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误会
那黑衣少年端得是果断利落,从现身到出手, 其间几乎没有任何缓冲。
只在他跳出画卷的瞬间, 那柄墨色的冷刀便如吸虹一般, 引东风之势直逼乌先生,他整个人更是合身扑上, 尽显悍勇之气。
屋里地方不算宽敞,他吞天卷海的刀势难以施展,于是凡他刀风过处, 花瓶香炉, 笔墨纸砚, 噼里乓啷地砸成一片。
方才游苏气得脸色都变了,也没有踢砸屋里什么东西一下。这黑衣少年倒是崽卖爷田不心疼, 半个眨眼功夫已经把书房毁得一片狼藉。
片片碎瓷的尖锋混在刀气之中, 在极致的速度之下, 已然看不清碎片的形状, 只能在旋涡里瞧得一片片虚妄的影子。
那墨黑如夜的刀携裹着万夫莫开的气势,锵然与乌先生带着指虎的手掌相撞。
一时之间, 深逾数丈的地基幅度极大的左右摇摆, 榫卯结构的房梁都跳动似地颤动一下, 抖落下几块雪白的墙灰, 在远远触碰到两人过招时的气浪的那一刻, 便化作一蓬细细的粉末飞灰。
乌先生的呼吸稍微加重了些,而黑衣少年墨色的身影登时就是一淡。
画魂毕竟只是描绘神.韵之作,游苏完成这副画作时, 他和洛九江才结识不久,洛九江还没有如今的修为。
但能抵乌先生全力以赴的一招,已经足显洛九江少年时分天赋如何过人。
乌先生指落如剐,眼看着那不屈的墨色身影如何在指虎下越来越淡,仿佛被用清水冲开了满身的墨。
他分出一缕神识,匆匆朝窗外探过一遍,确定自己事先布下的隔音幻术阵法还在生效,这才放下心来,耐心劝游苏。
“公子,我们走吧。”
迟则生变,像是如今被砸得乱七八糟,简直像被狗啃过一遍的书房,就是乌先生怎样都没预料到的意外。
原本在他预估之中,无论是他悄悄晕游苏带走,或是游苏被他劝动,书房中都不会留下这种掳人的痕迹。
毕竟游苏一向温文有礼,摔东西发脾气的模样如何也做不出。
结果他啪嗒砸出来一个洛九江,那就看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了。
游苏站在房间一角,手指紧握着红木的窗棂,指甲都因为太过用力更显出一种缺乏血色的白。
他眼睁睁地看着洛九江的身影被乌先生双掌一合,彻底地拍做虚无。
“我不和你走……”他咬牙坚持道,“你们这样根本不对!”
乌先生无奈叹道:“公子,那就只能冒犯了。”
游苏睁大了眼睛看他,目光里尽是倔强坚决之意。
在乌先生逼近的瞬间,游苏甩手又丢下了五个画轴。
乌先生:“……”
游苏顽强道:“我画洛兄,并不是只画了一次的!”
乌先生:“……”
五个洛九江和一个洛九江的威力显然不能同日而语,要知道,一个洛九江都能拆房,那五个洛九江简直就能日天。
更何况,其中有个崭新的画轴,上面的洛九江握着得乃是一柄锋芒如雪的银刀。
倘若以手中刀器作为分界线,那有了澄雪的洛九江,与持握着老伙计的洛九江,无论是威力,修为还是刀意,几乎全都判若两人。
这五个洛九江不由分直奔乌先生而去,一时之间竟然把这银面人逼到几乎无招架之力。
游苏毕竟还是心软,一见这个场面,就忍不住道:“洛兄,你先不急动手,还是要跟他讲讲道理……”
要是封雪在此,想必要当场吐槽一声。没想到游公子是个完美主义者,他对画出来的纸片人要求还挺高的。
但画魂而成的数个“洛九江”显然就没有这种调侃思维,他们有一一,声音重叠在一起,异口同声地对着被团团围住的乌先生道:“道理。”
这声音整齐划一,振聋发聩,短短两字竟然将真理昭彰得颇为得体!
游苏:“……”
乌先生:“……”
乌先生本想不落痕迹地把游苏快快带走,谁知道这个自幼被他看着长大的公子竟然会这么固执。
趁着那五个洛九江在游苏的请求下稍稍放松的瞬间,乌先生叹息道:“公子,得罪了。”
书房里的光芒一下子黯淡下来。
游苏下意识转向窗扉的方向看了一眼,才意识到是有乌先生传唤来了帮手。
六个和乌先生一样扮,相似身量的黑衣银面的中年人,依次从窗扇门口鱼贯而入,瞬间堵住游苏的所有退路。
游苏看着他们,突然发觉自己竟分不清那个日夜在身边守护的“乌先生”究竟是谁。
他从未见过乌先生的脸,乌先生沉默寡言,平日里也极少开口。
所以游苏从未想过,自己身边的“乌先生”,其实可能不止一个。
……或者,“乌先生”这个称呼,真的是这位自幼伴他长大的长辈的尊号吗?
