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傀儡
玄武傀儡的碎裂,究竟会给三千世界的最北端带来何等变故, 已经不是现在的洛九江所能考虑的问题了。
毕竟碎都碎了, 何况这个玄武根本一碰就碎。
他只是把玄武傀儡碎成零件的残躯尽数收好, 然后一刻不肯拖沓地往白虎界返程而去。
凭借洛九江的速度,倘若当真马力全开, 那无论是热情的邀请,澄澈的美酒,亦或是心怀不轨的杀机, 全都不能留下他。
唯一能够让他停驻脚步的意外是……他在半路上遇到寒千岭。
当时洛九江刚刚进了辞燕界的驿传站, 照例留下三块灵石当作落脚费。他正要借此处的界图一览, 好确认自己接下来应该从哪个方向的驿传站走。
然而就在此时,远处隐约的某种气息惹得洛九江猛地抬起头来。
此时二人一东一西, 横隔整片大陆和无数山水, 然而洛九江感知到熟悉的龙气, 而寒千岭在这方世界中“看”到洛九江。
那一刻, 他们的视线透过万山,于空中隐隐地交汇。
驿传人才捧着界图转过身来, 便发觉身后那位身着黑衣的年轻公子突然就没了影子。
由于此时正在战时, 三千界都在戒备之中, 这件事还被驿传人上报上去, 后来派下两个人过来调查了一番, 什么都没搜出来,这才作罢。
然而此时,洛九江却想不到自己会给人带来这点的麻烦。
那一刻他的身影穿过拂柳和飞花, 足尖点过荷叶举着盈盈清圆的一泼莲池。他翻过山林又涉过江海,最终停留在人声鼎沸的闹市。
在人山人海的街心中央,洛九江与寒千岭四目相对。
一见到那个人,洛九江的笑容就实在忍不住满溢出来。哪怕他刚杀了饕餮又遇见玄武,但从察觉到对方气息的那一刻起,他连眼睛都要为寒千岭的存在闪闪发亮。
“我正要回去,你怎么在这儿?”
寒千岭有问必答,他温声道:“我之前去拜访了游家老祖,归程时顺便巡界罢了。”
“去看了画魂老祖游画之前辈啊。”洛九江顺口问道,“那前辈最近怎么样?”
寒千岭想了想游画之被自己找上门时模样,那清瘦的老人在听寒千岭叙述来意之后,连灰白的胡子都在微微抖动,气质再无传言中的仙风道骨。
他试图同时在一场战争中站定两方,可实力偏偏却又弱于两方,因此倒成为了交锋的第一个前哨站,注定必然会粉身碎骨。
游画之人到暮年,却毫无清心寡欲之念,反而极力地要把名利财权和子孙香火全都抓在手里,一样都不肯放下。
他贪图得东西实在太多了。所以寒千岭看得到他的结局。
对着洛九江,寒千岭话并不避讳:“快死了。”
洛九江:“……”
洛九江下意识道:“是玄武吗?”
如果不是玄武先一步找上游画之,那游画之就不会逼不得已之下投靠他,做一株来回摇摆的墙头草。
若非这样,他便不必在事泄后受寒千岭前日上门逼问的为难,更不会站在身败名裂、家族倾颓的临渊边缘,自然不用选择一死抹去全部真相。
所以要是游画之是被玄武逼死的,那也差不多。
虽然游画之自己心里未必会这么想。
寒千岭毫不犹豫地点头,回答道:“是。”
洛九江一听,怒气冲冲地握拳砸在自己手心里:“玄武可恨!”修真界但凡有名望有实力的长辈,他都要一个个点着人头为难过去吗?!
寒千岭面不改色地听着洛九江对玄武的指控,良心感觉非常舒适。
他不动声色地拉起了洛九江的手,牵着他往自己来处的方向走。
“我当时正在巡界,感觉有你的气息就直接前来,无暇留信……我的属下们可能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吧。”
他的没错。
在寒千岭携洛九江回程之后,他忠心耿耿的下属差点喜极而泣。
要知道,寒千岭虽然只是突然消失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但这个下属脑海里已经闪过千百种不祥的猜测,几乎要冲出门去,抓着路人来回摇晃着问“我们宫主呢?好秀丽的一个宫主,那么大一个宫主,刚刚还在这儿的!”这种话了。
看到洛九江,下属终于明白他们宫主是去干什么了。
他把心重新揣回肚子里,恭恭敬敬地叫了洛九江一声“主君”。
“太多礼了,不用。”洛九江摆了摆手。
他的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散落在桌上的那几枚玉简上。
当洛九江随手捏起一枚玉简查看其中内容时,下属下意识地想伸手拦一下。
然而他肩膀才刚刚一动,寒千岭的手掌就已经压了上去,阻拦了他的下一步行动。
心腹回头,只见到他们宫主微微摇头的侧影。寒千岭甚至连脑袋都没往他的方向偏一下,只是一味地瞧着洛九江的侧影,目光里满盛着一百年也未必有一回的温柔笑意。
他的眼神里仿佛能长出一只手,缓缓地沿着洛九江的线条温柔摩挲,无声地漫过洛九江的鼻梁有轻吻对方的侧颊,最后长长久久地停留在洛九江专注的眉峰间,深情涌动而上,几欲将他的爱人溺毙。
下属:“……”
他主上难得的深情模样实在让他背后发麻,一时竟然不能再落下第二眼。
作为一个长了上千万只复眼的蜻蜓,心腹相当有眼色地离开了,走的时候还没忘记给这两位掩上门。
洛九江一连翻看了四五枚玉简。
里面的内容倒也不是什么机密,只是一些有关日常信件的整理,以及对于几个世界边防守卫的建议。
明明都只是些枯燥的文字,洛九江却不知道为何看得眉眼都舒展开。
寒千岭走过去,把下巴垫在洛九江肩膀上,贴着洛九江的耳垂问道:“在看什么?”
