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后来的那些事(2)
那一刻,封雪以为自己很冷静。
在她自己的观感里,她觉得自己声音平稳如同往昔,还相当镇定地和洛九江确认了一下这个消息的真假。
然而在旁人看来,几乎只在那几个字传进封雪耳朵的瞬间,她就已经泪流满面。
哪有什么镇定地确定消息,只有一个女声呜咽地,惊愕地,狂喜地问道:“真的?你没有骗我?”
真的,不骗她。
从此之后,曾经的家乡和现在的这个修仙世界,封雪可以拥有两个家。
在得到洛九江的再三确认后,封雪毫不顾忌形象地蹲下抱头痛哭起来,她的哭声里倾注了十余年来的苦难和畅快,每一声哭嚎,都仿佛是死地大雪中那个孤独灵魂的回音。
洛九江始终耐心地、温柔地地看着她。
痛痛快快地哭过一场后,封雪才想起另一件事情。她犹豫的目光转向了刃——即使知道自己还能回来,但她依旧怕那千分之一的意外,不愿意和刃分开。
她硬着头皮问道:“多带一个人,一个原本不是那个世界的人,行吗?”
出乎意料,这次回答她问题的人居然是寒千岭。
“应该可以。”寒千岭淡定地,“我和你所在世界的意志,(通过一顿教他做人的毒打,)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出于对寒千岭的靠谱印象,封雪对此信以为真。
她欢天喜地的收拾了行囊,恨不得下一秒就出发,临走之前还被洛九江塞了一个储物袋。
她原本以为这是洛九江贴心给她准备的土特产,嘴上还客气客气,结果神识往储物袋里一扫,整个人都愣了。
封雪:“”
为什么储物袋里会有几百个、ipad、笔电和psp啊!
洛九江友善微笑道:“没电了,麻烦雪姊回去帮忙充个电啊,不用劳烦雪姊亲自动的,到那边的接头人姓段,雪姊交给他就行。”
封雪:“”不,不是你们是真心想送我回家,还是因为游戏没电?!
当然,死地中的四个人依旧保留着火热的革命友谊。临走之前,封雪给洛九江指点了谢春残最近歇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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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春残所在之处,乃是一片海域。
在玄武一事事毕,三千世界被洛九江重新合而为一之后,谢春残就推辞了各大门派的邀请,对所谓“谢神弓”的名号一笑置之。
他独自一个消失在天际尽头,亦如同当年出了死地后,他只与封雪告别,转身就踏上了属于自己的征程。
只是这一回,并没有仇恨萦绕在心头了。
谢春残虽然在世人心中都消弭了踪迹,但一直都和洛九江和封雪等人保持着联络。
大概是昔年死地雪原里,那片由洛九江描述给他的大海听起来实在太过美好,太令人向往,洛九江几次收到他的传讯,都会发现落款必然在某一处海边。
这也是很好的。
洛九江和寒千岭按照封雪的指点,前往了那处相隔不远的海域。
谢春残果然就在沙滩上,他兴致颇佳,用岩石和树枝在沙滩上垒了一个房,歪歪扭扭,不成体统,洛九江敢用经验保证,这房子睡不了三天就得塌。
可能是自知艺不精,为了避免被压在房子底下,谢春残白天时自觉地离那屋老远。
他左袖缠着一张劲弓,右指搭箭,一目微眯。
此时,他整个人都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耳中灌满了汹涌的海潮声,却丝毫不为所动。
洛九江遥遥站在他的背后,只见谢春残一松,掌心里的一把羽箭各自散落如同星子,十几矢连发出去,每箭必中,箭箭都一定射到一条鱼。
洛九江:“”这什么鬼。
想他洛九江自幼在海岛长大,什么渔捕鱼,鱼叉叉鱼,鱼竿钓鱼样样都会,徒摸鱼也只在等闲,然而用箭射鱼他还真就没干过。
谢春残此举开天下先河,也算是行前无古人之举了。
洛九江走上前去,帮着谢春残把那些穿了箭的鱼获捡回来。
谢春残可能是看准了时才发箭的,那些游鱼中矢之际,正好赶上一波落潮。于是中箭的鱼儿们都不能游走,统统晾在了湿润的沙滩上。
见到洛九江,谢春残也没有很意外。他拎着箭尾把自己的收获并成一簇,冲着洛九江轻轻点了个头。
“来了?”
