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 6 章
墨里微微睁眼,红灯笼撒下的柔光里,一个有些陌生的少年专注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十分引人注目。
“你没事吧?”
墨里还没回答,他的父亲已经大惊失色地扑到了近前。作为一个强横□□的封建式家长,墨班主对他教训责骂居多,很少这么关心到失态。
墨里还来不及感动,墨班主从连连喊着他的名字突然就变成了关心另一个人。
“燕先生没事吧?!快,快把他搁下,快看看手臂有没有事?墨里重得跟猪一样砸这一下怎么受得了?接他干什么他皮糙肉厚的摔一下死不了,快点看看燕先生有没有哪里受伤。”
墨里晕头转向地不知道被谁拉了下来,挤到了人群外围 ,那金贵的燕家少爷立刻就被一群人呼拉拉地围了起来。他这个刚才集众人瞩目的宝贝蛋,一下子就成了无人问津的可怜虫。
“喂。”墨里顿时有些委屈,也不知道朝谁诉苦,“哪有这种爸爸啊。”
李少天走到他身边,捏了捏他的胳膊。
“阿狸没事吧。”
“吓死我了,现在心还嘣嘣跳,胸口有点难受。”墨里摸着胸口诉苦,“腿也软了,这儿疼,可能扭着了。”
李少天无奈地蹲下来,给他揉着他指的地方。
周飞站在不远处,惊魂甫定地撸着一头杀马特紫毛。
“乖乖吓死我了。”
“关你屁事。”
墨里仍旧很郁闷,看着那边的众星捧月。
头一次不是别人关注的焦点,墨里有点不习惯。
“这下好了,师傅这次请人吃饭有没有作好人情不好,你这一下,他反而欠上燕家人情了。”连当钉子户都没那么理直气壮了。
另一边那些溜须拍马的人总算表演够了,燕家少爷也终于证明了自己没磕着没碰着一点伤都没有 ,墨里觉得有几个人看上去还有那么几分失望呢。
如果燕少爷在墨县受了伤,再多留一阵子,他们就有更多献殷勤攀关系的机会了。
肮脏的大人世界。墨里带着满肚子腹诽,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没用很大力气,阿狸挺轻的。”燕少爷没头没脑地了一句,就在众人的挽留和道别声中带着老李走了。
什么意思?墨里不明就里。为什么临走了还要强调他很轻?看不起他吗?!
墨班主还在庆幸幸好燕凛没事,不然他还保什么戏班,睡大街去吧。
周飞突然给了他沉重一击。
“这个家伙肯定是不高兴了。”周飞摸着下巴,凑近墨里没话找话,“本来英雄救美挺帅的,被人围着叼副叼个没完,好像他是个弱不禁风的弱鸡。他肯定生气了,还装呢,哈哈。”
墨班主顿时如遭雷劈。只顾着献殷勤,他又忘了燕凛还是个孩子,争强好胜死要面子才是少年的本性。
这么少年老成的人临走还特意强调一遍他刚才接得很轻松,墨班主想否定周飞的话都找不到理由。
墨里直接踹了周飞一脚:“你他妈谁是美呢。”
“唉唉,我就是一个成语!我错了还不成吗?”周飞挨了一脚,还要跟人家解释。
他爸爸周老总看不下去了。一个落魄的戏班子,要啥没啥,充其量靠着墨城人几辈子的情面混口饭吃,墨班主都得好声好气求他办事,他的儿子怎么在墨里跟前反倒矮一头似的?!
“周飞!我还没问你呢,谁让你过来的?回家再收拾你!走了走了,别跟这丢人现眼!”周老总揪着不争气的儿子走向停车的地方,墨班主顾不上再懊恼,赶紧先把客人都送走。
他儿子今天的成果,唱了一出戏,效果怎么样还不知道,为了他反倒妥妥地得罪了两个人,还都是他得罪不起的。
墨班主送完了人回到后院,中气十足地要去教训墨里。到了墨里的房间扑了个空,才知道他去了李少天那里避祸。
这个戏园子的后院规模也不,有着古旧的建筑布局。墨家班将近一百个弟子吃住都在这里,墨里和李少天是惟二两个有自己房间的人。
李少天敢摔他师父门板,骨子里就没有尊师重道的传统观念,因此墨班主在他房外喝骂拍门半天也没能如愿,干脆站在院子里把两个人一起骂了一顿。
“老子的好事都让你给祸祸了!你有本事一辈子窝你师哥房里别出来!”骂完墨里又骂李少天,直到鲁伯来将他劝回去,总算还后院一个清净。
墨里坐在床上抱着被子,拿着游戏机得不亦乐乎。李少天开门看了看。
“师父走了。你回房还是在我这睡。”
“懒得动了。”墨里头也不抬。
李少天拿开他的游戏机,墨里顿时急了:“你干嘛,我马上通关了!”
“不怪师傅要教训你。园子都快保不住了,就想着游戏。”
墨里凑过去要抢回游戏机,抢不过就举着两个拳头怼着李少天的脑袋使劲搓。
“还不还!”
