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尘埃落定
洛九江扬刀,那浓郁如雾的暗粉色死气就在他背后舒张铺展, 一如三息之前在穷奇背后舒张铺展的欲.情之道。
穷奇的大道已经修炼至臻境, 可谓之是炉火纯青, 驾轻就熟。正因如此,已经整整百余年的时间里, 穷奇不能再进一步。
而洛九江的大道尚在摸索之中,还没有成型。
于是此时此刻,被破去的穷奇之道和洛九江身后的死之一道形成鲜明反衬, 正如同他们之间的昭彰对比——一者初生而另一者迟暮。
无数死气在洛九江周身汇集, 无数死气进入洛九江的丹田, 也有无数死气就那么穿过洛九江的身体,不遮不掩地直奔穷奇而去。
洛九江不言不语, 沉沉将刀锋压下。尽管他刀尖只指向一人, 然而当那血红色的刀影下沉之际, 满殿之中的所有人都同时感觉喘不过气来。
像是被人一把掐住了脖子, 也宛如命脉被执掌于他人之手,生死悬于一线之间……这一刻的感受, 就仿佛是他们刚刚和死亡擦身而过。
洛九江终于落下了那一刀。
这一回的对决是纯粹大道之间的碰撞, 是道源之间最赤.裸的相较。在洛九江丹田之中, 掌管着阴之力的一轮银月高升, 在丹田中遍布的暗粉死气中大作光芒!
这一刀, 容不得穷奇半分逃离。
刀风酱红,又夹杂着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和尖锐的戾啼。在这无往不利的刀气之中,穷奇的欲.情大道彻底破碎, 而洛九江的死之一道却渐渐成型。
他曾在漫漫幽冥里无尽地贴近死道,初步地感悟了大道的模样,只是还尚未塑就自己大道的样子。
然而如今,在穷奇散落的大道碎片之中,洛九江的死之一道终于形成了雏形。
他漆黑的瞳孔底部,隐隐现出丹田中那一轮皎月的影子。这一刻洛九江的目光和表情都放得极为空远,好像于冥冥中抵达了某个人力所不能致的彼端。
他原本的容貌生得英俊又亲和,然而此时此刻,一瞥之下的洛九江,给人的感受竟然距离生者世界分外遥远。
幸而这样的反应也只持续了一刻,下一瞬间,洛九江周身红粉死气暴涨,这些多年来被迫圈禁在人间的怨念像是一道道绳索,生拉硬搬地把洛九江重新拽回正轨。
这一刻洛九江的刀气上俨然出现了一个轮回,死气退潮般暂且分开,而生气则源源不断地从洛九江丹田处涌遍全身。
自此,生死的源头交融,阴阳的背面贯通,原本洛九江丹田之中月升而日落,死盛而生衰。但被暗粉的死气杀机一牵一引,两者终于保持了微妙了平衡。
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在洛九江横刀直向穷奇,要替世间公理讨这个公道的同时,那些来自炉鼎们千年来的死气和怨念,也无声地拉了洛九江一把。
这轻飘飘的一拽,便是万物刍狗的天道生死,与仁爱赤子的人道之分。
洛九江刀道以人道入道,生道以人道入道,如今死道亦在偏轨之后重归人道。
他修炼为得的不是天乾地坤的洪荒宇宙,而是牵念着万物的兴衰生死。
洛九江,修的是人道。
一呼一吸之间,阴阳轮转之中,他与穷奇之间的胜负已定,生死将分。只听穷奇惨叫一声从半空跌落,显然是输得彻底。
他那魁梧的身材终于像是曾经毙于他掌下的无数炉鼎一般破烂,他那带着点邪气的英俊面容里也终于露出了彷徨和恐惧。看起来,在面对命运所致的生死关时,他表现得和一直被他视为蝼蚁的炉鼎差不多。
他甚至做不到和某些炉鼎一样坚强。
洛九江随之落在地上,他手中双刀微振,却不再翻涌出干涸的血色,只是发出淡淡白光。
他静等着穷奇魂魄离体的那一刻,算就此践行自己的诺言——他要穷奇灰飞烟灭,连幽冥也留他不得。
一个声音由远及近地响起,听起来稍稍带着一点迟疑。声音的主人试探性地走向两人的方向,音色悦耳地像是淙淙山泉,带着一股男女莫辨的清亮。
“抱歉……你们的战斗已经结束了吗?”
