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阴源
那层被用作保护的禁锢一经破,洛九江就第一时间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汹涌死气。
此前哪怕却沧江摆出一副再严厉不过的态度, 洛九江也没被他吓住, 更是没有任何妥协意愿。然而在元婴之躯与幽冥接触的一刻, 他恍然之间明白了什么叫做生死有别。
这倒不是他认同自己这位师公的看法、放弃了带他重回三千世界的算,他只是理解了对方为何会这么想。
除非把人整个无遮掩地丢进幽冥里头, 否则活着的人是很难体会到这种由最纯粹的“死
”意给他们带来的复杂感受。
洛九江是运道不错,几次进入幽冥都有倚仗护持,不是身怀龙吟饕餮血, 就是带着一个来自圣地的坐标。
但即便他已经有过几次进入幽冥的经历, 如今这么大大咧咧地暴.露在幽冥之下, 仍然难以对抗这种灰暗死地给人带来的不适。
这是一种非常难以形容的感觉,它不是单纯的疼, 更不是纯粹的悲凉与冷, “死气”侵扰着鲜活的生者, 令人发自内心地掀起一种反胃的厌恶, 有某一个瞬间,洛九江感觉寂寞, 感觉冰冷, 感觉俗世无可留恋, 也感觉到强烈地自我厌弃。
没有任何声音对他做出什么催促和引诱, 就算事后回忆起来感觉何等惊悚, 在此时此刻,这个念头确实全凭他发自内心——这一瞬间,洛九江主动想到了死亡。
生死两隔, 阴阳双分,身处于死者的世界,对于怀有生者肉.体的人类来,这一刻施加在精神上的乃是无上地折磨。
而对于洛九江经历的这一切,却沧江暂时没有插手,他的注意力放在了其他事情方面。
就在洛九江主动砸开樊笼的一瞬间,围绕着两人的鬼魂数目瞬间多了将近百倍。
洛九江原本的存在并不算特别明显,毕竟有却沧江手动为他阻拦掩护,落在鬼魂们搜寻范围里的只是一缕若有若无的糖果甜香。然而现在他自己跳出来,那简直如同一大盆汁水淋漓、酱汁浓郁的红烧肉被塞到人鼻子底下。
面对这么一盆肥而不腻、香浓可口、入口即化的红烧肉,这些已经节食千年百载的鬼魂不扑上来玩命才怪。他们之所以没有眼冒绿光,纯粹是因为幽冥里没有绿色。要是幽冥里的色彩丰富缤纷一些,为了尝洛九江元婴一口,彩虹光都能从他们眼睛里射出来。
“我是不是还没来得及跟你,修士元婴比普通血肉的滋味好太多了?”却沧江双袖一振一扬,化为两道奔涌不息的黑色长河,浩浩地将洛九江圈在当中。他一人对敌成千上万的鬼魂,动作间从容舒缓,丝毫不染为难之色。
……
而对于洛九江来,那恍惚的将死感浮现的一瞬,距离那死气浸染上他元婴的时间还不足片刻,那尊浮在半空之中的元婴就光芒大作。
洛九江的面庞上浮现出金色的温暖光芒,而银色的锐利冷光则被他攥在手上。
这分明的金银两色,正是洛九江储于元婴之中对峙紧贴又互不相容的阴阳道源。金色的阳之道源主生机,银色的阴之道源主杀伐,当这两色道源之力毫不收敛地显现,洛九江就是这漫漫幽冥之中的唯一神祗。
他身边无数个世界上下沉浮,被界膜包裹住的世界里透出淡淡微光。但在所有的光源之中,只有此刻的洛九江才是真正的触手可及。
当洛九江睁开眼的一瞬,周围那千万声鬼魂咒骂不息的“簌簌”音符也为他安静了。
洛九江面孔上散发着是近乎圣洁的金芒,然而双眼璀璨,眸中流淌的尽是无边的银。
“我早该想到。”洛九江低声自语:“把光明的、包容的、鲜活而生机勃勃的一切推到极致是阳,那阴又能是什么?”
