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一世(完)
“把他带过来。”景柔命其中两个舞娘一左一右按住景姒的肩膀, 把他从榻上架起来, 拖到自己面前。
景姒喝了酒,又受了那铃铛魔音的干扰, 能保持神智清醒已属不易, 方才与斛律铖的那一番纠缠,更是耗尽了他好不容易才攒起来的力气,所以现在面对舞娘的摆弄,竟是一丝反抗能力都没有。
那两个舞娘外表纤弱, 力气却出奇地大, 轻轻松松便将他桎梏着,从榻上拖了起来。
扣在景姒肩膀上的手用了巧劲, 尖锋的指甲一收紧, 景姒便感觉到一阵从骨子里冒出来的,尖锐的疼。
他疼得脸色发白,贝齿咬着唇瓣,逼出来一抹鲜艳的红, 但好歹将溢到唇边的痛呼声给咽下去了, 没丧尽最后一点颜面。
景柔站在原地,目光在触及景姒红润的唇瓣时,愣了一下。
她喜欢充满死气的东西, 遇到漂亮的活物,总要将之杀死做成漂亮的标本, 才觉得那是真正的完美。
只要活着,总有一天青丝会化为华发, 雪肤会变得蜡黄,只有死亡,才能永远保持标本的美丽。
血色按理是她最厌恶的颜色,但现在,她看到景姒绯红湿润的唇瓣时,竟然觉得有几分……诱惑。
“……太子哥哥。”
仿佛受到了什么蛊惑一般,景柔伸出了手指,用指腹在景姒唇上揉弄了几下。
这样怪异的举动,景姒怎么也不会相信景柔只是想杀他了。
在景柔的手再次落下时,他偏头躲开了些,素白的手落了空,景姒的声音里夹杂着恼怒,“景柔,你在做什么?!我是你皇兄!”
景柔却充耳未闻,仿佛被魇着一般,直勾勾看着景姒微微张开的嘴唇,软红的舌尖,在她眼中一闪而过。
方才,景姒吻斛律铖时,这羞怯的软舌是不是已经被斛律铖品尝了个遍呢?想到这里,景柔不禁愤怒起来。
她已将景姒看做收藏品之一,虽然难得的,她并不想杀他,但也决不容许她的所有物被玷污。
反正,割了舌头也不会死,甚至只要景姒不张嘴的话,都不会影响到收藏品的美观程度。
这么想着,景柔原本已经收回鞘的匕首,慢慢滑开了些,发出“锵”的微响。
“太子哥哥,你被弄脏了,皇妹帮你把脏东西去掉好不好?”她把脸凑过去,天真的杏眼里映着景姒如珠如玉的一张脸,“可能有点疼,你忍着点。”
景姒早在观星台上景柔要剜他眼睛时,便知道她有些不正常,但那时他不想挣扎罢了,似乎是斛律铖的出现点醒了他,景姒一瞬间,又不想死了。
“景柔!”景姒试图唤醒她的理智,“你冷静一点?”
但显然已经不管用了,景柔眼底涌动着嗜血的兴奋,导致她对外界的刺激反应很迟钝。
她抽出匕首,拿冰冷的刀身贴着景姒修长的颈项慢慢往上游走,回答的却是景姒的上一句话,“你你是我皇兄?”
她冷冷哼笑了一声,“父皇从未临幸过哪一个后妃,你又怎么会是我皇兄呢?”
这是宫中缄默的辛秘,就连景姒都是近两年才知道的,而景柔为什么会知道,也许是无意中听到,也许是景谟告诉她的,景姒一时之间哑口无言,不知道该什么。
“太子哥哥想把我嫁给钵盂人?”景柔不知触动了那一根愁肠,幽幽道,“如果真是我的皇兄,又怎么会舍得让自己的妹妹嫁到那种地方呢?”
钵盂女子稀少,一女侍多夫的情况随处可见,就算是皇室,也沿袭着兄死弟及的迂腐制度,把女子当做毫无感情的货物进行转让和占有。
闻言,景姒眉头紧锁,“谁跟你的?”
