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光
灵蛇界里,云气如霜。一座大殿无声矗立于全界灵气最为充足的灵眼之上, 整座建筑雄伟华美, 气势恢宏, 但思及此地主人的身份,整座大殿似乎就带上了某种阴森色彩, 令诸多修士不敢侧目。
而此时此刻,在内殿之中,这座宫殿的主人, 也是整个灵蛇界内闻名就足以令人胆寒的灵蛇界主, 此时正在默默独饮。
大殿殿门紧闭, 窗却半掩着。窗纱是浅绿色的鲛绡灵品,不但能透进殿外的清新之气, 还可以对声音做出简单的过滤, 绝不会让某些恶语传进屋来。
像是此时此刻, 窗外除却风吹竹林的簌簌雅音、众而不杂的禽鸟鸣叫, 就另有一首饱含着欣悦的华美乐声,丝丝缕缕地传进宫殿主人的耳朵。
对于这悠扬深切、百鸟齐鸣、几乎不自觉就要引人露出微笑的美妙音乐, 宫殿主人一忍再忍, 终究忍无可忍。他一口饮尽杯中晶莹润泽的酒液, 把杯子推给跪坐在自己案几一旁的白衣侍从, 冷冰冰地开口问道:“那姓公的还在外面叫.春玩鸟吗?”
白练:“……”
枕霜流这话时音调不高不低, 声音不大不,但他能够保证,这句话一定完完整整地落进窗外那头异种的耳朵里。
而那头异种听若无闻, 完全就装作没这回事,居然还厚颜无耻地用那把音色甚美的嗓子轻笑。
“我看见九江那孩子用音杀了——起来,论及音杀之道,你该叫我什么来着?”
枕霜流:“……”
他的音杀是却沧江教的,却沧江的音杀不用想也知道,必然是从这姓公的那里学来。要是真严格论资排辈,他确实得认公仪竹一声师祖。
……认个屁。
枕霜流冷哂一声:“像我这种凭六亲不认,狼心狗肺扬名各界的人,你这话是在催我早日欺师灭祖?”
公仪竹欣慰道:“你肯认就好。”
枕霜流被他不声不响地占了个便宜,不由一噎,眼神阴郁地向窗外投去一瞥,额头已经隐隐有青筋毕露。
白练苦笑一声,持起桌上巧玲珑的白玉酒壶给他斟酒。他在心底暗暗叹气:窗外那位乐峰峰主尊姓乃是公仪,眼下的作为也不是什么玩鸟,弹得乃是正正经经一首《百鸟朝凤》,这位贵客远道而来也不容易,主人实在不必这么过不去。
但同时他心里也明镜一样地清楚,自己主人不找对方麻烦才怪。
论起来他一条吞天巨蟒,本事虽不够撼天动地,但占山为王翻覆森林却绝无问题。原本天生就是个冷血动物,即使化作人形认了主,做的也该是红菱蓝帛那种杀人不眨眼的痛快事,结果不幸遇主不淑——
枕霜流一场年少钟情动得轰轰烈烈,惨痛得满目疮痍,他孤身携着他们这些冷血长条的冰冷蛇类在外漂泊百年,终于在七岛短暂安身。九蛇之中白练化形最早,犹然记得那时的主人是何等不修边幅。
修道之人过了筑基,不饮不食,餐风露宿也就算了,但既然不是闭个长达十几年的死关,那不梳不洗,连衣裳都不换一件就太过分了。
在白练化成人形那天,枕霜流漠然看他,看着这条用自己的心头精血和灵蛇灵气培养出来的,陪伴了他多年时光的白蛇,眼中无悲无喜,甚至没法泛起半丝波澜。
他勉强尽到身为蛇主的义务,拎起自己膝头的包袱抛过去,示意赤.身裸.体的白蛇自己翻件衣服穿上,怎奈何白练把包袱翻了个底朝天,最后竟发觉在枕霜流的全部行李之中,最干净、最体面、最没什么褶皱的布料,居然是那块包袱皮。
而且仔细一想,枕霜流现在穿的也不是什么仙家布料。就一身普普通通的凡人旧衣,他好像都三个月没脱下来换过了。自从却沧江死后,枕霜流木然游遍天下景色,每到一个地方都不忘壶薄酒——他也只惦记着一壶酒了——因此现在身上这件衣服上满是酒渍和酒气。
白练:“……”
初化人形的白蛇痛苦地抹了把脸,自己幻化出一层幻术衣袍穿上,去百里外的人间市集买了新衣、巾帕和些许皂角。恰逢此时正是人间五月初五,凡人都在过什么端午节,白练就顺手捎上了几枚粽子,几条彩线,再有就是枕霜流点名要喝的雄黄酒。
白练:“……”虽他一条修为强悍的妖蛇对于雄黄毫无忌惮,但他主人怎么也是灵蛇寄主,没事瞎喝什么雄黄酒呢?
