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故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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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关公仪先生离开的消息,白鹤州终究没有把它压抑太久。

    在洛九江得到传讯后的第三天早, 白鹤州亲自伴着一位身穿麻布僧袍的僧人走上高台, 用沉郁无比的语气向众人宣布了这个消息。

    他深切地表示了自己对于公仪竹西去的遗憾, 并且诚挚地请来了静慈大师为公仪先生超度。除此之外,白虎主还巧妙地运用了话术, 无声地把紧张和恐慌的气氛施加在每一个人的头上。

    封雪始终在台下对白鹤州冷眼旁观,听着那三寸如簧巧舌在言语中煽动起各种情绪,只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冉冉升起的伟大政客。

    可在她的那个世界里, 人人都有一个基本常识, 那就是——政客许诺, 全是放屁。

    白虎宗主白鹤州,他的形象确实更接近一个掌权者, 而不是什么能领导修仙界众人对抗黑暗势力, 一呼百应, 德高望重的前辈高人。

    想到这里, 封雪左右两边转头看了看,只见到洛九江和阴半死将沸腾人群尽收眼底, 脸上都各自泛出些许的疲惫之意。

    人群轻易地被白虎主挑拨起喜怒, 他们为公仪竹的逝去悲伤, 因自己的安全朝夕不保感到恐慌, 在得到白鹤州的某一个许诺后欣喜若狂。

    而当静慈大师原地坐, 竖起手掌喃喃念经超度时,白鹤州的名望顺势暴涨,短短的一天里就被拱卫成真正的众望所归。

    这些人里, 有虚情假意顺水推舟的,他们知道公仪竹消息的时候可能比洛九江还早,但始终装成一无所知的样子。

    也有真正愚昧,只是为自己的性命感到担忧的。公仪竹的离去对他而言只像划去了一个数字,他满脑子想得都是“连那种大人都死了,那我的命岂不是危在旦夕?幸好还有白虎主!”

    白虎借公仪竹的逝去揽权,有人在人群中浑水摸鱼,有人浑浑噩噩地盲从众人的意见,虽然高台之下聚集了这许多人,可是又有多少真正是在为公仪先生悲伤?

    ——他们没有自己见过公仪先生,只是或多或少地听过他的逸事。他们不曾亲眼目睹过公仪先生的风华,不知道那是一个该怎样被敬重的人。

    对于白虎主借机收拢人心的行为,洛九江都气不动了。

    他只是旁观着鼎沸的人群,旁观着白鹤州使用他的花言巧语,再耐心地等待着高台上的静慈大师把这一场超度的经文诵读完毕。

    当衰老的静慈大师佝偻着身体,满满自高台上分人潮而下时,他朝阴半死,也就是洛九江这一撮人堆看了一眼。

    当年是他安顿了被人垂涎的阴半死,替他牵线找来了公仪先生,因此阴半死对他倒十分敬重,在与静慈大师目光相碰时,就对他隔空行了一礼。

    静慈大师竖掌还礼。

    他是个得道的慈悲僧人,身上披着一件破烂的、补丁摞补丁,土黄颜色已经被洗到发白的旧袈裟。就连当初七岛上枕霜流随手扔出来的几个僧人傀儡,穿的都比他要体面十倍。

    静慈大师已经很老了,他脸上皱纹密布,松弛的眼皮耷拉下来,遮住了他大半的宽厚眼神。他的目光接连从阴半死、洛九江、寒千岭以及封雪身上划过,又对他们行了一礼。

    仿佛是一句“节哀顺变,生者如斯”的无声劝慰。

    洛九江丹田内这几日一直躁动不安的道源突然就平静下来,他无声地吐出了一口长气。

    第八宗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恭恭敬敬地走到了静慈大师的边上。

    之前和洛九江的争斗里,他当着白虎主和一众使者丢了那么大的一个脸面,居然还没有被白虎主厌弃发,如今更多了一个负责静慈大师的重要职责。

    也不知道他背后的依仗究竟是什么,或者是个何等阿谀奉承之徒,竟然能够到这个份儿上了还不落败。

    洛九江转开眼睛,没再在此人身上多花心思。

    他们几个一起离开,在回去院落的路上,阴半死的神色一直都有点恍惚。

    洛九江心里担心他,在分别之前轻声叫了一句“阴兄。”

    阴半死抬起头来,冷不丁地发问道:“你静慈大师知道吗?”

    “什么?”洛九江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你指白虎主借他做筏子,以此聚拢人心的事吗?他一个出家人,没准心思纯净,就是不知道的。”

    听出了洛九江是顺着自己希望的方向话,阴半死艰涩一笑,眼神惨然。

    “也有可能人老成精,对什么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想见天下烽火漫天,于是想顺势最快地结束动.乱。白虎主单从势力大来,确实堪为人主啊。”

    虽然阴半死从来都阴阳怪气,但“堪为人主”四字,被他念得前所未有地讽刺不堪。

    “阴兄……”洛九江抬手去拍阴半死的肩膀,却只见对方头也不回地朝着自己的院落方向走去。

    “也许,我只是从未看清任何事。”

    在阴半死的记忆里,静慈大师是个慈悲为怀的得道高僧,也是阴半死的生身恩人。他嘴拙,被年少的阴半死屡屡顶撞也不生气,只是木讷地在破旧僧袍上擦一擦手,像一个有点局促的普通老人。

    偶尔阴半死在深夜里回想起那段日子,再想起静慈大师来,会觉得他淳朴得仿佛一个人间的老父亲。

    但毕竟老而不死是为贼也……

    阴半死扯起嘴角,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怪异表情来,漠然语道:“风雨欲来,九江,你看好吧,是要变天了。

