无言是确有其事;
怎样他都是错的,出声是错误、忧虑是错误,封闭也是错误。哪怕他退到退无可退,关上卧室房门将自己藏进衣柜,也会被人劈开所有通道重新拽回到审判所,就连曾经被光神祝福的成就都被恶意篡改——一个靠身体上位的圣子,居然也有脸面装清纯?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好孩子,别哭,告诉我,你想起了什么?”
他想起了所有偏差开始的那一刻。
“不,别信。”他扯着治鸟身上的衣料,丝绒下摆上绣着金线,精巧的工艺完全不像是普通贵族能够搞到的。
那时主教用信任的目光欺骗了他,后来又用同样慈悲的面貌欺骗所有人。
治鸟其实是很懂料子的,没办法,这属于时代要求。他毕竟是花魁,住在花楼,不比宫娥,哪怕皇帝总喜欢将宫中的绸缎布匹成箱成捆地往他那里搬,治鸟一般也是不用的,他更喜欢用商贾们送来的。
花样多,却不像皇帝送来的那么沉闷,久而久之,喜慕奢华的风气居然从烟花地反向传入王廷。
用得多了,有时间也在想,都皇宫里的东西是最好的,他挑拣着对比一番,似乎也不见得有多好。
一开始,治鸟只当是自己多心,可是看原身的反应,不定是歪打正着。
都魔物之间等级森严,高阶的领地里会自然地驱赶低阶魔物。可自从它们开始猖獗后,越是边陲的地方,越乱,魔物等阶却越低。独独一个厉害的,还被骑士长轻而易举斩下头颅。
都暗神是从南部入侵,倒不如是低阶魔物掌控力差,叫人们看出漏洞转而掀起抵抗。
那么,至今未出现任何乱子却又不比任何一处光明的主城呢?
恐怕真正揭下封印的,正是最道貌岸然的吧。
这不是光与暗的博弈,从一开始,就是贪婪的心脏妄图利用暗神的力量,天真又碍事的圣子自然要被除去。
一个无比尴尬的境地,分明身处圣明塔却不愿同流合污,而在旁人眼中早已成为罪恶的应声者。原身走到最后,背负的就是这样一个注定的死局,无怪乎连暗神都嘲讽他的愚蠢。
谁叫他爱惜羽毛?
住在高塔上的王子,迟早有一天要被人从高塔上抛下。
治鸟会离开,就像上一个世界,原身迟早要回到他自己的身体。
他总要自己去面对困境,第一次的退缩已经标注好了死亡,现在重新来一次,却是将治鸟推到台前,自己仍旧封闭着、瑟缩着,白白浪费付出巨大代价换来的“第二次会”。于是他问:“感到痛苦嘛,沉没在暗神的陷阱里?”
怎么会不痛苦?
尤德米安怔愣回视,从一双与他截然不同的灵魂处,企图得到一点爱怜,点点头。
“可是你要知道,这份痛苦是必然的。”
“为什么?”
治鸟没有回答,因为尤德米安问完就安静下来,显然已经想到了答案。他又转向另一个问题:“尤德米安,你信奉的是光神,还是光明?”
有什么区别嘛?
原本就生锈了的脑袋思考越发艰难,他想回答是前者,可是这句回答出口前先被自己否决:他不能信奉光神。
曾经他在圣明塔顶端坐数日,迷茫地向光神祈祷,等待一个回应。
然而他等到了什么?一个嘲讽。
嗫嚅着,将第二个音节更改:“是光明,我信奉的,应该是光明。”那是他毕生的错误,将他陷于不义的开端,是他的盲目为他招来可悲的下场。
如今在另一人面前终于舍得改口。
“是的,你要信奉的是光明。”终于得到想要的答复,治鸟笑起来,亲吻他的额头,“你要记得,你相信的是世间的美好,是仁慈与善良本身,而非某一个被捏造的假象。”
治鸟转变了语气,再一次询问:“现在,告诉我,你付出代价唤我来此,究竟想完成什么?”
“我想要”
“无论自己结果如何?”
“无论自己结果如何。”
———
一则新的消息在城镇中传开,城主馆里出现了一个新主人,却是谁都不许见到的新主人,他们只听城主迷恋他到发疯。
没人知道这个人是从哪里来的,或许是从浮浮沉沉的情海里走出来,发肤上还沾染着**的水,像是某个不可言传的符号。这个带着隐秘禁忌色彩的人物在流言中飞至各处,很快就有无数人想起自己曾经偶然间的艳遇,想起自己曾偷偷地攥紧他的,或触碰他的发。
像是一片桃金色绮梦,不知从何时开始,城镇里出现了几个拨弄着西拉琴的“诗人”,头发梳得歪歪扭扭,腰间还别着刚从街角偷来的钱袋子,有些身上还带着打架搞出来的伤痕。
他们不去别处,日日夜夜在城主馆一角演奏,吟唱着“今晚我们又在梦中相逢”。
哦,为何只得在梦中见你一眼?
