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胡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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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理会几乎要原地爆炸的白鹤州,董双玉举起手来捂住自己流泪的双眼, 就仿佛是心情终于震荡不能自已。

    他嘶哑着嗓子道:“无论如何, 我总不能对宗主出手……今日我将宗主作为大白于天下, 宗主要杀要剐,尽随君意……就这样吧。”

    董双玉心灰意懒地重复了一遍:“就这样吧。”

    他身世何其凄惨, 风度又何其卓然。

    在这种时刻,董双玉竟然还能彬彬有礼地称呼白鹤州为“宗主”。

    一时之间,他的这份正直和礼节都让在场之人感叹不已, 只有白鹤州被他气到马上升天。

    要杀要剐四个字得好听, 可你真是任我处置, 你别往那个灵蛇子身边退的那么快啊!你让这条挡路碍事的神龙滚啊!

    董双玉嘴上满口的仁义道德,做派一水儿的道貌岸然, 可心里就是在盼着他白鹤州死球!

    这熟悉的作风, 塞嘴的手段, 外加上不容辩驳的当头一盆脏水泼来, 以及事后把自己洗刷得清清白白的措辞……

    白鹤州一瞬间郁闷愤怒的简直要翻了倍。

    董双玉真不愧是一脉亲传的白虎宗子,他把这一套学自白虎的手段重新架在白虎身上, 几乎让白鹤州感觉到自己是在被一面镜子暴殴。

    他怒目看着董双玉一步步后退到洛九江身边, 然后背过身去。

    董双玉放下手掌, 掌心上还挂着一滴属于自己的冷却的泪。他甚至没有再回头往白虎主的方向看一眼, 两只琉璃珠子一般的淡色眼睛径直转向了洛九江。

    “洛公子, 你欠我一个人情。”

    洛九江爽快点头:“这是自然。”

    董双玉与他平视半晌,悠悠叹道:“这是个搏命的人情……六十四卦,只有谦卦上佳。洛公子……”

    后面的话是绝不能的, 因此董双玉只能在心里想想。

    洛公子,董双玉做事出言,一举一动,无不暗合阴阳术数之理,循规蹈矩,绝不踏险峰半步。然而今日为挣这个人情,替你破戒啦。

    洛九江闻言一愣,因为董双玉一向是不抬价的,他要这是个搏命的人情,那背后肯定还有什么蹊跷。

    “董道友的意思是……”

    董双玉两道细眉微拧,他似乎是不喜欢别人问问题的,自己也不喜欢明着回答别人的问题。

    “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舌尖刀笔,要杀白虎何其易也。洛公子,为难的是白虎死后的变数。”

    洛九江想了想,试探道:“三千世界会缺一个领头人,是吗?”

    董双玉叹了口气。

    他轻描淡写地看了洛九江一眼。

    也不知道为什么,董双玉的眼神经常能给人一种怀疑自我的错觉,不是因为他刻意地对你进行贬低或是轻蔑,只是你会感觉自己蠢得让他心都碎了。

    “洛公子。”董双玉轻声纠正道:“只有预料不到的事情,才叫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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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洛九江和董双玉短短的一段交谈之外,白虎仰头向天暴吼一声,眨眼之间已经露出了自己斑斓的猛虎本相。

    在外人看来,白鹤州本来握着一手上佳好牌,不知怎地被他成这副烂样。

    然而殊不知他与玄武勾连的过往是内忧,曾被他欺凌屠杀的谢家,和无数个谢家一样的氏族是外患。

    如今内外同时迸发,便如同一个外表光鲜堂皇的修士皮肤生疮,内脏长痈,惨像如同溃烂梅.毒一样铺散开来,一时之间臭不可闻。

    不过是自作自受的报应而已,他命里活该有这么一劫。

    白鹤州有心脚踩着若干个世界,拿玄武的暗哨点在足下,送自己一条通天之路。没想到一时站得太高,跌下去时便分外地痛。

    无论是他授意的三重阵法,还是当年谋夺的谢氏书祈,乃至于被他当替死鬼养着的董双玉,如今竟然都翻过身来,一巴掌接一巴掌地抽在他的脸上。

    这几记来自报应的耳光扇得啪啪脆响,一记更比一记响亮——最可怕的是,他们不是要撕下他白鹤州的脸,他们是想直接掐住他的脖子,要他的命。

    白虎主面沉如水,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看看,他都被怎么一群毛头子逼迫到现在这副惨样!

    不过双十年华的一对道侣,不知道拿什么偏门功夫晋入元婴的谢家遗孤,身体里仅剩的道源只配用千分之一丝来论的董双玉。

    就凭他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娃娃,也能将白虎逼至如此境况?

    他们是不是忘了,白虎乃四圣兽之一,不是那个常年被钉在朱雀宫的活棺材里,动也不能动的朱雀;更不是垂垂老矣连子嗣也没有一个的青龙?

    他堂堂白虎,手掌乾之道源,与当今大乱三千世界的玄武齐名!