此时此刻还有胆魄上前的炉鼎,找遍满殿里,当然就只有楚腰。
“尚且没有。”洛九江想了想,还是侧身给楚腰让开半个身位。他:“我要斩草除根,他个魂飞魄散。如果你有话和他,或许能匀给你一时半刻。”
他一直以来都多加注意,并不和楚腰直白地出太血腥残酷的话。但今日楚腰先是在他心中一改往日的柔弱形貌,二来穷奇拿千岭做幻象,实在太让他生气了。
“我并没有什么要,只是要拿这双眼好好看着。”楚腰凄然一笑,他拂过自己桃花眼泛红的眼尾,笑容像是晚沉的夕阳,千般万种的的情绪和记忆,都无声地化在唇梢。
“我要好好看着,再替他们好好记住。”楚腰轻声道:“你知道吗,九江,我这双眼睛,也曾亲眼见过七百九十三个兄弟姊妹的死。”
他们这些不想为人鱼肉的炉鼎,在披香宫中努力地相互照应。在最艰难的那段时间里,众人每天都要想尽办法地见上一面,然后楚腰挨个数过,就像守财奴捧着自己最后的几枚铜钱。
一、二、三……今天又少了两个,明天又少了三个……这些人的尸体或许被发现在深井里、在柴房、在穷奇随手拎挂到的箭靶上,亦或是于夜色里死在哪个侍卫的身下。
他在这里生存了整整十四年,是披香宫再没有过第二个的奇迹。而这十四年里,他曾穿着鲜红的舞衣,无声地为多少人送葬?
楚腰自己也记不清一个具体数目了,但在他们那个秘密结社的团体中,在彼此承认的兄弟姊妹里,他目送过七百九十三个人的远去。
此时穷奇道法被破、丹田被废,一身功力也都化去,性命和大量的鲜血一起流失。外界的颜色落在他眼中像是隔了一层纱一样模糊,外面的声音也和嗡嗡声没什么差别。但即使这样,在楚腰蹲下来的时候,他仍看清了这最美的一抹醉仙红。
濒死的穷奇突然挣扎起来,他几次把头向上抬,最终也只是无力地把后脑磕在地上。他咳出口中大量地血沫,至今也想不明白一件事。
“你……纤纤……我待你不薄……”
他竟还觉得自己从未苛待过楚腰。
“你……你一直有情有义……一往而深……”
楚腰听着他的话,实在是很难不笑。
他把自己垂下的一缕秀发温柔地别到耳后,声音里不上是感慨或是嘲讽。这画面真是有趣又荒诞,将死的穷奇在这一刻居然只像个贪婪红尘的普通老人。
当身世、权柄和修为都再无法被他掌握在手心里的时候,他竟然也会愚蠢地寄情于自己最不相信的仰慕。
“穷奇大人。”楚腰叹息道:“您一直都将我们弃若敝履埃尘,可这山盟海誓,怎是您先当了真?”
“……”
穷奇嗓子里发出咯咯声,他剧烈地挣动起来,鲜血从他胸腹的伤口里飞溅出来,其中一点正好落在楚腰饱满的嘴唇上。
楚腰把那滴尚热的血在自己双唇间抿开,他亭亭站起,走出两步又再回眸,对洛九江微微一笑,是染血带煞的艳极风流。
“我看厌了。”楚腰柔声道:“不要在让这个老东西多活一刻了。他也配吗?”
