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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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是二零零五年的初秋时节,金黄的落叶在街道上薄薄地铺展了一层,城墨县街头巷尾的几家音像店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播放着徐怀钰、SHE等当红明星的新歌.

    向来悠闲的墨县人这一日却是难得的行色匆匆,人潮向着同一个方向涌去。

    那里是有些偏僻的城南。在县城的其他地区已然攀上全国范围内除旧立新的基建快车时,曾经作为老墨城经济娱乐中心的南城却渐渐被时代的列车远远抛下。

    墨县人习惯称呼这片区域为老城,自己居住生活的地方则是新城。两个城区仅有一街之隔,却仿佛穿越了一整个世纪节点的岁月。

    新城里高楼林立,马路宽阔整齐,绿化井然,沿街的商铺已然有了十几年后商业步行街的雏形。

    南边的老城。老城的道路还是青石板铺就,缝隙里生着不知道哪一年扎根下来的青苔,一年又一年地萌发着,层层堆叠起墨绿的色彩。青石板路的两旁,白墙黑瓦的旧式房屋被一条条蜿蜒的深巷连接.

    这里是被时代遗忘的角落,如果深巷的尽头突然转出来一位撑着油纸伞身着翠缕衣的仕女来,都不会令人感到丝毫意外。

    深巷的尽头自然是没有仕女的,深巷的尽头却是一个墨城本地人人皆知的戏班子。

    墨家班在墨城很有名,但没有人得清这个戏班是什么时候开张的,它和墨城同名,它的主人以墨为姓。在墨城老一辈人的印象里,在他们还的时候,那个墨家班就已经占着那处足有一亩多的大院子,每日鼓瑟丝弦乐声不断,上演着一出又一出只在墨县独有的戏本。

    墨家班的老戏折唱过了一年又一年,风雨不歇,年节更胜,一直唱到今天。

    它带着满身历史的尘埃,和这古意盎然的老城彻底融为一体。

    只是这些厚重的底蕴,并没能为它带来多少特殊的待遇。

    二零零五年的这个秋天,墨县吹风了好几年的南城开发项目终于启动。

    新上任的墨县县长野心勃勃,一心要在任上干出些政绩来。在经济增长作为首要任务的那个年代,老迈得如同苟延残喘的老黄牛的旧城区,自然成了肉中之刺,是墨县这艘即将腾飞的经济战舰上的废铜烂铁,不除不快。

    政府部门一旦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办事效率高效得令人乍舌。墨县南城规划蓝图很快落定,项目招标业已完成。

    新成立的南城拆迁办已经对南城居民进行了第一轮意向调查,大部分人是拍手叫好的。虽故土难离,但有新房子住谁又愿意守着不知道烟熏火燎风吹日晒了多少年的旧房屋,何况既分钱又分房,简直是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事。

    惟有守着一大片戏园子的墨家班,最是犯难。

    南城的大部分项目由三家地产公司瓜分,其中两家是墨县本地的,还有一家来自S市。能从地头蛇的嘴里撬走几块肥肉,知道些内情的人都猜测着,这家听都没听过的S市方圆地产,背景大概比实力更深厚。再一听老板姓燕,这猜测就作准了十之八九。连校园里的孩子都知道,S市有个名气十分大的燕氏集团,他们的衣食住行玩倒有一多半都跟燕家的产业扯不开关系。

    整个墨县最关心这件事的,大概要属墨家班那位年近半百的老班主了。

    墨家戏班的戏园子不大不占地将近两亩,戏班里的老老少少几十年来吃住都守着这个园子。园子里有戏台,不时卖票开演。有人家办红白喜事要雇戏班的,方圆百里名气最大的墨家班是众人首选。下面的村镇庄户农闲赶社祭神时,墨班主就带着几十弟子巡村巡镇地演,有时候一巡就是几个月,从夏初巡到秋末,半年都奔波在路上不得着家。但墨家班的这处大院子,始终是所有人心里的根。

    它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是倦鸟的归巢。有它在,就算在外再多风雨操劳,心里也始终是踏实的。

    而现在,这棵牵萦着戏班众人的大树,就要被连根挖起了。

    从项目放出风声到拆迁办上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墨班主原本还算乌黑的头发,几乎是肉眼可见地变得花白。

    如果是本地的房产公司,凭着他在墨县几十年的交情脸面,怎么也能缓和一下,还有商量的余地。

    偏偏他的戏班所在的这一大块地皮,正好落在了那外来的和尚手里。方圆地产派下来的办事员像个只会执行程序的机器人,一板一眼地扣着合同条款,丝毫没有商谈的余地,一直催着拆迁进度,催得墨班主又白了一大片头发。

    这才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头风。

    好在墨家班在墨县也并非等闲。光是墨家那个老旧的戏园子就比墨城所有的建筑历史都久,且墨城老一辈的人多是听着墨家班的戏长大的,墨戏中最有名的一出度狐仙,是老人们的流行歌曲,人人都能张嘴就来上一段。

    度狐仙是墨家班代代传唱的一出戏,每一任的班主在还是少班主的时候先要演上几百出的狐仙。一年一年地演下来,从少年演到成年,一直到儿子长大了来接替,不是狐也成狐,不是仙也化仙了。

