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得欢快的宋氏一句话被堵在嗓子眼，屋里静默了一瞬，众人循声望去，娇娘面容严肃地站在门前，手里还抓着一把新鲜摘下来的花。

    回过神来，纪老夫人看见刚才是娇娘截住了她们的话，当即沉下脸，眼神阴恻恻的。她本就不是和善的面容，之前慈祥地笑着时还好，这会儿便是大人见了她这张脸也要心中惴惴。与娇娘同来的茹娘等人立时静若寒蝉，立在门边一动也不敢动。

    然而娇娘却丝毫不惧，先是迈着步子进来，接着慢条斯理地把手里的花放在一旁的桌上，最后才仰着头与老夫人对视。

    “你就是这样和长辈话的？枉你还是出身崔氏，白白给崔氏诗书传家的名头丢人。”宋氏恶人先告状，抓着娇娘先前那句“胡八道”不依不饶，眼尾余光还瞥向纪梦璇，得意得很。

    纪老夫人也是面色不虞，阴沉地盯着娇娘。

    林氏叹了口气，有些后悔自个儿放任场面到了这一步，万一老夫人和宋氏把娇娘吓着了，崔家可不会好话，当即便要开口给娇娘求情：“阿娘，娇娘还只是个孩子，您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她话还没完，宋氏就仿佛抓住狐狸尾巴一样得意地跳出来：“大嫂的这是什么话，娇娘是还，可是有些规矩就得从教！这不敬尊长可是个大事儿，今天在咱们跟前也就罢了，都是自家孩子，可万一到了外头冲撞了谁家贵人，那谁担待得起？二姑爷这是要在长安做官的，长安是什么地方，是走几步就能遇上贵人的地方！”她一脸人得志地数落着，还不忘转过头来假惺惺地对纪梦璇道，“璇娘你也别心疼，我们都知道娇娘是你拼了命生下来的宝贝疙瘩，你平日里舍不得管教，可是今儿这是大事，璇娘你可不要因为一时心软将来铸成大错！”

    被她截住话头的林氏皱了皱眉，她是不是平日里太放纵宋氏了？不满的目光瞥到纪老夫人身上停顿了一瞬，她是时候该为纪家想想了。

    纪梦璇看宋氏振振有词，心里只觉得好笑。实话，这要是早几年纪老夫人和宋氏这般辞她还真的难受，可是近些年经过崔郎一再开导，娇娘又生得玉雪可爱，阿家虽然偶尔不满意但是从未逼迫于她，甚至连提及都是旁敲侧击不会这么直戳她心窝子，她也想开了，得了娇娘已经很好，崔郎还若是她真的难过不想从旁支过继，就把娇娘当做男孩儿养将来招赘就是，外孙也是孙，他指定能把崔氏的下一辈养好。所以，纪老夫人这番话对她的杀伤力远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大。

    其实，这时候见娇娘过来她然而有些同情宋氏和老夫人了，要知道，娇娘可是崔郎手把手教出来的。

    从宋氏开口话，娇娘就把视线从纪老夫人那里移到了宋氏身上，直勾勾地盯着她，直到宋氏自己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停下喋喋不休的指责，娇娘才一板一眼地点点头，还体贴的问了一句：“二舅母这是完了？”

    “、完了……”宋氏不知道她这是什么反应，呐呐地答道。

    屋里的人也都没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都跟着宋氏愣在了当场。纪老夫人被娇娘盯着时就感觉自己的背上竖起的寒毛，这会儿见娇娘开口，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林氏仍然紧紧皱着眉头，她看了看璇娘，璇娘现下竟然笑盈盈的。

    “那好。”娇娘点点头，仍然严肃着脸，环顾了四周一圈，叫人看了硬是生出几分凛然的感觉，“就从二舅母问的第一句话起吧，二舅母我怎么这样对长辈话，阿耶教过我应当尊敬长辈，适才情急之下，我确实失言，此是我之错，还请外祖母与二舅母见谅。”着，娇娘便蹲身行了一礼。纪老夫人和宋氏受了这一礼，却只觉得背上更凉了。

    娇娘起身后，接着道：“但是阿耶还教过我，何为长辈，长辈应该谨言慎行，身先士卒，给后辈做个好表率，那等只知倚仗年迈的身体，然而言行败坏却还要求后辈尊重之徒只不过是倚老卖老罢了，首先为老不尊的人不值得被尊敬！”娇娘口齿伶俐，一边慷慨激昂地发表论述一边直视这纪老夫人和宋氏。

    “方才外祖母与二舅母一言一行皆有失规矩，更是对我阿娘咄咄逼人，娇娘为人子女，怎能亲眼见到此种情形却还袖手旁观？若不能先尊敬父母又何来的尊敬长辈？”

    “这……”宋氏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她被娇娘的质问逼得连连后退，想要辩解却根本找不出词来，反倒是娇娘字字句句都好像是从书本上念来的，宋氏本就不爱读书，字都不识几个，又哪里能和娇娘论辩。