洛九江眉毛一扬,只觉这话正称心意。他一脚踏上穷奇胸前伤口,登时靴底就被大量的鲜血染透。他干脆利落地追补一刀,然后周身死气齐做。那些死气逸散开的速度和气势,简直像是一群终于发现猎物的恶狗。
穷奇的魂魄果然没能回归幽冥,在千万条红粉死气和多年积怨的追捕之下,他哀哀地在空中被撕为无数碎片,每一片碎块又都被洛九江精准无误地挑出,彻底粉碎成尘埃。
最后落在洛九江掌心的那一块被尽数剥离,剩下的是一滴九族道源。
乾坤道源感受到阴阳的牵引,缓缓顺着经脉流淌进洛九江的丹田。洛九江张开手,那两柄粉色的煞气刀就缓缓消融在半空中。
此时,洛九江丹田里月落日升,暖融融的阳光洒遍丹田世界中每一片土地,原本充盈丹田的暗粉色死气也在他一呼一吸之间被重新渡进殿中。
“怨痴的尽头已经终了,仇恨的本源也被亲手泯灭……是时候道别了,朋友们。我要谢谢你们借我的刀。”
向死而生,向死而生。是要穷奇先死,而这些被困缚原地的死气和执念终于能重获新生。
沸腾过的脏粉色死气俱都平静下来,那淡淡稀释过的鲜血颜色融化般褪去,最终都变成正午阳光一般的白。
在洛九江生死两道的加持之下,这些死气纷纷投入洛九江背后亮出的大道雏形,于轮盘命轨之中转过一圈,如同被洗涤一般,由死气转化成生气。
这些生气们纷纷钻入殿中其他炉鼎的身体,不少炉鼎感觉精神一振,抬起头来左顾右盼,突然觉得自己头脑清明了不少。
有许多生气缀着楚腰的衣角,像是拖长的裙摆一样将他环绕,不知道是不是曾为楚腰的故人。洛九江站在不远处看着,只见楚腰若有所感地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眼睛一眨,竟然落下一滴泪来。
他这回,可再不用哭给别人看了。
也有一些生气在殿里了几圈转,最终还是投入洛九江丹田,并入那轮仿佛永远在天空中燃烧照耀的太阳,成为洛九江道源尽头的一部分。
就此,穷奇身死,炉鼎得救,怨气退却,一个持续了千年荒唐制度的世界,总算有个了结局。
洛九江长长吐出一口气,觉得自己有点怅然若失。
他示意墨罗把满殿内的其他“宾客”都料理一下,自己则回头看着穷奇冰冷的残躯。
九族异种死了后,看起来也并不比别人更高贵一点。把他这块烂肉扔在这里,六个时辰后照样要生出蛆虫。
这是自从四象九族降世之后,第一个死在人类手中的九族。
冥冥之中,已经有宣战的号角已在虚空中吹响,改天换日的旗帜在命运里冉冉升起,而这一刻,在场历经了此事的大多数人,尚且对此无知无觉。
洛九江踩着那双满浸着鲜血的靴子走了两步,觉得自己还是忘了点什么。
——轰隆!
哗啦一下,失去了镇江流大阵保护的宫殿外墙被一条黑蛟当众撞碎。如果不是大殿穹顶早就被洛九江和穷奇交战中化为粉尘,看这黑蛟怒气冲冲的样子,似乎还想把殿顶掀翻。
黑蛟咆哮着,口吐在场中没几个人能懂的异兽语。他愤愤然道:“无冤无仇,穷奇,你何故派人追杀我至此!”
洛九江:“……”
“那个狩猎场!跟我!没关系!”黑蛟隆隆咆哮,如同雷鸣。
洛九江:“……”
洛九江想起来自己忘记什么了。
洛九江也好像明白沉渊为什么会和狩猎场扯上关系了。
他知道为什么狩猎场出了那么大的事,但偏偏没人来宫里查的原因是什么了。
“咳……沉渊兄。久见啊。”洛九江镇定地把双手亮出来,抹了抹自己身上用作伪装的红衣卫的赤色袍子,就好像在无声地宣示自己既不穿黑衣服,也不用刀。
沉渊气哼哼地落在地上,重新化作人形。不知道是有意无意,他落点正在穷奇尸体上,还多跺了一脚。
有时候洛九江真是佩服对方这个单线条的思考回路,他提醒道:“沉渊兄是来找穷奇讲道理的?那可能不成了,穷奇刚死没多久。”
而且肚皮还在你脚底下踩着呢。
“啊?”沉渊睁大了眼睛,像是现在才回过神来看清殿里的情况。
他茫然地巡视过满殿的废墟、血迹、在地上被踩成烂泥的各色菜肴,还有一个个被抓捕的“宾客”。脸色茫然的如同唱到一半才发现自己配错了剧目的角儿。
这怎么回事?在搞什么呢你们?!他是来找穷奇算账的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