钵盂王子上京,名义上是朝贡,还单方面宣扬了要娶一个大雍公主回去的谣言,但无论是景瑋还是景姒,都从未回应过。
甚至方才的宴席上,景姒也从未提到这件事,他终于想通景柔为何会突然与景谟交好了。
似乎是伤感的情绪让景柔恢复了一点神智,她反声问,“什么?”
“景谟的,大雍要送你去钵盂和亲。”景姒的语气有些淡漠,是陈述而非疑问,“他骗你的。”
钵盂此行是示弱,其实更多的是试探,若是大雍真听从他们的请求,送一位公主去和亲的话,恐怕过不了多久,阙都城便会再起战火。
所以,无论如何,大雍与钵盂联姻都是无稽之谈,也只有景柔这样深居宫中的无知少女才会如此轻易地被蒙蔽。
“钵盂王子是斛律铖假扮的,那么真正的钵盂王子,现在肯定在景谟那里。”景姒甚至顺藤摸瓜,出了景谟全部的算,“若他夺权成功,出于稳定朝政的考虑,才会真的送你去和亲,以安抚钵盂。你清醒一点!”
景柔愣愣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猛地摇头,“不,我不信!”
“不信的话,你现在就可以去看看,那钵盂王子是不是被景谟好吃好喝地款待着。”景姒现在冷静得可怕,“听钵盂王子喜好美色,若是没有猜错的话,他现在肯定在江边的某一艘画舫里。”
景柔受到击般地后退了几步,脸苍白,握着匕首的手指下意识攥紧,弄得指节泛起了白色。
她怔怔沉默了许久,就在景姒以为她要放弃之时,又看到她猛然抬起头,发红的眼眶里,是想要毁灭一切的怒火。
“既然如此,那你们就都去死好了。”景柔神情隐隐癫狂,大概是既不相信景姒的不会送她去和亲的话,又觉得他猜测的景谟的算十有八九会应验,“你们都去死,去死!”
景柔神情激动,攥着匕首直直往景姒心口刺去。她不知道,自己的动作有多迟缓软绵,景姒不闪不避,因为他知道,那藏在蜡烛里的miyao终于起效了。
那蜡烛是景姒闲暇时做了一箱子,随手放在东宫的某个角落,时间久得他自己都忘记了,方才那些舞娘阴差阳错地翻出来,景姒才想起。
他给斛律铖喂的药丸,并不是治疗外伤的,而是抵御miyao的。
大概是这些蜡烛真的放了太久,miyao的效果弱了很多,竟然到现在才起效。
果然,景柔的刀尖刚刚划破景姒的衣裳,她便头脑一阵晕眩,险些连匕首都握不住。
她捂着额头,眼神都有些恍惚了,“你,做了什么?”
那两个控制着景姒的舞娘,甚至比景柔更早显露出中药的征兆,她们扣着景姒肩胛的手不知不觉已经松了许多,等到景柔显露征兆时,她们已经纷纷软倒在地。
景姒的力气还未恢复,他竭力撑着双腿,才能勉强站立。
景柔竟还有一丝清明,只是那一丝清明都染上了癫狂的痕迹,景姒听见她不停重复,“你骗我,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但也不会容你。”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景姒总算有了点力气,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挪到榻边,斛律铖还没苏醒,他脸上粘的胡须已经掉得差不多了,露出一张俊美无俦的脸。
“斛律铖,醒醒。”景姒解开了他的睡穴,叫了他几声。
没过多时,斛律铖便悠悠转醒,大概是常年镇守阙都的原因,他的目光迅速由迷茫变得清醒,锐利得如同某种凶猛的野兽。
但这目光,在触及景姒时,骤然温软下来。斛律铖嗓音有些沙哑,“姒儿。”
再一次从他口里听到这个称呼,景姒都没脾气了,现在时间紧迫,他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能站起来吗?”
斛律铖点点头,那铃铛声的影响已经弱了大半,现在令他虚弱的是后背上的伤口,但再重的伤他在战场上受的都不少,所以现在还能硬撑着站起来。
景姒也比他好不了多少,他们肩靠肩互相支撑着,慢慢往外走。
路过景柔时,景姒低头看了一眼,发现她竟还没昏迷过去,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如恶鬼一般。
景姒被这样的目光盯着,心里也没多大的感触,他收回视线,脚步沉重地跟着斛律铖往外走。
然而他们还没走出多久,门就被急促地敲响,外面传来女子焦急的声音,“公主,着火了,您快出来!”