白练这一趟可谓速去速回。他离开的时候连身上衣服都是障眼法变的,回来时浑身已挂满大包包,瓶瓶罐罐。
他先服侍着他那对万事都可有可无、漠不关心的主人沐浴洗漱换上新衣,又好歹劝着人吃了点粽子。
他这一时的不忍和照顾,就基本奠定了他接下来一生劳心劳力的悲惨缩影。等日后他的兄弟们纷纷化形,一个个被枕霜流派去暗杀、侦察、刑讯、情报,只有白练依然跟在枕霜流身边鞍前马后,成了个百职兼包的大管家。
随着枕霜流生理本能和思维能力的渐渐复苏,白练负责的范围也从他的衣食住行扩展到势力的调度、九蛇的培养以及许多零碎的工作。等到了七岛之后,他又额外多了个思路清奇的少主需要照顾,从此再当不成随心所欲的冷血蟒蛇,只能做个操碎了心的老妈子。
作为一条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的快乐白蛇的日子,就连白练自己都恍然如梦了。
不过这一路上至少他还把他主人照顾得不错,从枕霜流从最开始连衣服都不愿换,到他后来教导洛九江时已经自觉会在雨里撑伞,这个过程之中白练实在功不可没。
有时候连白练自己都有点怀疑,他原型当真是一条吞天巨蟒,而不是个什么稀奇古怪的罕见种类,比如婆婆妈妈蛇什么的?
就像是现在……
白练将那一只盛满酒液的白玉酒杯奉回枕霜流面前,仍然忍不住出言提醒道:“主人,这是第三杯了。”
传中三杯即醉的广玉酿,枕霜流已经喝了两杯。
枕霜流不言不语,捏起巧玲珑的酒杯一饮而尽,只用眼神丢给白练一句“聒噪。”
白练:“……”
不知道是否因为体贴屋里白练难做,窗外公仪竹信手拨了两下琴弦就将尾音落定。但还不等白练心生感激,对方很快就换了种排遣方式。
他开始悠悠长啸。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公仪先生无论仪态气质亦或行事风格都可谓一派风雅,只是兴趣爱好实在恶劣——他怎么就这么爱亲身上阵引天雷诀呢?
果不其然,下一刻枕霜流勃然大怒。那只巧玲珑的白玉酒杯被他甩手飞掷向窗外,其上早印了两个深深指痕,可见这位灵蛇主方才怒意勃发到何种程度。
“沧江人都走了几百年了,有你现在给他嚎什么丧!”
“……”
那只杯子被枕霜流随手一掷,快到几乎只在眼中留下一道白色残影,这残影挟裹着凌厉风声,着旋破窗而出,不止将窗纸窗纱都裂开一个大洞,就连被它无意擦过的窗棂都被砸得粉碎。
眼看玉杯就要撞上窗外青竹,横下里却伸出一只手将其轻巧捏住。公仪竹推开面前的瑶琴站起,回身从窗口处探头看了枕霜流一眼,面色微变:“怎么回事?”
凭他一贯行事作风,自然是绝不会就近跳窗子的。但绕远从殿门进来也花不了他一眨眼的工夫。
公仪竹进来时手里仍捏着那酒杯,此时他顺手把杯子重新归回案几之上,嗅着空气中残存的酒气,轻声问白练:“广玉酿?他饮几杯了?”
白练苦笑着比了个三的手势。
“原来如此。”公仪竹叹了口气,“喝多了。”
枕霜流单手撑着额头,不言不语,只从眼梢处露出一段冷冷的眼风扫着公仪竹。直到听了公仪竹这句评价,才从喉咙里不屑挤出半声轻哼来:“我喝多了?你以为人人都似你一样不济?”