七个银面人的声音从无孔洞的平滑面具后透出来,俱是一模一样的闷。
他们都客客气气地称呼游苏为公子。
游苏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曾经金枕玉卧,如深情旧梦般的桃源记忆,直到此时才在彻底他眼前片片碎裂开来,露出诡谲的底色。
他活在一个巨大的骗局里,这故事从一开始起,就全然没有什么君子。
只有一个被蒙眼塞耳,对周遭一切浑然不觉的傻子。
最远处的那个乌先生瓮声瓮气道:“公子不要再让我们为难。”
游苏断然道:“你们全都离开,我就不为难你们!”
乌先生一听这话便笑了:“那我们只有……为难公子了。”
游苏再向后倒退一步,这回后背彻底抵住了墙壁。他深吸一口气,高声道:“洛兄,你能不能叫来寒宫主!”
乌先生只好告诉他:“公子,书房附近布了隔音阵法……”
然而事态的发展,远远超出了乌先生的预料。
几乎只在游苏向这几道画魂影子提出了请求的刹那,手持澄雪的那个洛九江便手腕一翻,刀锋直对屋顶,毫不犹豫,如切豆腐一般,轻而易举地在这间玲珑优雅的书房上空捅开了个脸盆大的洞。
“洛九江”肩头一斜,连头都不必回。短短的工夫里,几片从洞口跌下的碎瓦被他肩头一托,就如金钱镖一样分作七股,朝这七个一般扮的“乌先生”脑后飞去,带着流矢般的破空风声。
而他本人则将手探出那偌大破洞,往房梁上一搭,登时刀势如卷,挟将沸直气涌流而出,直冲天臆。
刀气横扫一片院里的花树,毫不客气地把它们揪秃了十来株。
然后,他便用这些现成的材料,往天上放了一个大大的、货真价实的“烟花”!
这个洛九江纵声提气,在屋中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长啸了一声:“千岭”!
没等到他喊出第二句,远处就已经有清越的龙吟声相和。
乌先生:“……”
乌先生目瞪口呆!
这一连串操作如行云流水一般,统共也没有超过两三眨眼的时间。别旁人意欲插手,就连反应过来都有难度的时候,事态已经整个尘埃落定了!
画魂诈我!乌先生恍然大悟,恨得差点捶胸顿足:刚刚那几个画魂讲道理时必然故意装傻,不然这怎么现在突然变得这么足智多谋又有行动力?
他不知道,对洛九江的画魂来,这事不关系装傻与否,只关系执行的最终对象是谁。
游苏创造这个画魂的时候,没忘记画进去洛九江对寒千岭的爱。
于是乌先生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天边那条蓝龙腾身而起,气机远远将这间书房锁定,不容七人挪动半分。
蓝龙甚至连书房外的几个幻型阵法都没破坏,就瓮中捉鳖一般,把他们几个给一网尽了。
寒千岭把这七人擒下,随手扔在房间角落叠成一摞。
此时书房满地都是碎瓦碎瓷,纸笔飞墨溅得满地都是,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寒千岭却毫不介意地站在一片狼藉之中,目光深而留恋地从那五个洛九江身上划过。
他第一句话没问游苏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关心游家内部是不是出现了什么动荡。他只是看着那几道墨色身影,把一串少年洛九江和青年洛九江看了个遍,万分怀念地评价道:“游公子妙笔天成。”
游苏郝然地垂了垂头:“寒宫主实在过誉了。”
寒千岭微微一笑,这才把注意力转到游苏身上。
“游公子需要我来帮什么忙吗?”
“我……”游苏张了张嘴又顿住,他恨不得一气把游家的事告诉眼前这位寒盟主,可话到了喉口又被生生咽下。
他的家族把他视为传宗接代的香火更甚于把他视作一个单独的人。他们蒙蔽他,保护他,把他困在无声的围城之中,再用软绸和金玉来包裹他。
但在过去的十七年里,游家没有对不起他。
他们虽然出于别的目的特意在培养他,可他们并不是在害他。
要游苏顷刻之间就改口倾吐游家的种种错处,他不出。
——然而,然而,与玄武界相对峙的,不仅是三千世界这个空茫的概念,他们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
游苏继承了老祖画魂的本事,因此对个体的情绪就更体察入微,生命在他这里也远比别处更重。
昔年他还只是个坐不垂堂的千金公子之时,就已经有一种出自天性的温软善良。画魂的技艺令他对生命的悸动更加敏感,也更割舍不下。
他只有茫茫然地看着寒千岭,朝对方的方向走去一步,仿佛想要找点什么支撑似地想握寒千岭的手。
寒千岭不动声色地避开,顺手抄起桌子上幸存的笔筒塞给他抓着。
游苏也不介意这个。他就那么紧张地握着那个翠玉笔筒,直到筒身上甚至泛起一道细碎的裂痕。
他喃喃道:“寒盟主,我,我们游家对不起三千世界……”
寒千岭早在他召唤之时就有猜测,如今一听他的这具模糊不清的指代,心里至少也确定了七八成。
他只是平淡而笃定地道:“不论前事如何,及时止损也是功德。”
他没给仿佛被抽去主心骨的游苏更多思考的机会,直接拿话问他:“游公子接下来要干什么?回游家去吗?”