    老观众代表着资历,有时候也代表着地位。即便是县长,面对自己那个坚决维护偶像的老父亲,也是无可奈何。

    于是墨家班拆迁一事,就这样僵持了下来。谁也不退一步,谁也无法寸进,那一板一眼的办事员也没有丝毫办法。

    僵持了几个月,到了这个枫叶染黄的初秋时节,方圆地产终于又有了新动作。

    机器人办事员被召回,方圆地产的创办人兼董事长燕芳女士,亲自到墨县来了。

    这一下连县长都坐不住了,墨县这样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县城,什么时候来过这样的大人物?连忙着安排人员接待。

    不过这位燕女士却也省心,县长的安排全部挽拒,自己一行的全部事务由陪同她前来的侄子一手操办,自己却在旅馆里深居简出,基本不在人前露面。

    县长随即会意,不敢再去扰那个看着就十分高傲不易近人的燕女士,转而与她的侄子燕凛交办事务。

    她这个侄子除了看上去有点……太年轻——就算衣着神情庄重成熟,那脸庞虽然俊美却仍显几分青涩,分明还是个少年人——除此之外,谁也挑不出一丝不妥来。

    这样一个还没长大成人的少年,待人接物如沐春风,雷霆手段样样不缺,商谈起项目细节也了如指掌,专研内行,几番接触下来,谁也不敢欺他年少就随意糊弄。

    总的来,比之前那个四十岁开外的机器人办事员,不知道高出了多少个段位。这位来了不过一周,就将之前一团乱麻的事务料理清楚,疑难事务重点推进,进度似乎一下子就快了起来。

    这边的进度快了,墨家班那里便越发火烧眉毛。

    墨班主四处托关系访人情,总算搭上了燕家这两尊大佛的线。关于墨家班戏园子的去留,也总算可以面对面地谈一谈了。

    为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大可能地服对方留下墨家班,墨班主特意在戏园子里设下此处最高规格的酒宴,又请了墨县最有名望的各界人士来作陪。

    宴席八仙桌正对着的戏台也理一新,幔布地毯都换上全新的,乐队从上午就已就位,将墨剧里最悠扬喜庆的乐音奏了一遍又一遍,从宴席这边看去倒是一派绮丽气象。整个墨家戏园子弥漫着前所未有的热闹氛围,乐音飘飘荡荡地传出去老远,吸引了墨城街头闲逛的闲人们都往南城凑热闹来了。

    墨班主卯足了劲儿要让这S市来的喝惯了洋墨水洋咖啡的大人物们切身体会一番传统艺术的魅力,晚上正席开演的自然就是墨家班最拿手的那一出度狐仙。

    度狐仙,度狐仙,最重要的自然就是那美若天人的狐仙了。

    眼见着已经快到五点,宴席原定六点开始,客人陆续到来,墨班主穿着大褂长衫在门口亲迎。

    满面笑容地又迎进一位客人,一转身墨班主脸上的笑容马上就掉了下来,抬袖抹了一把满额头的汗,招手叫来一个弟子:“窦,快去看看!墨里怎么还没回来?!这都什么时辰了!他不知道今晚有重要演出吗?!”

    名叫窦的少年也是一脸哭丧:“师父,我都看了好多回了,师哥影都不见。我让春出去找了,还没个信儿呢。师哥向来不爱唱戏,我怕他是故意躲着,那谁也找不着啊。”

    “不肖子,这个不肖子!今天是能任性的时候吗?!”墨班主气得头顶冒烟,连连锤墙,“我稀罕他唱?!要不是度狐仙这一出你们都唱不了——哼,没出息,统统都没出息!你们气死我算了!”

    窦缩头缩脑地听着师父的怒骂,心里也是连连腹诽。

    谁他们都唱不了度狐仙?好歹都练了那么多年,一出戏怎么也能全须全尾地唱下来。

    只是狐仙那套行头太挑人,一班师兄弟谁扮上都不像仙,反而像一群妖怪出洞,恨不能一棒死,还度化呢。

    长相都是天生天养,这么多年勤学苦练怎么就叫没出息了?

    窦正垂首听骂满腹牢骚,冷不丁吃了一个脑瓜嘣,抬头看见一张笑脸,眼前一亮:“大师哥!”

    “少天,你来了。”墨班主对这个大弟子向来和颜乐色,也不骂人了,冲着面前高瘦的少年点点头,“快进去准备吧,宴席六点钟开始,六点一刻怎么也要开演了。”

    李少天没进去,转头四下看了看:“阿狸还没回来?”

    墨班主沉着脸色恩了一声:“你不用管,你先去扮上,我已经让人出去找他了。”

    “我刚从工的酒吧回来,路上碰见阿狸的几个同学了。师父你不用着急,我去找他,保准误不了您的事。”李少天笑着完,转头就脚步轻捷地跑走了。

    墨班主没有拦他,倒是脸色好了不少。

    窦拍手道:“太好了,大师哥去找二师哥肯定回来,师父您不用担心了。”

    墨班主横了他一眼:“还废话什么,还不去后台帮忙!”

    窦吐了吐舌头,一溜烟地跑进了院子。

    院门内大红灯笼顺着走廊一路悬挂,四处人声笑语,丝弦婉转,笛萧和鸣,端的是一派繁华气象。在戏曲逐渐没落的这些年,已多年未有过这样的热闹。仿佛要将这古老的戏园子所余不多的最后的热量一气燃尽,在熄灭前的那一刻也要迸发出最耀眼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