你不喝醉了,哪敢跟我这么提沧江?就算你有自己捅自己刀子的爱好,难道也不怕情绪一个没收住把我杀了?公仪竹冲他翻了下眼皮,实在懒得把道理解释给醉鬼听,只是提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示意一旁的白练退下。
“酒里论乾坤,醉中忆故人。现在能一起谈旧故事的老朋友一半作鬼,一半成仇,只剩咱们两个还能互相嘲讽两句往事,今天便将就将就吧。”
公仪竹从托盘里重新翻过来一个新杯子,斟满以后推到枕霜流面前,拿自己的酒杯轻轻和他碰了碰。
“第一杯敬你。”
“不。”枕霜流半倚在身后靠背上,眼中似乎已经氤氲了一团酔气,他喃喃自语,声音中仿佛还带着某种至死不渝的坚持:“敬沧江。”
“……”公仪竹又叹了口气,“是,第一杯要敬沧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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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在洛九江的大部分敌人之中,洛九江向来因为嘴炮被人所痛恨,但实际上,他并不是一个喜欢空放嘴炮的人。
那些或挑衅或宣战或有意激怒的言语,要么只是为了达成目的的过程,要么就是他看人不顺眼,故意的。
他敢对深不可测的混沌正式宣战,自然也是有他的底牌的。
混沌一团,便足以遮天蔽日,昔年布满整个修真界,将千万异兽都笼盖在这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看起来简直不可战胜。但洛九江有道源。
只有龙神才有的阴阳道源。
通常把道源祭出之后,洛九江就再无敌手,基本上属于横扫地图的大杀器,因此洛九江平常也不太多动用,只有到现在这样的紧要关头,才将丹田内的道源运转起来。
道源之力瞬间沿着洛九江浑身经脉滋润过他四肢百骸,沿着周身经天游走一圈权做预热。就在那股道源之力流经洛九江双眼眉心的时候,洛九江浑身骤然一震。
他看到黑暗之中,有一个模样大概六七岁左右的孩童,距离自己不过数尺之遥。这童子此刻抱臂环胸,不加遮掩地量着自己,目光老成怪异得像是在量一个乐子。
“……球?”
那孩子啊啊两声,似乎是捏定了洛九江黑暗里不能视物,眼神里的壁上观之意分毫不改,口中声音却天真稚嫩,带着明显可辨的焦急音色:“棒槌!棒槌你在哪儿?”
“……”
洛九江沉默一瞬,将眼神从这童身上离开,四下量了一遍周围环境,然后不甚意外地发现此地已经不再是那圆溜溜的山心腹地。
他现在所处的地方,虽然还像是一个什么洞府似的地点,但单看地面砂石材质便可得知,这里与从前环境的截然不同了。
再远些的地方,即使他有道源在手,也难以勘破混沌的幽幽黑气,但至少还够他把两三具人类和异兽的尸身都收进眼底。
洛九江再不遮掩,三两步走近那几具人类尸体,撩开要害处的布料草草翻检,又一一试过死人经脉,很快就探得他们的死法。
这些人身上都没什么致命伤口,唯独一个身上带伤的,看起来还是自行发起疯来自己划的。他们的真正死因,统统都是灵力枯竭,惊惧而毙。
……也对,就混沌这个逃不开、不破、连修炼闭关也不能够,而且还时时变化、不可捉摸的诡异环境,活活吓死修士又有什么奇怪?
洛九江回过身来,正对上五行之精那双又惊又骇的眼睛。对方一看洛九江转身,自己先吓得倒退了两步,结结巴巴道:“你,你能看见了?”
他声音里奶气犹在,却几乎都变调破音,显然被洛九江突然的举止吓得不轻。
洛九江点了点头,不冷不热地回答道:“不错,我能看见,正如你也能好好话。”
“我,我……”
一个“我”字在五行之精口中反复蹦了几回,却始终没有下文,而且再没有了他此前刻意伪装出来的空白茫然,听着倒让人顺耳了一分。
一团天生地养的灵气,化作人形后被当面戳破了谎言,原来竟也和人一样会脸红。
“我本来都把自己要对付的目标改作混沌,没想到居然还是你。”洛九江自嘲般一笑,右手已经无声无息地按上澄雪刀柄,“幸好你也不是什么真正无辜的朋友,不然洛某八辈子脸都放在今天丢干净了。”
虽然此前几乎把洛九江骗得团团转,但五行之精看起来真不是什么老谋深算的人物。他一听洛九江口气不对,当场吓得泪珠直在眼眶里转。
“不要我!你我也没有用的!”五行之精紧绷着声音飞快道:“不是我让混沌害你!是混沌总跟着我!我在哪儿他也在哪儿,我根本甩不开他!”