游苏多年以来的习惯让他绝不会对旁人的问题听若惘闻。
特别寒千岭问他的问题还是“是或否”这样简单的二选一。
他虚弱地:“不行,我不能回去……”
倒不是因为他向寒千岭坦白了游家底细心虚,在游苏看来,在大义上做错事的是游家,心虚的应该是家族而不是他。
但很显然,于寒盟主的眼皮底下乌先生都敢晕他带走,他如果此时回家,那想必就是上门给送菜的。恐怕当场就被包送往玄武界了。
游苏虽然秉性纯善,可这么简单的道理他自然能想明白。
“那游公子有什么算?躲起来?”
“不,”游苏的眼神又清明了些,他把自己的拳头握紧又松开,坚决道:“皇皇正大之下,我无错无屈,何来苟蝇躲避之虞?”
和寒千岭两问两答之间,他的精神已经好了不少。刚刚那种巨大冲击之下造成的软弱神色也褪却了大半。
寒千岭第三次朝游苏发问:“那游公子有什么想做的事吗?力所能及之内,我愿襄助公子。”
游苏紧抿着嘴唇,站着思考了一会儿。
他已经察觉到,寒宫主的性格和洛兄是很不同的。
同样的情况放在洛兄那里,一定会热心替他陈列出许多选择。洛兄会劝自己,开解自己,和自己分明白游家此时的位置,以及多年来自己和游家的关系……但寒宫主不会。
寒宫主不评价游家也不评价自己,只问他接下来有没有想做的事。
洛兄热情浪漫,而寒宫主淡漠可靠;洛兄修道重修心,无论是刀法还是性格都令人惊艳,而寒宫主虽然从不曾做过闻名的出格之事,可没有一个人敢瞧他,也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
所以画洛兄可以用粗狼毫白描线条,刀锋需格外睥睨纵横;而寒宫主要当心工笔,他整个人精细到不能增减,发丝稍乱一分气场就有不同。
意识到自己又下意识往画魂的方向想后,游苏把思绪收了一收。
他想:不管洛兄和寒宫主的性格究竟有怎样的区别,可他们两个都是为我好的。
他们都是好人。
——这句评价寒千岭的话要是给阴半死听到了,他能把游公子放进药鼎里炖了,什么时候脑子清醒了什么时候让出来。
但游苏又不是阴半死的蛔虫,哪知道对方的心思。因此,他只是敬佩地看着寒千岭,轻声道:“宫主,我想去前线。”
寒千岭果然也不阻拦他。
“我会派人送你过去。在前线要注重的事宜尤其繁多,启程前我也会请人来给公子讲解。”
果然!寒宫主外冷内热,是个妥帖万分的好人!
游苏心里又加重了这个印象。
好人寒千岭带着游苏走出乌七八糟的书房,步入阳光明媚的院。然后仿佛“不经意”地想起一件事:“对了,游公子,你还有没有画别的九江?”
游苏一愣:“有倒是有,我还剩一张,只是那张洛兄是他饮酒时的样子,没镌刻刀意在里头,不能拿来对敌……”
寒千岭闻言微微一笑。
“这没有关系。”要是九江的画都被放出来当做攻击手段,那他寒千岭是做什么吃的。
游苏大方惯了,听寒千岭有这个意思,当下就取出那卷红绸缠紧的画轴递给他。
他看寒千岭珍视万分地一寸寸抚摸过画轴背后装裱的纸张,温柔如同摩挲洛九江的眉眼,不知怎地就有点无端脸红。福至心灵之下,游苏结结巴巴地明道:“像这类‘逸情’画魂,所费气力不多,宫主是可以再封回去的。”
寒千岭的笑意就更深了些。
“多谢游公子,你想何时启程?”
一提到这个话题,游苏的目光就坚定了些。他毫不犹豫道:“越快越好。”
……
于是三天之后,游苏被送往与玄武界正拉锯开战的某个世界。
他身份毕竟非同一般,因此护送他的修士直接按照寒千岭的吩咐,把他径直送到主帅麾下。
而这位来都来了就顺便管管的主帅上下端详了游苏一番,便缓缓眯起了眼睛,神色很是不善。
“游家子,我知道你。”
枕霜流阴渗渗地道:“你是九江的好朋友,怎么过来这里?”
游苏诚实地回答道:“是寒宫主派人送过我来。”
枕霜流的面色登时就更阴沉了些。
“狼子野心!我早就知道!果然,果然,他就容不得人到这个地步?”
“诶?什么?不是的!”
“好了,”从来一不二的灵蛇界主独断专行地一挥手,“你不用了——白练,把人待下去安顿好吧。”
“可是……”可是寒宫主没有容不得人,而且我要上战场的!
游苏无辜地睁大了眼睛,被一个笑眯眯的白衣男人软中带硬地拉走了。
但是他总觉得,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好像有什么误会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