这是墨里对付李少天专用的招式,跟蜡笔新的妈妈学来的,每次使出这招都能达到目的,这次也不例外。李少天一只手整理被他揉乱的头发一只手把游戏机还他,里头应景地传来game over的声音。
墨里扔开游戏机,张开手臂躺到床上。
“没了就没了吧,以后正好不用被逼着唱戏了,你也不喜欢唱戏吧。唱戏可吸引不到那么多粉丝姑娘。”
“可是这里是墨家班的传承。”
“是啊,传了多少代了?我都数不清。传了那么久,总有一天会改变,会消失。末代皇帝都保不住他的宫殿变成旅游景点,爸爸希望墨家班千秋万代,怎么可能。”
“至少不要在这一代毁了。”李少天叹道。
“这是时代的浪潮,你们都是螳臂挡车。”墨里嗤道,双手交叉着枕在脑袋下面,“既然总会被毁灭,为什么不让它毁得潇潇洒洒,坦坦荡荡。四处跪求怜悯,把它放到可悲可怜的境地。奉上敝帚自珍的珍宝,再被别人嗤之以鼻,把它的尊严都踩在尘埃里,拖着日子苟延残喘,最后再让它卑微地死去。这才是对它最大的亵渎。”
“阿狸,不要这样贬低自己。墨家班最引以为傲的就是你,师傅捧出来的珍宝让四座都惊艳,没有人会对你嗤之以鼻。”李少天低头去看占着他的床的师弟,却发现刚才还长篇大论的人已经没心没肺地睡着了。
墨城饭店顶层豪华套房里,燕凛脱下西装挽起衬衫的袖子,对着镜子心举起手臂。
两只手臂内侧都是青紫一片,用手指试探地戳了戳,燕凛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看起来身轻如燕的少年砸到怀里真不是一般的沉,差点砸得他背过气去。
燕凛拉下衣袖,拿出燕芳交给他的全部文件,找出项目企划书翻看。
按着政府的规划,在墨家班所在的区域,他们会在那里建起几栋商场和写字楼,还有定位年轻时髦的休闲广场。燕凛可以确定,未来南城一定会成为比现在的新城区更加便利繁华的娱乐中心。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不会有一个老戏班的生存空间。
即便他愿意给墨家班留下一席之地——在繁华的商圈里找一块地方并不难,只要让设计修改图纸就是了。也许没有现在的戏园大,但肯定能给墨家班一个喘息之机。
然后呢?没有人会去听戏,那里是属于年轻人的世界,有商场,电影院,KTV,一个唱着老旧曲目的戏班注定是吸引不到顾客的。
墨班主是个固执专横的老人,为了吸引顾客,他会逼着墨里登台表演,就像今晚一样。
戏台上睥睨凡尘的邪仙,却只为祈求顾客手里一张票。
饭局过后,墨班主忐忑不安地等了许久,又不断通过人去情,想亲自拜访燕凛,却连燕大少的人影都摸不着。
几天之后,终于传来一个尘埃落定的消息。
他的老戏园,终究是守不住了。
忙活了那么久,全是一场徒劳。专横了一辈子的墨班主终于不用再压制脾气,当着好些人的面把“姓燕的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子”臭骂了一遍又一遍。
别处的拆迁工作都已经开始了,因为墨班主的四处活动,戏园子一直没定拆不拆,那些拆迁队只能绕着戏园走。现在尘埃落定,墨班主还想守着戏园子当个钉子户,看谁敢来强拆。只是坚持了没几天,四处乱糟糟的施工现场导致原先还有几个的戏园常客也不来了。墨班主已经看到了他当钉子户的未来,会把墨家班活活拖死。最终他不得不屈服,签字领了补偿款,带着老老少少搬出了这个住了一辈的老戏园。
墨里站在不远处,双手插在校服兜里,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看着各种大型机械开向前些天还张灯结彩宴请宾客的老戏园。
从他有记忆起,老戏园都没有过那天那样的热闹。那一天老戏园仿佛一个耄耋老人重回青春,精神百倍气势昂扬,吸引了整个墨县的眼光。
也许在他不曾见识过的久远的过去,老戏园也曾经有过那样的无限风光。不管怎么样,在化为灰尘之前重新辉煌了一回,它可以了无遗憾了。
周飞带着几个弟蹲在不远处的瓦砾堆上偷偷观察。墨里翘课来到这里,他也翘课跟了出来,几个弟觉得今天似乎是报仇的好时机,个个摩拳擦掌,讨论着如何配合压制墨里。
“呆会我们冲过去,两个人攻他上路两个人攻他下路,先把他手脚扯住,让他不能动弹。然后老大再过去他,这次肯定不让他跑掉!”
远处挖掘机开始隆隆地运作,坚固的墙体在大型机械面前脆弱得一碰就碎。大门倒下,外墙碎裂,挖掘机开进青石板地面的院子,原本天天理齐整的地面被压出一道道丑陋的裂缝。然后是会客厅、戏台,后院的一个个房间,挖掘机在老戏园的肚腹里横冲进撞,弟们在喧闹的背景音中商讨得热火朝天,周飞却突然站了起来。
“他哭了!”
“什么?”弟们一头雾水。
周飞扔下兢兢业业当恶棍的弟们,捣着两条腿就朝墨里跑去。
“墨里。”
墨里听着声音转头看着他,又仿佛看的不是他,他的眼神充满茫然,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不要钱似地一串串掉下来。
周飞心里一阵发紧。连他深爱的玲玲朝他哭泣的时候,他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我没有家了。”墨里哭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