景姒一愣,抬起头,屋顶上已经冒出了一簇簇的火苗,正无情地侵蚀着房梁砖瓦。
这里很快就会化为一片火海,他们必须尽快离开。
但此刻外面守着两个舞娘,以他们现在的状况,根本没办法倒她们。
斛律铖也顺着景姒的视线看去,明白了他们现在的境况。
他放开环在景姒腰间的手,从景柔手里,把匕首强硬地抢了过来,窝在手里。
“姒儿,在这里等我。”他让景姒呆在原地,一个人扶着墙壁,走到了门后。
门外的两个舞娘见景柔久久不回应,心中已有怀疑,正想不管不顾地撞开门进去时,却发现那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开了。
若是平时,她们有很高的戒心,不会在还未看清开门的人是谁就轻举妄动,但那熊熊的火势已经把她们的戒备也燃烧殆尽,所以她们想也没想,便抬步往里走。
门开的缝隙,仅能容一人通过,斛律铖站在她们看不到的角度,屏着呼吸积攒力气。
在第一个舞娘进来时,斛律铖出手了,身经百战的他并非浪得虚名,即使身体虚弱不堪,他握着匕首的手也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精准地划开了舞娘的咽喉,血喷洒出来,染红了一片。
舞娘叫都未叫出一声,便捂着咽喉痛苦地死去了,她的尸体软倒在地上,后一个舞娘得了警醒,一时不敢擅自进入。
斛律铖在血液飞溅的时候,换了一下位置,几息之后,他原来站的那个地方,薄薄的门板突然被一只带着长指甲的手刺穿,若是斛律铖还站在那里的话,这手刺穿的就是他的胸膛。
但现在斛律铖换了位置,所以那只手抓了个空。
斛律铖瞄准机会,攥着匕首爆身而起,“——箍”一下,刀刃穿过舞娘的手掌,将之深深钉在了门板上。
那舞娘惨叫了一声,挣脱不得,而斛律铖已经是强弩之末,解决了两个舞娘之后,他已经彻底没了力气,气息紊乱得如同风中残烛,手撑着门板才勉强维持站立。
刚才那一番激烈争斗,似乎将后背上的伤口撕裂得更大了,血流出来,却是滚烫的,斛律铖闻到燃烧的烟味,此时殿内已经烧起来了,火舌蔓延得很快。
他向景姒伸出手,“姒儿,过来。”
景姒旁观了他的一场战斗,被他的骁勇震撼到了,那些血腥并不让他觉得斛律铖可怖,反而觉得他强大如斯,真的跟时候那个被人逼进绝境不懂自救的狼崽截然不同了。
狼崽已经成长为统帅一方的雄狼,有尖牙和利爪,足以保护自己心上的人。
听到斛律铖的声音,他缓缓回过神来。他松动脚步,刚想举步走过去时,却发现脚腕被什么仅仅抓住,无法抬起。
“——景柔。”景姒低下头,看到的就是景柔不知何时爬到了他脚边,两手死死地抓着他的脚腕,不让他离开,扬起的杏眼里,满是快意的疯狂。
也许是体内天生便有癫狂的因子作祟,景柔明明中了迷香,却还是能迸发出超乎寻常的力量。
纤弱的手指,里面蕴藏的力道却几乎把景姒的腕骨捏断。
景姒伸另一只脚,想把她踹开,另一边的斛律铖也发现了这边的不妙,他脚步刚要动,想过去帮景姒脱离桎梏,屋顶上被烧断了的一根横梁,却突然掉落下来,混合着无数瓦片火苗,阻隔在他面前,景姒被困住的身影,也被彻底遮掩在冲天火焰之后。
“姒儿!”他心中一恸,方才杀人都平稳如斯的手,现在止不住地抽搐抽搐,他想要扑过去将景姒救出来时,却发现有两个人比他更快,像是看不见那熊熊火焰一般地,直直往里冲。
其中一个是因为被禁足而没有出现的大皇子景匿,而另一个则是个陌生的俊秀少年,身穿一身粗布衣裳,两人俱是目光急切,眼也不眨地往里冲。
斛律铖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一般,他连站都站不住了,姗姗迟来的御林军发现了瘫软在地的他,将他带了出去。
斛律铖等在东宫外面,整个人只剩下空壳一般,眼睛都是空洞的。
他背靠着一棵树,呆呆地坐在那儿,与大叫着“走水了”往来穿梭的御林军格格不入。
不知过了多久,几乎是一片火海的东宫中跌跌撞撞地飞出两道声音,斛律铖愣愣抬头,敏锐地发现那个陌生少年怀里似乎还抱着个人!