    ——————

    阴半死一语成谶。

    果然,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寒千岭和阴半死都被用一种相当柔和,又破水不漏的方式挡在了某个核心圈子之外。

    他们两个本事放在那里,白鹤州还不至于蠢到再把他们当中拉出来踩。然而比起实实的拼一场更加和缓、更加有效、也更加恶心人方式,就是背后下来的软刀子。

    几乎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在公仪先生离开之后,四象界风气顿转。面对强势又收拢了广大人心的白虎主,神龙界主和阴半死已然沦为壁花陪衬。

    比如很多的消息,他们再也拿不到了。

    偶尔几次白虎主邀请几个位居核心的朋友一起聚会,按例阴半死作为青龙使者应该在列,然而当他意图前去的时候,却在半途就被某个白虎宗弟子截了下来,然后委婉地送回了院子。

    洛九江对白虎主的这番手腕叹为观止:“白鹤州的修为我尚且没见识到怎样,可这窝里斗的功夫,还真是天下一绝啊。”

    他甚至都开始直呼白虎宗主的名字。

    阴半死冷笑一声“想逼我低头?”,转身就钻回了屋子里闭关修炼。

    他现在没有闲心搭理白虎主授意的那些动作,公仪先生的道源,和他的遗志一样,都是要被阴半死继承起来的东西。

    相比之下,白虎主算是个什么?

    第二天白虎主召集众人一同商讨对付玄武的事宜。当他看到代表青龙书院的那张空椅子时,脸色一瞬间变得有些僵硬。

    然后像是某种报复的回敬似的,董双玉从此之后就再没造访过这套院。

    洛九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人的书法如此匠气,怎么看都离大师隔着一层——这样狭窄的心胸,如此鼠目寸光的眼界,有道是字如其人,他的书法又能进步到哪里去?

    他也有点咂摸过来味来,知道董双玉之前怎么会主动替他聚拢所有朋友。

    董双玉确实是个一举一动都不落闲棋的人,他之所以宴请洛九江的朋友,又在宴上提一个“刁难”的问题,最后再顺顺当当地把它出手解决,不是为了博得洛九江的感激,亦不是为了照顾什么朋友情谊。

    他是为了把越青晖不动声色地放在离洛九江第二近的那处院子里。

    就像是之前他授意他人赶走洛九江的两个哥哥一样,身在白虎宗这个大漩涡的中心,董双玉一定比他们都更早地察觉到了什么。

    他在无声地提醒洛九江,也是在用另一种方法保护如今修为尚浅的越青晖。

    洛九江把自己有关董双玉的想法拿给寒千岭了,寒千岭就稍稍沉思了一会儿:“即使在异种之中,他也应该是很特别的那个。”

    洛九江点头称是:“他不崇尚道源,也不追逐力量……让他更迷恋,更自得的,或许是冥冥中的某种规律。”

    寒千岭简要概括道:“典型神棍。”

    “……”

    洛九江想问寒千岭,圣地的事都过了这么久了,原来他居然还在耿耿于怀吗?

    还有……洛九江的这些朋友里,除了只要给块糖,什么人都能把他哄跑的游苏公子,寒千岭还跟哪个比较对付?

    ……或者,就洛九江的这些朋友里,寒千岭还没得罪过谁?

    洛九江无奈地冲寒千岭投过去一个眼神,而寒千岭温和地笑了笑,故意地把这个眼神曲解成一个暗示。

    他倾身凑到洛九江面前,然后给了他一个吻。

    这个亲吻里含着更多的安抚之意,几乎瞬间就放松了洛九江紧绷多日的神经。洛九江长吐一口气,慢慢地软下大半个身子,把自己的上身靠在寒千岭肩膀上。

    “猝不及防,”洛九江倾吐道,“我毫无准备,我完全想象不到。这太……无论于情于理,也不应该是先生……”

    寒千岭无声地聆听着。

    他的手指弯曲起来,插.进洛九江的发间,用稳定而令人舒适的力道一下一下地梳过洛九江的头皮。

    就在他几乎要忍不住低下头在洛九江额头上印下第二个吻时,两个人同时停下动作,对视了一眼。

    洛九江奇道:“你是被人诅咒了吗?”两人稍微亲密一点,就立刻会被人断的这点是不是改不过来了?

    寒千岭沉着脸笑了笑:“我很想知道这次是谁。”

    洛九江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不是想知道这次扰的人是谁,他是想杀人。

    毕竟门外那个客人丝毫没有敲门的意思。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离院门口三步远的地方,悠长气脉显出高超的修为,气息十分隐秘,必然是个暗杀的好手。

    “还是我去看看。”

    洛九江站起来出去推开院门,出乎意料地,那个人看到主人家亲自过来了,居然也没有逃的意思。

    宽大的兜帽斗篷遮住他大半张脸,从额头到鼻尖,这位神秘来客始终潜藏在阴影之下。

    然而看着这道清瘦身影,洛九江却下意识地一个激灵。

    那人抬起右手,缓缓地摘下自己的兜帽,露出一张疲惫、消瘦、倦怠的脸。

    他仿佛走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

    然而他的眼睛却丝毫没有疲困之意,那双眼睛在黄昏和夜的交接处闪着狼一样的幽光,是两颗相照的寒星,是两团孤独的火。

    洛九江一时间全身肌肉都激动得发颤,那人冲着洛九江笑了笑,洛九江的两个眼圈就不自觉地泛起了红。

    对方微笑着问道:“死地旧谊,君可记否?”

    洛九江喃喃道:“谢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