“看你的一片良苦用心。”
洛九江顺手将玉简撂回桌面上,自己则放松了身体,朝着寒千岭的肩上仰了仰。
“千岭,你是更喜欢垂风、细柳和锋流三界吗?”
寒千岭闻弦音而知雅意,一听洛九江的问题就笑出来。
“你看出来了?”寒千岭低声笑道,“这三个世界是我最近巡视的……所以我确实更用心一点。”
“跟近不近有什么关系?”
“因为那些称颂赞美你的传言,还是最近才流传得格外厉害。”寒千岭侧过脸去,嘴唇几乎埋进洛九江的耳朵,他每一个字,气流都滚热地往洛九江的耳道里钻。
洛九江恍然发现,自己的腰腹已经不知何时被千岭用双臂环绕,紧紧地锁在一个微凉的胸膛间。
“如果一个世界特别爱你,或许我能尝试接受它,我正在尝试接受它……”寒千岭仍在话,然而话里的字句都腾然在直烧天灵的火焰里化作飞灰,此刻被寒千岭的气息环绕,洛九江的理智已然烟消云散。
他回过头,吻上寒千岭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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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图依旧活着,还活得挺好,玄武连他的口粮都没扣。
就是让椒图自己回顾一下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他都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创造了一番奇迹。
要知道,他三番五次地在玄武神经上蹦跶,几乎就差没踩着玄武脸皮跳舞,不过玄武仍然未把他如何。
可见玄武其实没和洛九江谎,从某个角度上讲,他的个性还是相对宽容的。
毕竟同样的情况若是换在穷奇或是饕餮身上,可能第一次发现傀儡有异时,就已经把椒图成了沫沫。
至于现在……
椒图已经在考虑,要不要把“玄武就是杀不了我”定义成机械护体第四原理了。
当然了,玄武这一次也没把椒图轻拿轻放,他发过一阵脾气后,直接给椒图强行下了新的傀儡订单。
他依旧要那种感受和人类无意的普通傀儡,但这回他要很多个,而且不论美丑胖瘦,男女老少,他全都要。
通过那个椒图匆忙赶工出来的双向沟通仪器,椒图将这个消息告知了董双玉。
董双玉感谢他的情报,又关心椒图是否受伤,有没有事。
这不是董双玉第一次对椒图嘘寒问暖,有趣的是,鸱吻明明生了一副寡淡无情的面容,偏偏在关照他人时会显得格外情真意切。
就好像是他真的特别关心椒图有没有受伤似的。
椒图照例草草把这个话题带过,他追问董双玉,玄武要这么多与人通感的傀儡是要干什么。
【大人有一个关于人类的想法。】董双玉垂着眼睫回复椒图,随即不等对方发问,他就抢先一步回答道:【请不必忧心。此事能成,便有能成的好;若是不行,也有不行的妙。】
答过这句之后,董双玉就沉稳地将棋盘重新合上,然后捧起棋盒走到碧玉盆旁,一枚一枚地将棋子清洗过来。
椒图或许还会在通讯里写上十个八个的问题,回忆起三条四条的零碎情报,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
玄武始终不动椒图,这种行为已经验证了董双玉最迫切知道的那个猜测。
……
在最戒备紧要的战时,实在不能施展多余的热情和浪漫,只能容得下一晌贪欢。
别的情热过去之后,洛九江捞过外衫披上,大致给寒千岭讲了讲他这回出去所遇到的事。
比起他来,寒千岭的衣冠显然就更整齐严肃。此时已经不是圣地那会儿,寒千岭不再需要借洛九江的举止,来体味他对世界的爱。
他看三千世界的目光稍稍变得顺眼了点。
“玄武傀儡?”寒千岭侧头想了想,“巧了,前几日却沧江前辈传书过来,据你师父前几日也遇到过一个,虽然没像你那个一样一碰就碎,不过确实脆皮得很。”
“玄武那个傀儡是出来找我的,但我实在不信这话。”洛九江和寒千岭对视一眼,显然是都嗅到几分不祥的味道。
要知道,玄武就是再点背,也不该点背到总共放出两个傀儡,正好就分别遇上跟他有仇的师徒二人。
所以他这一网洒下去的傀儡数目,只怕不少呢。
哪怕每个傀儡只有玄武千分之一的实力,那也够闹得三千世界暴起一场大乱了。
想到这里,洛九江登时披衣下床,寒千岭同时和他动作,几步走到书案边儿上。
洛九江口述那傀儡的特点给寒千岭听:“行止外貌与生人无异,但无血无肉,有缺则死……唉,目前我和师父遇到的,都还是玄武的样貌,但之后也不知道他会不会……”
寒千岭比他多想一步:“有些妖族即便化成人形,皮肤下的血肉也依旧形态有异。倘若全界都如此戒备,可能他们会因这举动多想。我近日就回神龙界重新镇场,那儿是妖族的大本营,有我在终归好些。”
晴空夏夜,本来星子万点,沁凉怡人,然而此夜天气骤变,天边卷来几声闷雷之后,一场暴雨不由分地泼盆而下,水积过踝,落满城花枝无数。
洛九江推开窗子,风雨交加着冷意扑面而来,瞬间沾湿他大片前胸。洛九江不躲不避,也不撑开灵气推拒,只是叹了一声:“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也同样是在这个夜晚,几百个椒图加急赶制的傀儡同时被玄武注入神识,一齐睁开了眼睛。
他们是被玄武洒下三千世界探路的第一群道标。
玄武不需要知道城防的布置,也不屑于探得某个界主的压箱底绝招。
他只想知道一个问题——人类这个种群,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