他眼里陡然燃起希望,慢慢爬起来,一脚轻一脚浅地走了过去。
陌生少年将怀里的人平放在地上,斛律铖的目光在看清那是谁时,骤然变得黯淡无光。
因为,被救出来的人竟然是景柔!
白蘅的脸色也不好看,他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横梁落下的场景,景姒的身影被跳跃的火苗燎得虚幻,像是一缕青烟随时会消失一般。
他心中顿时涌起巨大的恐慌,然而等他冲进火场,却没有找到景姒,把整个东宫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没有发现景姒的身影。
最终,他不得不把唯一还活着的景柔救出来,期盼从她口里知道有关于景姒的消息。
景匿也是一样的想法,他拦下一个护卫,从他手里接过水桶,将满满一桶水劈头泼到了景柔身上。
景柔咳嗽着醒来,还没将胸腔里的烟气尽数吐出来,就被白蘅掐着脖子质问,“殿下在哪里?”
她难受得几欲憋死,脸色都涨红了,还是景匿稍微有些理智,让白蘅松开手。
等景柔稍微缓过来了些,白蘅便迫不及待地追问,“!殿下在哪里?”
景柔神情有些恍惚,想起了方才她明明死死地抓住了景姒的脚腕,却发现手里越来越空,景姒整个人都像是在发光,像月光一样莹润的白光,从他体内四散出来……传中的神迹就在眼前上演,景柔惊讶得瞪大了眼睛,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
等到白蘅与景匿进来时,景姒已经消失了。
等景柔把自己看到的事情断断续续讲完,其余三人神色各异。
景匿脸色难看,“景柔,你是疯了吗?”一个活生生的人凭空消失,这怎么可能?!
其他两人当然也不相信这样的鬼话。
但景柔无论如何都一口咬定景姒就是凭空化成白光消失的,见问不出什么结果,景匿只好命人先将她收押,率人全力救火,希望能从火场残留的痕迹里得到一点线索。
东宫的一场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想也可知,里面就算有人也已经被烧成了灰,遑论从中找到景姒。
景瑋待在废墟前,不肯离开,几个肱骨老臣捧着帝冕跪在他面前,“大皇子,如今大雍只剩下您一个皇子,请您迅速登基,以安抚民心社稷。”
景瑋、景姒与景谟俱葬身火海,如今的大雍正是多事之秋,急需一名君主统领。
钵盂那边得到了消息,已经开始连连进犯,斛律铖伤势刚好了一些,便连夜赶回阙都;
白蘅在这里守了两夜,想起他被盛传为医仙的师父白烨,医仙——生死人肉白骨,那他肯定也有办法救回景姒!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他也匆匆离开了。
这里只剩下景匿了,像是失了魂一般,呆呆看着火势由大变,到现在,他已经是第四天滴米未进滴水未沾了。
大臣们为求他登基,不得不,“大皇子,若是陛下和太子在天有灵,见到大雍的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肯定不得安息,你要他们在九泉之下都不能安心吗?”
景匿却还是一动不动,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大臣们以为今天恐怕又要无功而返时,却看到景匿慢慢拿起那顶坠满锍珠的帝冕,戴在了头上。他整个人的气势为之一变,陡然间变得尊崇无比,只是声音还带着嘶哑,“等皇弟回来,我便把皇位还给他。”
他到现在都不肯相信景姒已经死了,仅仅攥着唯一景姒有可能在意的东西,期盼着他回来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