    在那只威颤满堂的白虎现出原形的同时,寒千岭发出一声冷笑。

    刹那间,玉白与苍蓝相对,西方同中央相冲,七宿直冲紫微帝星,轮转的命轨在冥冥中发出一声吱呀般的低响。

    斑斓的猛虎直撞上腾翔的苍龙,指爪相交之间、鳞甲和皮毛缠斗之间、大道之源的本质碰撞之间,沸沸然如同在世界中心点燃了一把火。

    那火焰集齐七色,便化作刺目的白光,将两道异种泼天身影笼罩其中,令满座宾客不得不被逼闭目。

    董双玉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来,眼睛因顾忌那蜇人生疼的白光而半阖着。

    仿佛在他的传承记忆之中,神龙收服白虎之际,也有这么惊天动地的一仗。

    在天地初蒙的混沌之间,于巨峰、怪石和不尽的风雨之中,那两道同为异种的蛮荒身影交错缠斗,一路上往光秃秃的泥洼里洒下许多淋漓的血。

    那位曾经统帅异种,分配四象,号令九族的最神武存在啊……

    他曾经以一己之力劈开天地,把混沌一分为二,也亲手撑起三千世界里的第一缕光。

    混沌里生存的百兽妖族没见过那样纯粹的光,因此当第一道光从清浊天地中诞生之际,所有生物都流着泪闭上了眼。

    那光芒太耀眼,太刺目,因而让他们自惭形秽,不能直视。

    而如今,在大战的白虎和神龙之间,依然碰撞出了这样夺目的光芒。

    神龙神龙,胡不归!

    或许神龙已经归来,携裹着万年前风雨交加腥气冲天的血债一起横冲直撞进所有人眼底,而许多人尚还昏沉欲睡,没能第一时间目睹他第二次的君临。

    董双玉深吸一口气,背在身后的手指微微颤栗着。

    他嗅到空气里血的气息。

    一声清越龙鸣在半空中传来,与那龙鸣声一齐进入董双玉耳朵的,是他身旁洛九江的笑。

    他的笑声合着高亢龙吟的最后尾音,仿佛某种奇异的音符,自带着旁人无法插足的韵律。

    洛九江深情又得意地念了一声:“千岭。”

    董双玉终于能睁开眼睛,他看见那白光从激战的最中心缓缓褪却,之后的第一眼就是浑身血迹斑斑的白虎。

    白虎背后一道最显目的翻卷皮肉伤铭记着三道爪印,皮毛都被自己的血浸湿,狼狈绺地贴在背上。

    从他身上泼洒下来的血液,和七日宴时一样鲜艳。

    而苍蓝的飞龙也被撕扯去半面身子的鳞甲,巴掌大的龙鳞在空中纷飞而下,片片根部带血,却丝毫不减他身为胜者的恢弘气度。

    洛九江伸手接住一片蓝色苍鳞,既痛且惜地啊呀了一声。

    董双玉不太关心那些事情——有关伤势、胜负,或者儿女情长的其他什么。

    他只看到,年轻的神龙捍守着属于自己的长天,在落败的白虎头顶盘旋。

    今日骄傲而美丽的神龙,终将成为明日新的龙神。

    董双玉缓缓地吐出了一口长气。

    而在另一边,谢春残对着空中的白虎拉满了弓。

    方才那阵白光不分敌我如刀锋一般削过四面八方,气势浩浩汤汤,舍我其谁,连洛九江这种身怀道源的家伙都不由得眨了眨眼。

    然而谢春残竟是一直不动,任由自己被那光芒刺出了满眼的泪。

    白鹤州和寒千岭的胜负尚且未分,如果这一场交战是白鹤州占据上风,那他的箭雨就当在第一时间奔涌而去。

    即便是没有……难道谢春残还能让这个亡家灭族的大敌死在旁人手上?

    他曾经以为,除非白鹤州已死,不然自己已经流不出泪。那现在既然他已经流下满面泪水,反过来也是一样的道理。

    谢春残冷冷地勾起唇角,近乎偏执地想道:白鹤州只能死在他手上,这个伪君子的性命,必将由他亲自终结!

    长箭呼啸而去,一箭又一箭,七根箭矢同时飞出,然后又是七根羽箭搭上弓弦。这些箭流彼此间几乎首尾相接,气势磅礴如同一场天间划过的流星珠雨。

    只是流星拖曳的尾巴是星辉的光带,而从谢春残手中发出的每只羽箭,都沉甸甸地坠着他温热的血。

    也牵系着他刻骨的百恨千仇。

    白虎在神龙的攻势下颓然落败,才挣脱道源之力的可怕威压,后背便顶上了那阵流星箭雨。

    但同之前不一样的是,这回再没有富余的道源能结成罩子,让白虎连接数箭而面色不改了。

    他掌风带偏无数尾羽滴血的长箭,虎啸声又吹开一批。可就是仍有残余的落网之箭长眼般像他绽开的血肉间钻,如同一个紧咬着牙根挣命活到今日的固执谢春残。

    “寒兄!”谢春残顶风吼道,“把白鹤州留给我!”

    苍蓝的神龙自上而下看了这场战局一眼,终于从空中俯冲而下,依了谢春残所言。

    寒千岭一撤,白鹤州登时感觉头上压力一松。他半是恼火半是宣泄地正对谢春残,用隆隆虎啸声咆哮道:“你是真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那些染血的羽箭纷纷在白鹤州的威压下折断,没了寒千岭的压制,白鹤州终于能抽.出道源来对付谢春残。

    谢春残冷眼看他,空荡荡的左袖中突然亮起一抹金光。

    “你为书祈杀我谢氏,今日便注定死于书祈之下。”

    他字字铿锵,如同正对着冥冥中的什么魂灵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