他在混沌之中自发领悟,将道源一分为阴阳二气,化作他丹田内的两轮日月,一者普度天下主掌生发,另一个则是拱卫守护他创造的那个世界的尖锐铠甲。
但一直以来,洛九江都有种冥冥中的感觉,告诉他阴之道源本可以不止于此。
此时此刻,洛九江寄身在茫茫幽冥之中,不再有爱人的陪伴,失去了师长的牵挂,也听不到朋友的殷殷细语,乃至失去了自己那具天赋非凡的肉.身,所知所感的一切唯有不断下沉……在这一刻,他恍然而悟。
杀机可以归类于阴,然而阴源之中包含的却远远不止“杀伐”二字,它比杀机更冷酷,比屠戮更无情,比泯灭更单纯……与生对应的另一半格格不入的副体,当然就只有死。
在洛九江把“死”字脱口而出的瞬间,已经沉寂了万年之久,乏味如一潭死水的幽冥,骤然为他掀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暴.动!
一字落则生死定,一言出而道法随。随着洛九江话音落下,在场任何鬼魂都从未感知过的、最纯粹浓郁的死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如同蜿蜒的蛇群一般,把洛九江紧紧地包裹其中,从头到脚完全淹没。
却沧江猝然转头,舒展如奔流的两袖终于再不复之前的写意洒脱,他伸出手试图捞洛九江一把,却只有徒然地看着那的元婴于世界缝隙中坠落。
是洛九江在幽冥的中心呼唤了死,于是最纯粹的死亡就在一瞬间降临。
就在这一刻,洛九江的生者气息突然消失,好像他整个人的痕迹都在眨眼间被一只巨手拦腰抹去。被元婴气味吸引的万鬼同时失去了追逐的目标,便哗然向四方散去。
这一刻,死亡与洛九江同调。
于是只留下却沧江仍坚守在中心,漆黑的身影萧瑟,两袖仍环着一个守卫的姿态,却茫然得有三分凄凉,仿佛好戏过后所有看客都抽身离去,只有他仍想沉醉其间做个戏中人。
“孩子?”却沧江心翼翼地在萧瑟的阴风之中敲出近乎人语的音节来:“九江?”
幽冥没有任何回音,安静得就像死去了。
却沧江便慢慢慢慢地收回手臂,再也不尝试着拨弄风声,只用死者的语言发出一声簌簌的叹息。
霜流若再寄语于我,只怕我要心怯而不敢听了。却沧江怅然想道:虽然只相处了不足三五日,可那本是那样一个聪明灵巧的孩子。
在这样的恍惚之中,幽冥的深处似乎传来一道遥远的声音,微弱到让却沧江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不……妥协。”那声音咬着牙,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强行挤出:“我……不接受。”他吐出的每个字眼都如此短促,可每个音节却又饱含着不屈的力量。
却沧江猛然转身,凝神细听,便正好听到那一句已经从艰涩过度到流畅的断言,他利落果断地:“是我感悟了死亡,不是死亡拥有了我。”
最幽深黑暗的时空之中,突然跳出来一尊金色的元婴。
那元婴双目圆睁,眼瞳里含着电闪般的银,他随手一招,此前被却沧江细心保存的身体就被凭空拉拽出来,乱七八糟的血肉自发地拼合回它们该在的位置,然后被洛九江穿上了身。
于无底的炼狱幽冥之中,洛九江脚踏着近乎实质化的翻涌死意,身上不沾一点生者气息,可看外表却是这样一个鲜活生动的少年。
在于他双目相对的瞬间,却沧江竟然拿不准他是生是死。
还是洛九江率先朗笑一声,他双手一张,从最开始藏在他掌心的银色道源就再隐藏不住。那力量至冷冽而至孤傲,让人见之如死,可颜色却偏偏比幽冥更加明亮。
“我都明白了,先生。”洛九江郑重地对却沧江解释道:“幽冥不算是最纯粹的死,幽冥更多的是为了截留住死者的怨恨。”
“我也知道一直以来使先生不能脱身的是什么了,龙神的恨与血成为一切生灵必然背负的债……而我愿为先生代劳。”
那银色的道源光芒平平沿着却沧江身侧切下,寒芒锐利如刀。
这一刀是如此地悄然安静,甚至不曾惊动风声,然而却沧江耳中却听得某种金属般的声音当啷一响,像是禁锢的锁链被悍然斩断。
洛九江这一刀切断的,是他的命里背负。
从却沧江死后就一直与他不断纠缠不休的炼狱折磨终于消散殆尽,可能是魂灵无需负担肉.体的缘故,却沧江甚至觉得这一刻的感觉是连生时也无法比拟的轻松。
他悠悠呼出一口长气,两袖又重新荡得潇洒轻快。转头再看洛九江,这孩子目中的银芒仍未消褪,两手持握银色的阴源如同紧捏刀锋,神色中稍带怔忪之意,正喃喃自语,像是意图走进幽冥的最深处。
“我亦愿为众生代劳,能使天下得解脱……”
却沧江见势不妙,急忙一把将洛九江整个拽回来,并指在洛九江眉心一点,另一只手响指连动,出一串近似暴喝的人语。
“九江回神!”