讲到最后一句,五行之精的嗓音里已经带了哭腔:“我跑了好远好远,从一座山翻到另一座山,翻了好多座好多座,混沌也一直追着我……”
洛九江闻言扯扯嘴角,脸上却殊无笑意,他向前逼近一步,由于人高腿长的缘故,当场吓得五行之精蹬着短腿倒退了三回:“左右摆脱不开,你就干脆拉人进混沌里杀了?这么来,你是个为虎作伥的伥鬼了。”
或许是身在无光的混沌之中,连洛九江一张俊脸看起来都端的可怖;再或者是在萝卜头模样的五行之精看来,长腿怪本身就够吓人,洛九江这一逼问,倒彻底把五行之精吓哭了。
洛九江:“……”
五行之精哇哇大哭着坐在地上,拿两只肉手团成拳头去揉眼睛:“我跑出去碰上他们,他们看天黑了,就是我搞得鬼,非要杀我……我逃开了,他们找不到我,我好无聊,就养着他们玩……”
尽管五行之精前言不搭后语,逻辑完全混乱无序,但洛九江还是从他的叙述里勉强拼凑出了事情的大概顺序。
这么一来,几乎所有的疑问就都迎刃而解了。
五行之精是龙神兵刃,想必在神龙分开混沌那一刻也随身带着。当年它在一片混乱之中坠入圣地,其上或许还沾染着世上最后的几分混沌,直到修出灵识化形为止,也始终没能摆脱。
这也难怪洛九江刚刚踏进混沌的时候,听到的是个奶声奶气牙牙学语的童音。他当时还心生戒备,心想此人若怀歹意,必然是个心机深沉,喜怒难测,善恶不明的难缠人物,谁曾想到……和他话的还当真是只个孩子。
一个从来也没长辈言传身教的六七岁孩子,要学大人话当然困难,恐怕也就只有装年纪更的孩子才装得像些。
混沌之中一无所有,那股无聊劲儿洛九江刚刚已经亲身体会过了。五行之精本来就只是灵识后化的人形,很难对人类身份有多少认可之意。就算没有碰上对他心怀歹意的修士,只怕在他看来,在混沌中养个修士,也和人类养只宠物发时间一样没什么差别吧。
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你这么无聊,怎么不从这些人身上找些东西玩?”这些修士衣冠齐整,储物袋具在,有人头上发冠,腰间佩玉和大拇指上的翠色扳指都没被碰过一下,整齐得甚至都让洛九江想不通。
五行之精哽咽着回答洛九江的问题:“有,有个姐姐,她给我糖吃,还告诉我别人的东西不能碰。”
“……那个姐姐现在在哪里?”
“她当时还没碰到混沌,我让她快点跑掉了。”五行之精抽噎着:“她外面有光,可好看了,和这里一点不一样,还想带我去看。”
“但我知道我看不成的,呜呜呜,她真的好喜欢外面,我也好喜欢外面,我好想看外面……”
所以这孩子就把那女修放走,放去对方喜欢的,他那么想看一眼的,有光的外面,并且从此之后当真没碰过别人的东西。哪怕那人身上皮肉都干瘪萎缩,已经快化成一具白骨,身上东西早就成了无主之物。
洛九江百般无奈地叹了口气,再也绷不出一副吓孩子的黑脸来。
此刻洛九江已经把那道源之力从双眼处卸下,扣在自己手心里。他所具有的道源虽然不多,但一用之力还是够的。
他可以把道源附在刀上,破釜沉舟地劈混沌一刀试试,他可以把这道源融在音杀之力里,四面八方地远远推开,看混沌的法则究竟会不会被道源所震撼。
他也可以把这道源凝成一击,虽然未必够破开混沌,不过把咫尺之间的五行之精擒在手里却是绰绰有余。当初龙神就是拿五行之精作为兵刃开天辟地,此刻拿他作为对付混沌的工具必然事半功倍。
但是啊,但是啊。
洛九江微微一笑,心想,谁让我天生就是喜欢走远路。
洛九江右腿后撤,矮下身来,半蹲半跪,直到双眼高度和五行之精站着时的高度完全齐平。他招招手,示意五行之精过来。
五行之精顶着一双红肿如桃核一样的眼睛看他,目光里居然还十分警惕:“我不!你要我,就和那些人一样!”
“……不你。”洛九江无奈道:“我不欺负朋友。”
“骗人!你明明这么凶,这么吓人!”五行之精嘟嘟囔囔不甘不愿地磨蹭过来,在洛九江一臂之外站定。
“再近一点。”洛九江托着五行之精的肩膀,把他往自己的方向拢了拢,直到一大一的两个脑门快要顶上脑门,洛九江才将双手手心合拢,在五行之精眼前慢慢开。
“送你一个礼物。”
洛九江的手掌慢慢开、开,道源明亮的金色光芒就在他掌心中浮现。洛九江托着这一点道源的光芒在混沌深沉如夜的黑暗中缓缓站起,他捧着道源向上,正如同托举起一轮太阳。
“朋友,我要送给你光。”
作者有话要: 国庆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