    娇娘也没算让她话，继续道：“再我出身崔氏却给崔氏诗书传家的名声丢人这一句，敢问二舅母，在二舅母眼里所谓的诗书传家指的是什么？是子孙会读书出一个大才子还是登堂入室封侯拜相？若是前者，我阿耶十余年前才子的名声便传遍四海，一本《岁末雅集》天下人争相传抄，算不算大才子？若是后者，我崔氏祖上也曾官拜宰相，一句诗书传家是先辈们用无数心血堆积而成，难道今日便因为我一个女子出言护卫阿娘便轻易丢失吗？你以为诗书传家这句重愈千金的箴言是无根浮萍是空中楼阁吗？”

    宋氏被她这串话直接问蒙了，呆呆地站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转头要向纪老夫人求救，然而纪老夫人也没有见过这等阵仗，方才娇娘虽然每一句都是对着宋氏发问，却也叫纪老夫人心惊，那些之乎者也的话她是从来没有听过，也从来没有人对她这样的态度，可是即便她要发怒，也无从发起，娇娘脚跟就站在“理”字上，她不通文理，但是娇娘义正言辞出口成章给人的感觉就是正派。

    看见老夫人偏头掩面，不敢看娇娘的模样，宋氏觉得自己都在发抖了，可是娇娘仍然没有放过她，甚至这一次娇娘直接冲着纪老夫人过去了，她站定在纪老夫人面前：“最后我们来一外祖母指责阿娘的话，外祖母生不出儿子便要给阿耶纳妾，可是外祖母有没有问过我阿耶的意思呢？若是我阿耶不同意，是不是错处就在我阿耶了？”

    “那当然不是！你阿娘善妒……”老夫人被娇娘盯着头顶直冒冷汗，听见她的话便要反驳，到一半又觉得不对。

    娇娘一双坚定的眼眸直视纪老夫人：“外祖母此言差矣，您可知道崔氏一族的家训？男子娶妻不得纳妾，年过四十无子可于族中过继。您口口声声阿娘善妒，却不知缘由俱在我阿耶身上。阿娘若是听了您的，为我阿耶纳妾那才是大大的不对。您这是要将我阿耶置于不孝的境地，让我阿耶对不起崔氏百年清名。”她语气并不激烈，甚至还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但是落在满屋子的人耳朵里却是掷地有声，被她盯住的纪老夫人更是慌忙移开视线，想要反驳却又找不出话来，只能任由娇娘。

    “不明缘由便将错处归咎于无辜之人，此其一；身为外家亲戚却妄图插手夫妻私事，此其二；意图陷害重义守诺之人于尴尬境地，此其三。外祖母为老不尊在先，娇娘护母口出不敬之词在后，外祖母以为，如何？”

    她完便静静地站在原处等着纪老夫人话，然而纪老夫人这会儿哪里还得出话来，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却也不敢动作，唯恐娇娘又寻见她哪里不对，继续对她教。

    然而这时候也没有人注意到老夫人的窘境，林氏和三房四房几个不相干的已经彻底看愣了，她们着实没有想到娇娘看着文文弱弱娇娇，发起威来竟然如此骇人，看着纪老夫人和宋氏的惨状，她们心里还有些庆幸：幸好她们没跟着掺和，不然今儿被娇娘拉着理论的就是她们了。

    而宋氏却是和纪老夫人一样已经不出话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谁来把这个祖宗拉回去救救她们吧！

    纪梦璇好整以暇地端着茶看了个全场，心中再一次感叹娇娘真是不知道随了崔家哪个先辈，这一张嘴简直是能把活人死能把死人活，偏偏她还不是不讲理，字字句句都站在理上头。谁要是惹到娇娘，占理那还好，若是不占理那是真是恨不得早点死过去。

    “娇娘，过来。”纪梦璇温声唤女儿，娇娘还有些不乐意，因为外祖母还没有对回答她，不过璇娘可不稀罕她们的道歉，“先前二弟妹问我，娇娘以后若是冲撞了贵人谁担待得起，我也不妨回二弟妹一句，崔氏担待得起！且不娇娘乃是我夫婿崔文山一手教导出来的，最是遵规矩懂礼仪，绝不会像那等无理之人话做事胡搅蛮缠，便是真的冲撞贵人，那也一定是因为贵人言行有失，当今圣人以礼治国，我不信辩到圣人面前圣人会偏袒贵人而不是知礼守距的娇娘！”

    纪梦璇的话掷地有声，有着全然的底气，甚至她言语中流露却未曾出口的：便是娇娘冲撞了贵人，崔氏也有法子把这事闹到圣人面前，圣人作为天下表率总不会徇私护短，再退一万步，哪怕圣人徇私护短，崔氏一族既然敢闹到圣人面前就不会让圣人有徇私护短的机会！

    这是崔氏的底气，也是嫁到崔氏为主母的纪梦璇的底气。身体微微发抖的纪老夫人和宋氏就不必了，连林氏都诧异地看着纪梦璇，璇娘真的不一样了……