——你的爱只在梦乡存在,醒来,我空余泪眼。
阿什蒙听见那些吟唱,起先还不在意,只觉那些华美的腔调惹它厌恶,本想着干脆赶走,后来仔细辨认内容,便是紧随其后的怒火。
“你不在夜里见我,却只顾着入他人梦中?”它叫仆人送来那几首歌谣,摆到治鸟眼前。
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它难得亲自出,叫他们背上一大笔债款。
或许是突然被狂风吹走房瓦,或许是一场出乎意料的大火,只是那些突如其来的事情发生过太多次,竟然早已无人在乎。反正本就没了钱财,偷鸡摸狗赚得一分是一分罢了,如今更是全心全意地放声歌唱。
要比起地痞无赖,这个只活在黑暗里的魔物还真不一定比得几个人类。
阿什蒙从来就没吃过这种亏,干脆暗地里解决了几个。
那些在馆外吟唱的,见身边人少了,反而开心,半点不知警醒。
到了此时此刻,那些原本写在纸上的传闻,阿什蒙才算是真得深有体会了,一群求偶的花孔雀!
“写得不错。”
不是“玲珑骰子安红豆”的温婉含蓄,反而是另一种大胆的奔放,恨不得将心中炽烈的爱意一股脑全都交出来,直接叫喊着夸耀,丝毫不知掩饰地剖白相见一刻的情愫。
他们在诗里直,倘若某一日葡萄染杯酒泛红,身边一定要他来相依相偎。
夸张又离奇的比喻,搜肠刮肚地许诺,唱着唱着又因为身旁的人言语更动人,抡起不知道哪里淘来的琴就揍上去。
“一群莽野村夫!”阿什蒙怒骂起来,试图避开他完全没有一点儿文学天赋的事实。
眼睛却滴溜溜往治鸟那边瞥去。
其实他也写了一封,就藏在这几张交给他的歌词里。才华与艺术是游荡的神明,不属于任何一个阵营,只是黑暗寄宿者们都嫌弃矫情,有什么事不能靠打架和钱财解决呢?
就到用时方恨少来!
可它这份期待是注定不会有回应的,治鸟一篇篇看了,有的读出来、反反复复,有的干脆只瞄两眼,就放在一旁。
从前在楼中,姐姐们甚至会聚在一起分享,哪个哪个写得狗屁不通,看都不看就交给后厨烧火,又有哪一个文藻堆砌,看起来倍感眼花缭乱,可不敢读下去。
那时候他收到的诗最多,新晋的状元郎不心瞧见,便拿“楼藏五车函”来打趣,发誓以后赠诗,一定当面读出来,不然埋在一堆信笺里,怕他看倦。
从来没有谁是怀着“花魁一定会回应”的想法才写下那些诗的,做这些事,只是图着自己做时的开心而已,那份书写时怀揣着期待与喜悦的心情才是由花魁赐予的礼物。
或许过上几天、过去几年,偶然翻开那些遗忘的造作,还能想起往日稚嫩的心思与一时的轻狂。
“这不正是你要的吗?”治鸟半分不理睬阿什蒙的忧愁,“将我锁在这里。”
如今治鸟算是被完完全全囚禁起来了,虽是他自己入瓮,具体情节也跟斐瑞脑补出来的大有出入。阿什蒙固执地要求他同它一起坠入暗神的怀抱,偷偷在饭食中藏进秽兽的肉,给他的金发扎上缀有猩红宝石的发带。
像是完全抛弃了原本的冷清素净,阿什蒙用最华美的方式装扮他。
穷奢极欲或许能够概括一二。
这专注的心思给了费索他们一个喘息的会,在队伍里连续失去几位骑士法师以及两位候选者后,某一天清晨,他的桌子上突然出现了一封信函。
信纸的材质与阿什蒙交到治鸟中的一模一样,上面写着送给他的话语,费索认真且快速地读了一遍,然后点起烛台烧成灰烬。
“将剩余的人整合起来,我们向着更南方进发。”这几日城中的疯狂他尽数看入眼中,如果不是念着圣子大人离开前的叮嘱,他恐怕要将那些人挨个儿揍一遍,就为他们言语中对圣子大人不敬。
“我们为什么要离开?”秋霏堵在走廊上,声控诉,“圣子大人正被魔物囚禁,你们就打算这样放弃他!”
“这是大人的安排。”威严的圣骑士长将离城的安排布置下去,只等待着明日凌晨众人熟睡之时,趁着半昏半明的天色掩护离开。
“不、我不明白,更南方,魔物只会愈发猖獗。”他等待好久,这座城每时每刻都在影响他的神志,他本就不是坚定的人,如果没有圣子大人为信念支撑着。
他害怕了,怕自己很快就无法坚持下去,堕落总是轻而易举,他畏惧这份“轻而易举”。
作者有话要: frnvnlneyrffelve,—
ire,weep
(你的爱只在梦乡存在,醒来,我空余泪眼。拜伦)
正所谓,梦里什么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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