听他熟稔的语气,仿佛等了洛九江许久。
回身再看到寒千岭,谢春残的表情也依旧客气,他也冲着寒千岭一点头,语气略带轻快地:“今日我掌厨,请你们吃全鱼宴。”
他皮肤被晒得黑了些。
原本谢春残脸色苍白,脸颊消瘦,因此时时缠在眉心的那股郁气看上去就如同郁结。
不过可能是因为最近吃得好,心态也放开了,谢春残皮肤被晒得颜色微麦,两颊也丰起了一层薄肉,再不是一副刀割般的苦瓜相。
寒千岭亦冲谢春残回礼。
虽然俗语常言爱屋及乌,然而真正起来,在洛九江的这些朋友中,和寒千岭关系还不错的,也只有游苏和谢春残两个。
游苏的话这个傻孩子只要不当面拔刀捅他,哪怕在背后给他一刀子,他可能都会以为你是好人,还会问你最近会不会缺钱。
而谢春残对寒千岭没什么意见的原因,纯粹就是他自觉自己比寒千岭过分多了。
阴半死不喜欢寒千岭,是不喜欢他身上潜藏的血味儿;封雪对寒千岭情感复杂,是因为看到他就感觉看到r的黄本;沉渊在寒千岭面前更沉默些,一半出于同为龙类的相斗之心,另一半就是怕他拐带方昭。
可谢春残不一样。
他当年在死地里可谓丧心病狂,连“困住封雪,让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杀了刃”的事都做的出,良心早八百年就扔了喂狗。
后来从死地逃离,他孤身一人踏上复仇之旅,杀人,也被人杀,论起身上的血腥气来,哪里敢笑他人重。
他曾经沉沦于苦海恶途的最深处,于是在这方面的心态反而比别人要来得宽容。
何况他早就和洛九江调侃过“右君”等等一系列荤话,又亲眼见证着洛九江究竟怎么开窍,因此看寒千岭时甚至有几分隐晦的邻家大哥心态。
——今儿天气不错,左边住着的朋友终于想通了,决定跟右边住着的朋友好了啊。
当然,他这想法是谁都不知道的。封雪要是偶然得知,能就此事震惊的喷死他。
谢春残从自己那个歪歪斜斜的屋里刨出一套锅碗瓢盆,洛九江和寒千岭也蹲下来帮着洗涮。他们三个爷们儿齐刷刷地蹲在海边,看背影简直如同一排蘑菇。
洛九江有点好奇:“那个屋,你真的会在里面住吗?”
谢春残微微一笑,反问道:“你住吗?”
“”洛九江才不住。
但源于死地里出生入死的友谊,洛九江强挺着点了点头。
谢春残果断对此嗤之以鼻:“就是盖个气氛,里面放点不重要的东西。要我——谁住谁傻。”
洛九江:“”
洛九江上抄得乃是一口最大的汤锅,听闻谢春残的嘲讽,他把这口汤锅舀满了海水,二话不当头泼了谢春残一身。
谢春残被淋了一身海水,他在脸上抹了一把后便拧起眉毛,不甘示弱地抡起了饭盆。
对于谢春残摆出的反击架势,洛九江亦是气势十足,脚尖已经勾起了一叠饭碗。
最终,在无声抱起一口大缸的寒千岭的监护下,他们两人握言和。
三人对视一眼,全都忍不住笑起来。
有了这些日子的历练,谢春残做海味的法已经相当熟稔。
他们三个彼此分工合作,很快一桌煎烤烹炸,炖汤生切的全鱼宴就摆上了沙滩。
比起当年白虎宗里一起吃得那顿火锅,以及死地中抓鸟来做的烤肉,这回的菜色就更齐全了些。
三人举箸吃了一会儿,竟然还有个特别的来客。
那姑娘才十二三岁模样,头上结着两条麻花辫,项上系着一串明珠,短衫阔裤,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海女。
然而这女孩却半点不见羞涩,上来第一句话就喊“欢大哥”。
洛九江惊异的目光在谢春残脸上停了停。
谢春残非常自若地看回去:“怎么着,没见过谢见欢吗?”