洛九江仿佛迷茫地转头看他一眼。
“你要往哪里去,悟的是什么道?”
“往死处去……”到一半,洛九江自己似乎也觉得不对,他一咬舌尖彻底清醒过来,身上那纯然的死意之中总算又恢复了两三分生气儿。
却沧江对这种情况倒很有经验,他看洛九江眼中银光渐去,就明白危险已经过去,随即从容放开对方背心,摇一摇头,感慨道:“不用了,自己抢着送命,瓜娃子道没跑。”
洛九江:“……”
他稍稍有点后怕地揉了揉自己眉心,喃喃道:“惭愧,我还以为自己挣脱了死意,没想到被它换了个方向拉进去了。”
却沧江没有第一时间接话。他虽然已经辞世多年,但毒辣眼光犹在,绕着洛九江看了两圈后便窥得关窍所在:“你悟道的方法从来都是与道合一吗?”
洛九江诚实点头:“上次领悟生之道也是一样的。只是不知为何,这次格外凶险。”
“天赋太好,悟性太好了,傻一点就不会出事了。”却沧江淡定地。
“……啊?”
“生之一字当然由你亲近,但领悟死道几乎等同于与狼共舞,你竟然还放心把整个神魂沉浸在道中,甚至还真有胆子放任自己死上一回?”
洛九江告饶道:“当时确实没想太多,何况等我回过神时整个人已经全浸在‘道’里面了。”
却沧江叹了口气:“你这话不要随便往外面,会挨揍的。”
“……诶?”
“一般的修士从生到死都未必能得窥道字一眼,更不会有什么‘甚至不曾特意把自己与道贴近,随随便便就能把自己整个在道里泡透了’这种美事儿——‘道’又不是盆洗澡水,给泡一下就给泡一下,那还有没有点大道尊严……普通人只会觉得你得了便宜还卖乖,连我听了都想抽你。”
洛九江:“……”
“孩子,你得留心。”却沧江玩笑一句就罢,转而郑重其事地按了按洛九江的肩膀:“你年少盛极,天资横溢,但在穷尽放达以后,你要懂得往回收敛。”
作者有话要: 我必须要替沧江两句话了
第一句是,师父之前灵蛇界里让九江拜牌位的时候,对九江的是“你师公”啊!九江不这么称呼是因为前辈两个字叫顺口了,不是因为不好意思喊“师娘”2333333
第二句是,沧江和九江确实有相像的地方,他们两个其实都搞事,但搞事的具体方面不在一个方向上。九江搞事的方向从今天这章能看出来一点,沧江的话,以后可能给他和师父写个番外。
但确实不是师父戴了一百米厚的滤镜,硬生生地把逗比美化成潇洒少年,这个不存在的。如果沧江当真是个谐星,师父就会喜欢智商低的孩子(喂!),然后去收倪魁为徒(什么?),和九江只能有缘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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