女孩不认生,大大方方地跟“俊哥哥”和“漂亮哥哥”各自打了个招呼,然后去扯谢春残的衣角,嘴巴甜得像抹了蜜。
谢春残提醒她:“有事事。”
女孩坦白:“家里船坏了,爹和叔叔出海一来月呢,娘欢大哥能补。”
洛九江听闻这话,眼神立刻往旁边七歪八扭的房子上漂移一下,对这个决策抱以充分的怀疑。
没想到时隔一阵,谢春残不止皮肤变黑,口气也变大了。他摆出一脸“这算得了什么”的表情,大包大揽地点了点头。
洛九江:“”等等,死地那会儿你不这样来着。
姑娘得到应承,立刻就甜甜地笑起来。她摘了自己顶着的编草帽,反扣在谢春残头上,“哥哥”两个字被她叫得又脆又亲。
谢春残随取了一碟子没动过的熏鱼给她拿走,再转过头来时神色已经相当得意。
他比了比姑娘远去的背影,对洛九江炫耀道:“看到了吧,不止她家,附近海女都知道十里八乡哪个俊哥靠得住。”
“你真会补船?”
“不会。”谢春残坦然道,“我就是有钱。”
洛九江:“”你这个解决方式,怎么听起来那么游苏
还不等洛九江念头转毕,就听谢春残自如地补充道:“当然,钱都是游公子给的,我离开的时候他相送了好大一笔盘缠。”
洛九江:“”果然!
吃过饭后,谢春残硬是扣下洛九江和寒千岭刷碗。
一贯持刀的拿上抹布也是一样灵活。谢春残擦干净饭碗边缘的一串水珠,突然低声笑道:“回首望去,浮生若梦啊”
“在我看来,却是梦若浮生。”洛九江头也不抬地和一盆脏盘子苦战,语气却非常豁达坚定,“悲喜、酸甜和冷暖都如此真实,我们活在永不终结的眼下,而不是诞生于梦。”
谢春残沉默了一会儿。
过了片刻,他又重启了一个话头:“在死地的地宫里,我做过一个虚假的,却相当惹人留恋的梦。”
我知道。洛九江无声地想。他还记得那一天谢春残口鼻中呼出的掌中花籽,以及他一双被泪水渍得微红的眼。
他只是看了看身边的寒千岭,含笑附和道:“我也做过那样的一个梦。”
“但它醒了,醒的好。”谢春残怀恋而释然地道,“我终究可以拥有今天。”
话音未落,他反一个擦得干净锃亮的大饭锅罩在洛九江头上,乌黑一顶,算是报了之前被当头泼水的仇。
洛九江:“”
在碗也刷过之后,谢春残就出言赶人了。
他嫌洛九江和寒千岭都长得太过夺目,生怕他们两个在此多逗留几天,自己就当不了这片海滩上最靓的仔。
洛九江踢飞一片沙子扬他的眼睛。
当然,作为这些日子一直以海为家的有志青年,谢春残对附近已经熟悉的很。
他给洛九江指出了沉渊所在的那片海域。
海道相通,沉渊其实离谢春残现在居住的地方不算太远,两个人还曾经在珊瑚丛旁见过一次,彼此来往打过招呼。
目送着寒千岭和洛九江远去的背影,谢春残从自己破破烂烂的房间中搬出一把躺椅,惬意地在上面摊开了脚。
他将姑娘送给自己的草帽盖在脸上,鼾声轻微,却是睡起了午觉。
海潮那规律而鲜活的声音由清风吹入他的耳畔。
他不用看也知道,不远处的海水会撤下去,扑上来,一次又一次地冲刷掉沙滩上的印迹,涨潮落潮。
总有一天,那些遗留在心里的痕迹,也将被时光和岁月的浪潮消磨干净。
他是谢氏如今仅存的血脉,曾经背弃本心做过卑鄙无耻的不肖子,却也卧薪尝胆,亲复了血染长街的灭族之仇。
冷漠的谢春残、戏谑的谢春残、冷酷的谢春残、软弱的谢春残
没有谢春残了,他现在叫谢见欢。
临海而居的谢见欢。
也许在某一天,当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全部被擦去旧痕,他会重新撑起一个新的谢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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